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初见入绿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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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宝六年,时值初夏,天**曙,云边还只透出隐隐的青色,位于太湖之畔的盛泽城,尚沉睡在一片静寂之中。
盛泽是个小城,自古以来便盛产丝绸,又是鱼米之乡。且因为地处偏僻,并非是战略要塞之地,少有兵连祸接之事,所以尚未伤到元气,向来较为富庶。那城南为城中富商大户聚居之所,道路宽阔繁杂,房宅相连,倒颇具一番气象。
“吱呀”一声,城南靠东一家大宅两扇紧闭着的朱红大门,被缓缓打开一道小缝,从门内小心地抻出一只足来,试探地轻轻落在门外洁净平整的青石板阶上。
那足长只在五寸左右,显然是女子所有,更兼足形纤美、足踝浑圆,端是惹人暇思。足上穿着的是一只白底鹅黄掐边湖绿缎鞋,鞋面上用红丝线绣了两朵娇艳欲滴的牡丹,针脚细密,绣工也是十分精美。
门内闪出一张少女的脸庞,四处张望一番,回头向门内轻声娇笑道:“表哥!外边哪里有人,咱们快走!”门内有人应答一声,那少女敏捷地跳出门槛,反手从门内拖出一名少年来。
两人都尚未成年,那少女更显得年幼一些,约莫十四五岁,身着杏黄轻绡,长髫垂肩,腰间挂着一对雕饰华丽的短剑,脸儿圆圆的,顾盼神飞,十分娇美之中,倒带有四分骄横之气。
那少年着一袭宝蓝袍子,眉清目秀,举止斯文,俨然是一个读书相公。此时虽然被那少女从门里拖出来,却是一脸为难之色,皱眉道:“怜怜,咱们这样偷偷跑出来,若是让舅父舅母知道,定然会说咱们不对。况且你我都不识水性,在湖边玩耍,这万一要是掉下去……”
那被称为怜怜的少女眼睛一瞪,不屑道:“表哥枉为男子,天天却被姑妈宝贝似地护在家里,不会武功倒也罢了,长于太湖之边,居然不识水性,说出来不叫人笑掉大牙?现在只是要你陪我去湖边,你也推三阻四,瞻前顾后,简直不象是个须眉男子!”
那少年忙道:“圣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趋吉避凶,方是君子所为,你……”一语未了,怜怜已是毫不客气地拖了他便走,一边打断他道:“圣人圣人,圣人好了不起么?你倒叫孔夫子也好,孟夫子也好,敢不敢来试试姑娘我的拳头!都是姑妈惯的你,还不跟我快走!”
两人正在拉扯,忽听宅子里有人惊叫:“大门!大门怎么开了?”“有贼来过了!”“啊呀!不是贼,是公子和表小姐不见了!”还有人扯起喉咙喊:“夫人!夫人!”
门内脚步声响,已是有几人追了出来。
怜怜“喛哟”一声,叫道:“快走!被他们发现了!”一边拔腿就跑。那少年被她攫住衣袖,身不由已,只得也跟着奔跑起来。
两人发力狂奔,刚要转过巷口,只听“哐啷”一声,竟跟挑担卖点心的小贩撞了个正着。幸得那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那担子,锅盆碗盏才无粉身碎骨之虞。
那少年歉然道:“钱叔,真是对不住啊!”那钱叔吃了一吓,踉跄几下才站稳身子,嘴里唠叨道:“是张公子和顾大小姐呀,这么风风火火的,险些没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撞散喽……”
怜怜一把将他拨开,叱道:“这不是没撞散么?你但凡长了眼睛的,该知道先给我们把路让开!”钱叔年老体弱,这少女虽然力道不大,却是有几分武功底子,当下将他拨了个踉跄,钱叔气得嘴唇哆嗦,连连道:“大小姐,你这话……你这话……”
怜怜听见背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哪里还有时辰跟他歪缠?喝道:“你还不让路?”一把拉起那少年,强行挤过他身边,一溜烟地跑了。
她自小便常来姑母家玩耍,对此处地形颇为熟悉,手脚也颇为溜滑,二人七拐八绕,早将追赶之人抛在身后,当下也不敢停歇,一口气竟奔出城来。
城外不远处便是太湖。
太湖古称震泽,又称笠泽。纳苕溪、荆溪诸水,由浏河、吴淞江、黄洞江泄入长江,方圆数百里。烟水浩淼,碧波万顷,景色极为优美。
湖堤上已是杨柳成荫,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嫩绿。湖边浅水处遍植莲藕,一眼望去,层层叠叠尽是荷叶,当中捧出一朵朵粉色、白色荷花。
湖上水烟未散,透过层层薄雾,可以看到荷叶上犹有露珠滚动,有如翡翠盘中托着珍珠,十分美丽。
怜怜猛地抱住一棵碗口粗细的柳树,身子已是趴在树干上,口中叫道:“喛哟,可累死我了!”一边不停地喘气,脸上涨得通红,更觉娇艳无伦。那少年额上微见汗光,显然也累得狠了,却不肯象怜怜举止那般放肆,只是将身子斜斜靠在一棵柳树之上,一面抬起衣袖拭去额上的细汗。
忽然想起一事,便含笑问道:“怜怜,你现在是越来越坏了,上次你到我家来玩了一趟,结果让邻家的王公子和前巷的孙公子打了一架,打得王公子鼻子歪在一边,孙公子脑门上肿了老大个包,是不是你从中挑唆的?”
怜怜从树干上抬起头来,格格娇笑道:“哎哟,表哥你说得太难听了,我只不过说我向来敬佩英雄,谁武艺高强,我就跟谁去游太湖,又没有叫他们打架。他们自已一时技痒,打了起来,结果谁也没有打过谁,就成这样子了。”
少年笑道:“那你最后跟谁去游太湖了?”
怜怜骄傲地将头一仰,笑道:“最后他们打完了,我就把他们一起打了一顿。然后我说,你们连我这一个小小女子都打不过,还不够格当英雄,还想与我一同游湖?再提游湖这两个字,我就要把你们这两个英雄教训成狗熊。他们吓得跟什么似的,嘻嘻!”
少年啼笑皆非,道:“何苦害他们,他们又没有恶意,只是倾慕你而已。难怪前日你来时,我见那孙公子站在街那头,要过来又不敢,原来你竟得罪了人家。只是我又不懂了,你这样胆大妄为。偏偏提亲的踏破了门,将来不知那个公子倒霉娶你呢!”
怜怜听得他这话,脸儿不由得一沉,正待再要说话,却见那少年身子一震,目眺远方,轻声道:“咦?有歌声啊!”
怜怜力注双耳,果然听得依稀一曲清歌,似是发自烟波浩缈的湖上。歌声娇嫩悦耳,显是出自女子歌喉。少年不由得站直身子,凝神倾听。只听那人唱道: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最后两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反复吟唱,歌喉宛转,口齿亮俐,倍觉清新动人。
少年不由得叹息一声,喃喃道:“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唉,如今乡关何处呢?”
怜怜伸手牵住他衣袖,轻轻摇动,娇声道:“表哥,那个女人唱的是什么呀?你为何要叹气呢?”

原来这少年名叫张谦,祖上本是巴蜀人氏,曾在后蜀朝中为官。后迁居江南,以贩丝致富,广有田产,也延师重礼,算是个士绅人家。
张府三代单传,只有张谦一人,其父取“情深不寿,强自则辱,谦谦君子,温良如玉”之意,给他取名为谦,小字如壁。
自小便是儒雅蕴藉,饱读诗书,虽然年岁不大,但为人斯文有礼,当真名如其人,隐然已有谦谦君子风范。
怜怜却是他的表妹,本姓顾,其父名琮,字子勤,乃是后蜀太尉顾詹之后,蜀亡后流亡江南,寓居在姑苏城外虎丘山下的红藕山庄。顾家虽是书香门第,但一直颇精于武技,顾怜怜之母莫玉蝶,就出自于江南武林名宿金鞭莫家。
顾怜怜常来姑母家作客,她自小习武,又倍受家人娇宠,专以捉弄表兄为乐,对张谦重文轻武之举甚为不满。这日绝早就拖着表兄出逃,便是要强逼他跟自己学习武功,未料来到太湖之畔,却被这一阵歌声勾起了张谦的故国情怀。
此时见表妹询问,便道:“怜怜,平时叫你多读诗书,你偏偏不听。若是有人听说后蜀顾太尉的后人,竟然不知道韦文靖此人,岂不是叫人笑掉了大牙?”
顾怜怜小嘴一撇,不屑道:“读书?读书又能怎样?我娘常说,身处乱世,就是读得满腹好文章,也成就不了功名。况且我娘那样的武林侠女,纵然是识字不多,可走在江湖上,谁敢对她不让上三分?”她眼珠一转,道:“再说,只要你识得字,讲给我听听,不就行了么?反正我们都是要……”
说到这里,突然脸上一热,话也不说了,把脸儿掉向一边。
原来张顾两家一向亲厚,顾琮见张谦斯文有礼,对他颇为欣赏,一向便有联姻之意。张家自也愿意,是以顾怜怜早已偷偷听到一些风声。她虽然性子骄横,口无遮拦,毕竟是个女儿家,年纪又小,后半句“要结为夫妻”便说不出口了。
张谦并未在意,微微一笑,怜爱地抚了抚怜怜的头发,道:“你总是有道理的,好,难得你有向学之心,表哥就讲给你听。
这阙《菩萨蛮》(顾怜怜忖道:‘原来这支歌是讲的菩萨蛮,看来观世音菩萨也有蛮横无礼的时候,也难怪,想必是什么事让她老人家大大生气。’)
是蜀国有名的词人韦庄所做,韦庄字端已,号文靖,本是京兆杜陵人,做过咱们蜀国的散骑常侍,吏部尚书,与咱们祖上同是一殿之臣。他终身在蜀国作官,常常想念家乡,这阙词便是思乡之作。”
顾怜怜点头想道:“难怪菩萨大发脾气,想必是可怜他回不了家。”
张谦怅然道:“我听杨先生说,如今蜀国为大宋所灭,蜀主孟昶被俘入朝,蜀国物产富饶,对宋是大大地有利。赵家眼看着得了大半江山。咱们盛泽属南唐疆域,国主虽已上表,愿为大宋的属国,暂时倒不会有什么战乱。可是以宋朝皇帝赵匡胤的雄图大略,只怕并非好相与之辈,恐怕南唐也不是什么乐土。天下大势已定,咱们的蜀国,唉,是回不去啦。”
言毕,不由得又轻叹一声。
顾怜怜小孩天性,从没有什么家国之思,见他烦恼,便岔开话题道:“那个韦庄,诗倒是写得不错啊。”
张谦无可奈何地一笑,道:“怜怜,这是词,可不是诗。韦庄的《菩萨蛮》还有一阙,文笔清绝,也是烩炙人口的。”言毕轻声吟道: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少年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虽是轻轻吟咏,但似含有无限感慨。
顾怜怜自幼不爱读书,自然也是很难品味到诗中精义,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表哥讲话,一边眼珠儿四下乱转。
突然她眼睛一亮,竟然飞身跃起,身子平平向后掠出,左手已握住一束随风拂动的柳条,就势往湖中荡去!
事起突然,张谦吃了一惊,慌道:“怜怜!你又在胡闹!”
湖中浅水处,遍生藕荷菱角,有的荷花竟长有半人多高,粉白黛绿,煞是好看。顾怜怜尽力一荡之下,已然掠近水面,只见她在空中纤腰拧转,右手疾速下探,手中已是折得一支尺许长的粉色荷花!
正当此刻,只听轻微的“啪”的一声,原来她手中握着的那束柳枝不堪重负,竟当中断成两截!
张谦本来一直是面带微笑,见状也不由得大惊,站直身子,失声叫道:“怜怜!”
柳枝一断,顾怜怜身形便向湖中笔直坠下,眼见得要落入湖中,却见她在半空中将身一扭,犹如点水蜻蜓一般,身子反而向上翩翩飞起,姿势倒有几分优美。只见她小手早抓住另一束柳枝,嘻嘻笑着,悠悠荡了回来。
张谦长吐一口气,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见她借柳条之势迎面飞来,衣带飘飞,便如幼时与她玩耍一般,伸出双臂道:“怜怜小心,表哥接住你!”
眼看就要连人带花一起接住,忽觉臂上一紧,已被她牢牢抓住,耳边只听怜怜笑道:“表哥,你也去摘朵荷花试试!”
张谦只觉背上一震,却是给她重重击了一掌,大力推动之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飞了出去,又惊又急,叫道:“怜怜!你干什么?”
顾怜怜笑道:“表哥,你怕什么?我是要试试我新练成的轻功,定会在你落水之前,将你救上岸来!”言毕紧跟着飞起一脚,正踢在张谦背上。
她年龄虽小,功力却甚是不弱,真气所至,张谦只觉背上一阵剧痛,竟被她踢得远远飞了出去!一边手足乱舞,身子疾速向湖中掉落,耳边犹自听到顾怜怜银铃般的笑声。
张谦昏昏沉沉之中,眼看湖中荷花离自己越来越近,鼻尖几乎快要碰上一朵白荷金黄的花蕊,刹那间心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我满腹诗书,壮志未酬,竟会在这太湖之中淹死!”
忽觉眼前一花,似有一道白影横空划过,“嗦”地一声轻响,有一条又软又宽的东西缠上了自己的腰间,一股柔和的力道自腰上传来,竟将他身子翻了个个儿,面上背下,被斜斜拉到另一边去。
张谦还来不及叫出声来,身子已落入了荷花丛中!
张谦紧闭双眼,只听耳边“哗拉”之声不绝,有无数荷叶荷梗被生生压断,身子直向水面跌落。张谦身体不由得微微绷紧,本拟会落入冰凉的湖水之中,却突然“扑通”一声,跌落在一处硬物之上,硌得背腰生疼,不觉“啊哟”一声叫出来。
忽觉唇上一软,一只柔嫩温暖的手覆了上来,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受此一惊,下一声惊叫便生生被吞回肚里,那只手却也悄悄拿了开去。
耳边忽闻一个女子声音低低道:“公子低声,莫要让人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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