第22章 休道儿郎唤无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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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众龙舟江中竞发,各舟上桡手尽力划桨;然而不到半柱香时分,便已分出上下,果然是赤龙与青龙并驾齐驱,遥遥领先!然青龙舟毕竟领先了半舟长度有余,舟上桡手呼喝有节,洪亮粗犷,直看得观者热血沸腾.
阿萱紧握手指,看得睁大了眼睛,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之中,她也浑然不觉.但见两条龙舟你追我赶,紧张非凡!两岸观者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瞪着江面.忽听轰然一声,江中隐有巨响传来!却是那排教的赤龙舟艄手突然一扳龙头,已与长青门的青龙舟后尾相撞,舟上人坐立不稳,舟边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两岸众人失声而呼,但那两只龙舟邻舷而坐的桡手俱非善类,当即桡片相向,招招狠辣快捷,均都攻向对方要害!其余桡片手更不怠慢,奋力划舟。远远但见桡片上下飞舞,不少人身上已然皮肉破绽,鲜血横流.这哪里是龙舟竞渡,竟似是生死相搏!
忽闻一声极尖利的惨叫,却是那青龙舟上旗手陡遭重击,手上一撒,红旗跌落船板之上!那人被击飞开去,仰面落入江中!
此处江面邻近莲花沱,正是江上著名的“莲花三漩”所在,江流下暗礁林立,漩多涡险.远观江面上水势险急,正自旋起一个巨大空心水涡,犹如怪兽巨口一般,待人而啮!围观人群大急,齐声呐喊!但见那旗手堪堪落入涡心,那水势何等湍急?他只张手舞得两舞,半身已被水流吞没大半.舟上其他人急划向前,顾不得水涡湍急,纷纷将桡片伸过,但那水流已旋得三漩,他被急流旋下水底,瞬间便已没顶不见。
青龙舟上众人大叫一声:“老六!”声音悲愤之极。
水涡急旋,那青龙舟便在原地打转,眼见得也要旋入涡中.岸上众人情急,失声叫道:
"阿也!"
那艄手头发花白,倒似是精通水性的老艄,他觑准水势来路,猛然将后艄扳向右后,但见舟头一摆,已强自挣出涡外!舟上桡手不敢怠慢,当即奋力前划,但见那龙舟摇摇晃晃,终于惊险万分地自水涡中突围出来!
但只这一耽搁,那赤龙舟已领先两舟之长.唯青龙舟上那面红旗静静卧于船板之上,鲜艳耀目.
青龙舟上众桡手大哭起来,屈虎此时正在擂鼓,沉声喝道:"嚎个什么?水上求个生活容易么?谁上?"桡片手中一人抹把眼泪,咬牙喊道:“我来!”纵身跃上舟尾,一把从船板上抄过红旗,展开双臂,奋力舞动。旗上“长青门”三个碗大黑字刷地展开,围观人群又是一阵欢呼。
赤龙舟上那旗手一边舞旗,一边向后哈哈大笑道:“屈大山,前车之鉴,莫非你还不放在眼里么?今日是为三闾大夫祭江龙王之日,多送几个血食,料想他老人家却也欢喜。”
阿萱但见他手掌一扬,烈日下灿然生光,却是数枚金钱当空飞来,直取这屈大山颈胸要害之处!
屈大山舞旗助威,一时也无法躲避,只得将手中红旗一展,劲风到处,竟将这数枚金钱卷入旗中!红旗展开,数枚金钱喀啷啷地落入舱中,朗声笑道:“胡兆兴!我屈乡为礼仪之邦,你们排教远来是客,何必还巴巴地送上钱来?”
长青门下桡手欢呼起来,阿萱虽是远观,也觉那屈大山豪气逼人,功夫也颇为不错,确实算得上一条好汉子.
阿萱不禁脱口叫道:“好!”
赤龙舟旗手胡兆兴一招失手,大失脸面,当即腰身一摆,许是触动腰上机簧,刷刷数声,却是约有六七柄飞刀直向青龙舟上射来!青龙舟上一阵骚乱,众桡手慌忙躲闪,但闻"啪地"但仍有几人受伤,行速又滞慢了下来.
众桡手高声叫骂,赤龙舟上桡手也不肯相让,这些本就是当地的粗豪汉子,一时污言与水花齐飞,桡片与骂声并进.有一青龙舟上汉子叫道:"排教的狗子们,说好了是以竞渡为准,怎的你突下这种暗手?"胡兆兴不以为然,高声笑道:"连几把小刀子都躲不过去,还想当上归州香主?"
屈虎脸色一沉,手中鼓槌只在鼓面一点,"通"地一声鼓响,他身子已越出船舷,宛若大鹰矫捷扑下!
两舟此时几乎相贴而行,那胡兆兴正手舞足蹈地说得高兴,忽见屈虎从天而降,随着"啊呀"一声,右侧腰间已是受到重重一击,不由得已是飞身出去,"扑通"一声落入了江水之中!
屈虎身在半空,手中鼓槌却仍然立于鼓面,以他彪须大汉的身形,那薄薄的一层牛皮鼓面居然没有破裂,足见此人轻功甚佳.青龙舟上采声大作,屈虎却觉眼前光线一暗,有人影径从背后扑来!
他人在半空,闪避无暇,生生拧转身子,左足踢出,"砰"地一声,与那人手掌堪堪相击,两人都是一震!
屈虎但觉脚踝发麻,一种极为怪异的冷寒内力自脉络间突袭上来!他心中暗惊,就势向后跃去,腾地立于青龙舟甲板之上,定晴看去!
对方冷笑一声,却也不敢冒然进击,旋即退回原地,却是那精瘦如猿的孙猴儿,怀中抱着一面牛皮大鼓,样子颇为滑稽.
屈虎本是对这排教的头目一向不放在眼里,但此时两人对阵,才知这相貌猥琐之人也确有真实本领.那孙猴儿心中也想道:"本想这长青门没了谢家人,终是成不了大气候,却不想这汉子倒有几分功夫!"
二人相斗只在电闪火石之间,鼓声始终未断;当下各舟旗手连连摇旗,指挥赤龙舟直奔"九龙奔江"石礁上的标识而去!青龙舟紧随其后,众桡手奋力划桨,已只落后半舟之长.
雪浪摇空,彩旗飘舞.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两条龙舟已自"九龙奔江"标识处转过头来,反向出发点箭一般地驶去!龙舟竞赛终点即在出发点屈原沱,远远但见那屈原沱前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已泊有一条搭红结彩的座舫,甲板上立起高高的旗杆,那古服高冠的屈老人已正容肃然立于旗杆之旁,杆顶上悬一个极大的镶金红绣球,想必那便是此次竞渡的彩头了.
眼见得各色龙舟如离弦之箭,嗖嗖直射向那座舫而去;赤青双龙舟更是毫不示弱,青龙舟虽是渐渐赶了上来,但赤龙舟仗着舟身极大,常有意与青龙舟发生碰撞,有一次竟险些将青龙舟撞翻!
但如此一来,赤龙舟也多少受些波及,那舟尾所悬竹篮多次摇摇欲堕,只看得阿萱心惊胆战.
眼见得离那绣球只在一射之地,两舟争斗更是激烈,有些性急的索性站起身来,纷纷向对方龙舟扑去,顿时撕打成一团,时不时有人翻身落水!幸得此处不比莲花三漩处险恶,那些落水者都先后踩水上岸.屈虎连声喝止,但两派人结怨已深,且利益相关,哪里停得下来?
经此一役,却是长居峡江的长青门人略占了便宜,那赤龙舟上桡手只剩三分之一,青龙舟上却还约过半数,那青龙舟趁机扬风前行,竟还超出赤龙舟半头.
青龙舟上桡手俱都意气风发,更有人笑骂道:"排狗们,你们不是要夺得第一么?这次输了给我们,可拿那祭江的小娃儿如何?"孙猴儿脸色黑沉,只是拼命擂鼓.此时偏那舟尾竹篮中男童醒了过来,自篮中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突然放声大哭,依稀辨出叫的是"爹爹""爹爹",却不象是本地口音.胡兆兴心中烦燥,喝道:"哭嚎什么?稍后咱们若当真输了,便拿你来祭江龙王!"
阿萱看那竹篮左右摇晃,随时都有可能跌入江中.赤龙舟上众人只顾向前划舟,哪里肯顾得上这小娃儿?更何况听这胡兆兴之言,只怕这小娃儿命运堪忧.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浮上一层怜爱悲痛之意.当下放目一扫,却见江边泊着一只小船,船上无人,想必也是挤着看龙舟竞渡.当下掉过头来,拉住秦真衣袖,咬牙道:"我要去救那小娃儿,你去也不去?"
秦真衣袖微微一颤,从江上收回目光来,注视着阿萱面庞.阿萱眼霎也不霎,只是恳切地望着他.秦真终于苦笑一声,低下头来,叹气道:"你要去,我自然是要跟着去的."他顿了一顿,补充道:"谁让我欠了你的人情呢?"
两人自人群中奔出,三下两下解了那船围缆,跳入舱中,尽力向江中划去!
那船主听见水响,转头一看,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呼喊,一边连窜带跳地奔上前去想要阻止,却听"当啷"一声,却是一锭约有五两重的银子抛在他面前浅水滩上.
船主怔怔地拾起银子,咕哝道:"胆子也忒大了些,可是为了啥呀?"
众龙舟竞驰之间,不意这小船竟突然冲入竞渡水域,船上偏只两个年轻男女,两岸众人惊讶之下,一时喊声大作.
阿萱把舵,秦真划桨,这小船是峡江有名的"碗豆角",意即船形狭长有如碗豆的豆角一般.其特点是轻巧便捷,此时在水面滑行如飞,巧妙地穿过各色龙舟,直向赤龙舟奔去.
众人咋舌之际,却不知阿萱心中也是又惊又怕.阿萱自小在太湖中戏水操舟,技能本来娴熟,但这险滩如竹节稠密的峡江,却不同于那碧波万顷之太湖。她心中惊怕,然而眼见得那小童在篮中抹泪哭喊,终是不忍退却.
远远但见那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摇荡,但已渐渐接近赤龙舟!
赤龙舟上众人但见一只无名的"碗豆角"小船,在自己龙舟之后紧追不舍,胡兆兴放声大叫道:"你们是哪来的渔民?莫非是不要命了么?"但船只一近,他便看清这船上男女装束气质,迥异寻常百姓,不禁也狐疑起来.
阿萱昂首而立,江风吹得她的头发飘飞不已.她心急如焚,喝道:"留下那孩子!"
胡兆兴惊疑更生,喝道:"你到底是谁?"
阿萱远远看见青龙舟上红旗猎猎舞动,上面"长青门"三字赫然在目,心头一阵激荡,一种难言的豪情涌上心头.长青门!母亲的门派啊!那是谢蕙娘名扬江湖的开始!
她站直身子,大声道:"我是长青门人!"
青龙舟上众人一愣,阿萱已是向屈虎喊道:"屈门主!当初谢家创立长青门,为的难道不是除恶扶弱侠义为怀的宗旨么?你们为了争夺地盘也就罢了,为何看到这个孩子却不肯相救?如果——如果谢蕙娘尚在,必不如此!"
青龙舟上众人一窒,面面相觑,却是说不出话来.
屈虎疑道:"你是何人?我长青门中从未见你!"
阿萱心头一热,突然想起身上尚有一块贴身玉佩,乃是自小母亲与她佩在身上的,说是谢家传家之宝,料想屈虎定然也见过此玉.连忙掏了出来,高高举在手中,哽咽道:"屈门主,这块玉佩你可认得么?我……我是长青门人!我是谢蕙娘亲自收于门下的……如果她还在的话,会不救这个孩子么?"屈虎见那玉佩隐然正是谢蕙娘当年旧物,不禁身子一震,眼中泪花闪现,脱口道:"果然是谢门主的玉佩!这玉佩只有谢家后代可佩,莫非你--你是她的--她的……"
众人哗然,青龙舟上倒有大半的桡手见识过谢蕙娘的风采,当即激动得哭出声来,面上却满是喜色,叫道:"姑娘你是谢门主的女儿!门主可是要回来了么?"屈虎身子一震,眼中泪花闪现,叫道:"谢门主!"
众桡手喜不自禁,高声呼道:"谢门主!谢门主!"声彻两岸,在群山间回荡不绝.
阿萱心胸激荡,再也不忍当场说出母亲死讯,只是含泪点了点头.众桡手齐声叫道:"效忠门主,虽死不悔!"
但见空中黑影一闪,却是屈虎已凌空扑上赤龙舟!鼓点却是不绝,原来已有一桡手自动补上了屈虎之位.
屈虎足下连点,越过船舷,直奔向船尾竹篮处,喝道:"留下孩子!"但见拳影幻空,却是赤龙舟上几人拔出刀剑,已将屈虎团团围住!几番回合,却被屈虎打下舟去!孙猴儿长啸一声,尖如猿啸,手臂向前暴伸,已是击向了屈虎胸口!
但闻一声冷笑,仿佛是一道灰暗的光芒划过天空,连烈日艳光都似乎为之一黯!那几个赤龙舟上桡手都惨叫着跌下舟去,江水中翻起大团大团的血浪.
玄衣如乌云缓缓飘落,美貌而阴冷的年轻男子,负手立于船头.嘴角勾起的一抹微笑,如暗夜寒月的凛然清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异.
孙猴儿身子一颤,退后几步,失声道:"妖月斩!是山西秦家的妖月斩!你……你……"他惊怖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胡兆兴却突然狞笑一声,一脚踢向竹篮!阿萱骇然大叫,但见竹篮一晃,终于脱钩掉下,落向江面!唯有那小童哭嚎之声,此时分外令人揪心!"刷"!血雾喷出,胡兆兴失去了头颅的身子,直直倒下江去!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孙猴儿低得几乎难以听清的惊呼:"毒手秦真!"
眼前人影一闪,却是阿萱已跳下小船,径直投入江中。两岸众人不明就里,喊叫起来:“投江了,有人投江了!”秦真倒吸一口冷气,挥掌击开两名排教中人,跺足叫道:"阿萱!阿萱!"他猛然转过身来,一把抓起身边排教桡手,厉声喝道:"马上下水给我把她拉回来,否则也不用上岸啦!""扑通""扑通"两声,却是那两人已被他掷下江中!
阿萱屏住一口长气,拼力向前游去!
午后的江水,最上面一层带有微烫的夏日气息,然而往下却是辙骨的冰凉.阿萱感觉到从不同的方向袭来各种水流,肺里的空气似乎都要被挤压出来,眼前的波涛汹涌,更有舟上所不能体会的惊险.
那只竹篮底上铺有木板之类的东西,一时倒不曾沉没,小童的哭声自江面上遥遥传来,也仿佛隔着说不出的模糊的界限.阿萱突然那样清晰地体会到了小童的哭声中,带着怎样深深的恐惧.对于他小小的心灵来说,那该是多么孤单的一刻,他独自在江中飘流,周围是旋转的急流,人影都隔得那样遥远,死亡却是那样的邻近.茫茫天地,茫茫江水,只有一只沙鸥贴着水面掠过,发出短促的尖叫声.
阿萱的眼前,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也不知是不是泪水.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向前扑去,一把抓住了那只竹篮!
晨曦微露,绿树上还缀有晶莹的露珠.在归州城郊的官道上,阿萱弯下腰去,拉住一只极软的小手,微笑道:"快些向叔叔伯伯道别,咱们也该走了."秦真站在她身旁,微微一笑.倒是长青门下一个年轻坛主殷殷问道:"谢姑娘,你当真不肯留下来么?"
竞渡结局颇为令人欢喜,那些排教桡手受秦真这煞神之迫,大多去江中寻救阿萱,哪里还有心思赛那龙舟?自然是青龙舟夺得了那只红绣球,长青门也对秦真阿萱二人礼敬有加.然而长青门人的欢呼雀跃之中,却仍然隐含着深重的忧虑:长青门的门主虽然成了女夷教的归州香主,然而排教身后却是夏堂堂主撑腰,未来状况仍不容乐观.
屈虎也曾多方向阿萱探问谢蕙娘的情况,阿萱知他心中尚有疑虑,却也不便多讲,只说母亲独自抚养她长大**,此时已逝于盛泽,谈起母亲种种情状,样样无不吻合.屈虎这才有**分信了她的身份.当夜长青门中略有身份之人都前来相劝,要她继任门主之位,但阿萱心中有事,只是坚辞不就.
阿萱本来有些忐忑,唯恐屈虎问起自己父亲情况,谁知屈虎竟只字不提,反倒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谢门主……她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我当初追随于她左右多年,但觉她行事作风,样样出人意料;其智谋远虑之处,却又令人击节称赞.只可惜天妒红颜……"
他两道朴实诚恳的目光,在阿萱脸上微微一顿:"姑娘,这长青门终归是谢家的,我也不过是感念当初谢门主的恩惠,这才丢下自家的活计赶回归州.姑娘如今有要事在身,屈虎不敢多留.只盼将来姑娘事毕,能再回归州,接掌谢家产业,再放辉煌光彩."

阿萱淡淡一笑,不置予否,心中却想道:"我平生所愿,不过是安稳度日罢了,当日母亲带我避居盛泽,只怕也有此意.又如何会卷入这江湖风波中去?况且屈虎才干俱备,长青门在他手上倒也放心."
此时,那竹篮中曾经的江祭者衣着整齐,梳有冲天小辫,手指恋恋不舍地塞在嘴里,却是摇了摇头,傻傻地咧嘴笑了.
阿萱歉然地向长青门前来送行的人笑了笑,说道:"这孩子,就是有些认生."倒是屈虎走上前来,将一枝糖葫芦递给了阿萱,又指了指那小童.
阿萱将糖葫芦塞入那只小手,但见他黑亮的眼睛中闪动着疑惑的光芒.阿萱柔声道:“这个叫糖葫芦,你以前吃过么?”那小童眼中闪动着贪馋的光芒,摇了摇头。阿萱叹了一口气,将糖葫芦放在他的小手里,想道:“这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什么都没吃过,不知他爹爹妈妈,平日里是用什么东西来喂他的。听屈虎说当初他被人卖给排教时,随身衣裳倒穿得华丽,想必那家是重打扮不重吃的。”
低头看他时,他便抬起头来,晶光灿然的一双黑眼珠,望着她甜甜一笑,又专心地去舔他的糖葫芦。
记得当时阿萱将他从江中救起,套问他家中籍贯,他只是不说,或许也是太小,什么也记不清楚了罢?此时她心中一动,复来问他:“唉,你真是不记得家住哪里了么?”见小童摇头,又不死心地继续问道:“总该记得你爹爹妈妈的名字罢?”
半天盘问下来,小童笑嘻嘻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笑、然后吃糖葫芦。阿萱不觉为之气结。
此时阿萱与长青门中众人又道别了两句,那小童吃完了糖葫芦,也不吵闹,自在地上捡个石子写写画画,虽然写画出的东西不知所云,看上去倒是自得其乐。
阿萱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他抱了起来,道:“算了,看来你家里人一时也找不来,你就先跟姑姑走罢。嗯,你总得有个名儿,你没有名字,我便唤你无名罢。”
众人都笑了起来,唯有屈虎眼光一闪,带着极为复杂的情感,极快地扫了阿萱一眼,却终是没有说话.
秦真看在眼里,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太平兴国六年,小童无名跟阿萱开始一起生活。
眼见得长青门众人的身影转过山坳,阿萱终于放下心来.她本来担心秦真恶名远播,先前于江上泄露身份,会被这些江湖人为难.谁知排教中人自然是不敢相烦,长青门人更是视若无睹,竟无一人提到秦真之事.
她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转过头去,本想要与秦真说话,目光却不由得一滞,脸上渐渐浮起了惊骇的神色.
秦真素来少见她会有如此失态,警觉地回头一看,也不禁怔住了!
归州地处三峡地段,两岸多有悬崖危岩,道路崎岖难行.这条所谓官道也称之为栈道,乃是凿石壁而建,有些狭窄地方还必须凌空架上碗口粗细的横木,上铺一层木板,方才仅容两辆小马车并肩勉强通过.俯身脚边崖下,无尽江涛滚滚向东流去,令人不由得胆战心惊.
此时临江石崖之上,斜斜伸出一枝苍劲虬曲的野松.松色青翠,亭亭如盖,其下立有一人,布袍麻履,本是极平凡的装束,衬在他的身上,却有一种奇特的慑人心神的魅力.
秦真喉咙干涩,呆了半晌,方才开口道:"爹……秦掌门……"他似是微微一窒,脸上却又浮起那种戏谑而略带邪恶的笑容,身子往后退了一步,道:"原来……秦掌门终究还是不想放过我呢!"
秦兴凝视着他,点了点头,脸上波澜不惊,淡淡道:"你逃不掉的……这世上,你已是无处循身了."
秦真苦笑一声,阿萱却已叫了出来:"秦掌门!你误会他了!他……不是他逼死云……"
"谢姑娘!"话语未了,秦真一声暴喝,打断了她未尽之言: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推到身后!他转过头来,脸色铁青:"谢姑娘,秦某之事,乃是自作自受!跟亡故之人可没有半点关系,更不要污了她的名声!"
阿萱被他猛力一推,几乎要站立不稳,带累得手中牵着的小无名也几乎要跌倒在地.然而她与秦真相处甚久,念头一转,已知他貌似凉薄,实则心中对云昭华实是爱极.否则当初也不会接受云昭华那荒谬之极的请求,甘愿毁却自己名声.此刻他为维护云昭华身后声名,自然是宁死也不愿说出真相.
秦真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淡淡地笑了,带着些许的凄凉和萧索:"秦家清理门户,乃是本家内务,纵然武林盟主亲来……也是枉然.阿萱……你救过我一次,足承盛情."
秦兴嘴角微微一动,那本来并不如何高大的身形,在晨光中如山峙立.布衣在山风中渐渐鼓涨,磅礴而汹涌的气机,隐然凌空逼来.
秦真拔出剑来,迎风捏诀,目视秦兴,淡淡道:"秦掌门……指教了!"
秦兴面无表情,说道:"你早已被逐出家门,父子之情已绝.现在你处于生死关头,唯有尽力求生而已……切莫有半点骨肉情份."
天边云霞微露,染得云霭略呈粉色.淡淡的霞光落在秦兴身上,越显得他风神迥俗,宛若天神.然而这闻名江湖的世家之主,毕竟已过中年,鬓发微有霜色.不知为何,那天神般的庄严风度之中,竟隐隐透出几分憔悴之色.阿萱想起秦真说过,他本是秦兴唯一的儿子,自幼父亲对其期望甚高,父子拳拳深情犹自在目,谁知今日竟要做生死之决.
无名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跺脚叫道:"我要叔叔!我要叔叔!"阿萱咬住下唇,一把抱起他小小的身子,哽咽道:"乖,叔叔跟爷爷玩打仗,马上就会回来的."
秦真眼眶微热,足尖只在栈道上轻轻一点,和身扑去!冷厉凛冽的剑气破空而至,强大的气劲向两边蓦然排射!崖上青草受剑气所逼,簌簌摆动有声.阿萱下意识地抱紧了无名,无名早就忘却了哭泣,只是睁大了明亮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秦真.
秦兴皱眉道:"意在剑先,剑由意生,这么多年了,你始终还是意随剑走!"他灰袖拂动,已随手从身旁松树上折下一根苍翠枝条!松枝凌然探出,也不见招式如何,却是"索"地一声轻响,秦真气势顿破,掌中精钢长剑竟被击荡开去!松枝就势长驱直如,虽是一根细长树枝,执在秦兴手中,受气劲催动,却隐然竟挟风雷之势!
秦真后退一步,失声叫道:"啊呀!"长剑回撤,顿然幻作层层光影,光华眩目!无名年岁尚小,哪里见过这样精妙的剑法,脸上尚有泪痕,却居然格格地笑出声来.
阿萱却是看得神动意弛,想道:"这山西秦家本是以暗器而闻名,却不知原来剑法也如此精妙!只怕比起那日百尺楼中的春姐姐与江公子来,也只是略逊一筹罢?"噌!剑身如带风啸之声,划破清凉悦目的晨色,直剌秦兴喉头!秦兴手腕摆动,松枝疾如闪电,但见苍绿影子破空飞来,瞬间穿破光影之网!"嗖"!轻响声中,那松枝坚逾刀剑,已是深深**了秦真胸膛之中!
血影乍现,"当啷"一声,秦真手中长剑落地,他身子晃了一晃,脸色苍白,紧紧捂住胸口,轰然倒了下去.
秦兴长眉微蹙,闭了闭眼睛,左手高高扬起,置于秦真头顶,就待尽力拍下!
阿萱眼尖,已看清他掌中隐隐蓄有一团银白烟雾,诡异莫名,隐含杀气!当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丢开无名的小手,纵身扑了上去,大叫一声:"不要杀他!"
纵是她舍命相救,也一定打动不了这位秦家掌门的铁石之心.况且相隔数步,秦兴出手却是疾如迅电!然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到底是一种大无畏的勇气,还是一种绝望中萌生的希望?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希望!
秦真仰面倒于反手探出,突然攫住落于地上的长剑,"唰"地一声,剑光如练,平地卷起,有如银河倒挂一般,袭向秦兴前胸!
阿萱修为甚浅,虽看不出个中精妙之处;便觉这一剑宛若羚羊挂角,角度奇异,大异秦真先前剑路,而其浑然天成之处,几无踪迹可寻.
意主剑臣,方为王者!阿萱的心中,蓦然跳出这样一句话来!
秦兴嘴角露出一缕微笑,低声道:"好!"
秦真手腕一抖,如练剑影瞬间消失不见,唯有一枝晶光闪烁的长剑,迟疑地顿于半空之中.剑尖距秦兴胸膛半寸处凝滞不动,折射出一束棱形的灿烂霞光.
阿萱猛然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秦兴淡淡道:"你自幼练剑,已有十数载寒暑之功,然而总是难以达到意生于剑动之先的境界.今日你终于学会了以掌中长剑,挥洒出你心中真实的意念;而不是让自己的一点灵机,反沦为任何剑法的奴隶."
他看了一眼秦真,柔声道:"论起江湖规矩,这一剑是你赢了.败于你的剑下,我自然是任你处置.你……只要杀了我,便可以逃之夭夭,只要注意机变藏匿之道,其他人绝计再也找你不到."
阿萱呆若木鸡,实是料想不到,秦兴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小无名更是骇得睁大眼睛,竟然不曾哭闹.
秦真半跪在地,脸上神色几经变幻,说不上是悲是喜,是痛是怨.他本来伤得颇重,此时这一剑耗力过巨,创口撕裂更甚,鲜血无声地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他面前的黄土浮尘之中.然而他那一剑,仍然是那样坚强地停滞于半空,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良久,秦真终于说话了,一字一句,却有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伤:"爹爹,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自相残杀?为什么你总是要逼我?不是逼我去死,便是逼我将你杀死!"
"当啷"!
秦真用力掷下手中长剑,目眦欲裂,喝道:"你杀了我罢!"阿萱飞身扑上,口中急切叫道:"不要!"一缕指风蓦然袭入肋下,阿萱身子一软,已是跌落尘埃,想要运气之时,却是连指头也动弹不了.心知是秦兴凌空点来,已是封住了自己**道.无名哭叫道:"姑姑!姑姑!"趔趄着脚步跑了过来,紧紧搂住了她的脖子.
阿萱动弹不得,也顾不上秦真恼怒,脱口说道:"前辈……秦掌门!秦真他真的是冤枉的!云昭华之死……另有其因啊!你……偏听一面之词,居然要杀了自己儿子,虎毒还不食子,你这个……你这个老糊涂!"
秦真喝道:"阿萱!"眼中热泪却是滚滚而下,突然笑道:"爹爹,你看,我做恶一生,临死之时,居然还有女子拼命来证实我的清白!这……算不算是……死而无憾呢?"
秦兴叹息一声,缓缓道:"这位姑娘,秦真是我的儿子,他天性如何,我又岂能不知?平素他都不曾正眼看过家中的侍女,岂肯当真在蜀中涉足青楼,继而逼死云家姑娘?"
阿萱怔怔道:"那……那你……"秦真也猛然抬起头来,哽咽道:"爹爹!原来你……你什么都……知道?"
秦兴神情庄穆,说道:"真儿,当初我听闻云家姑娘噩耗,便将你赶出家门,后来我更是亲自前来追杀,绝无容情之处.想来你的心中一定怨我是非不分……是也不是?"
秦真垂首不言,秦兴长叹一声,道:"真儿,我当初以为,你当真是迷了心性,做下十恶不赦之事,故对你颇有误会.这一路以来,我一直跟在你们身后,但见你与这位谢姑娘朝夕相处,却始终未涉于乱……倒也不象是那样淫邪的猪狗不如之辈."
秦真与阿萱脸上一热,心道:"那妓院之事,他岂不都瞧在眼里?"
秦兴神色如旧,又道:"我细细想来,方觉你与云家姑娘之事,其中疑点甚多.但纵然云家姑娘有她的不是;然而你却不该以此为由,放纵邪恶心性,狎妓酗酒,致使蜀中震动.你以一已之喜怒,置我秦家声誉于不顾!我依族规逐你出门墙,该是不该?"
秦真低声道:"是孩儿的不是."
秦兴又道:"我逐你出门墙,不过是将你赶到江湖上多经些风霜,识些人情世务.若当真磨炼成一条汉子,何愁不得回归秦家?"
他顿了一顿,肃然道:"道路何其漫长?也未见得所逢之人个个都是知已,好男儿当胸怀四海,光明磊落,但求自己无愧于心,方才无愧于天地之间!不过只是一女子负你而已,你大可一笑便泯恩仇;便是你找那罪魁祸首寻仇,也还称得上是恩怨分明.然而你……"
他冷然的两道目光,又痛又气地落到了秦真的脸上:"然而你却因此放浪形骸,不知自律,后来竟然还强行以武力夺人妻女,贩卖于青楼妓馆之中!只因一人负你,你便要负了全天下人么?你迁怒于他人,泄己之私愤,可毁掉了多少女子贞节,夺走了多少家人幸福?便是寻常的江湖**淫贼,都是人人得以诛之!以你这狭隘胸襟,如何叫我放心你留在世上?"
秦兴深吸一口长气,眼神锐利而冰冷:"秦真,所谓咎由自取.只因你是我的儿子,我不愿你毫无尊严地死在别人手中,这才亲自前来,为的是保全你的体面!"
秦真泪流满面,低声道:"孩儿罪该万死."
阿萱脑袋里一片空白,眼见得秦真嘴角边露出一抹凄苦笑容,慢慢合上双眼;心中悲伤痛绝,却是眼睁睁地无计可施!
"啪"!秦兴手掌白雾再聚,毫不犹豫地当空拍下!
灰影一闪,但闻有人长笑道:"何须如此!"语音未落,秦兴但觉一股淳和无比的内力扑面袭来,心中一凛,长袖回拂,指间真气凝成旋转气劲,螺旋般地向那人席卷过去!
那人"噫"了一声,道:"妖月斩!"身形陡然闪避开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本是半跪于地的秦真身子已落入了他的臂弯之中!他一把将秦真丢向阿萱身旁,笑道:"抢回人来啦!"
秦兴目中精光陡闪,指尖蓦弹,但见一点银色砂粒飞上半空,瞬间爆开,化作无数细碎的银色砂粒,闪闪发光,煞是好看.
秦真惊呼道:"爹爹!绝命砂!"
秦兴冷哼一声,但见那些砂粒如受大力牵引一般,刹那间便在空中汇聚,形成一条流动光带,刷地向来人飞射过去!
那灰衣人见势不妙,已是反身除下外衫,当空一舞!内有真气激荡,外衫随即鼓涨而起,宛若鼓面一般!那些砂粒甫一触及他真气,旋即四下飞溅!秦兴双掌遥遥拍出,那些砂粒蓦而合一,破空有声,径向那人飞去!离他身形尚有三尺之地,砂粒轰然炸开,无数细小银砂,宛若有生命之物一般,密集疾射而至,顷刻间将那人周围三路尽数封死!
那灰衣人见秦兴操纵这小小砂粒,当真趋动如神,自然不再怀疑,此物便是秦兴闻名江湖的"天罗地网绝命砂"!心头一凉,暗道:"我当真是大意得很,竟要毙命于他手中了!"
眼前身影恍惚一闪,却是秦真不知何时,已是扑上前来!"籁籁"数声轻响,那些细小砂粒,已尽数嵌入了他的身体之中!
"砰砰"数声连响,却是秦真身上中砂之处衣衫层层炸裂,冒出一缕缕黑烟来!但见无数血洞齐现,殷红的鲜血,瞬间流遍一地!
阿萱的悲呼、无名的啼哭、秦兴无声的惊讶、还有那灰衣人的失声惊叫……在秦真的耳边已是渐渐模糊……最后残存的一缕意识里,是唇间喃喃的一句话语:"爹爹……今日我可算得是……一个……一个好男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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