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兰舟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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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铜镜悬于朱颜树下。“心镜”则被施于铜镜上,时时监看着。
“心镜”仿佛一挂水帘,澄澈明净。间或有一丝波纹,那是杂念的痕迹。阿柠白衣长发,肃然凝神,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心镜”前,已不知有多久。
近半月来,没有一艘八月槎来泊。这或者表明,摩涯已成功得手。可既然如此,却为何迟迟不归?难道是遭到了大军的追击,又或者是海人身在八月槎中依然无法抵御紫泥海的毒气?无论怎样,他都应该早已联络自己,可为何手中的龙形玉佩一直冰凉沁人,没有丝毫动静?
浩渺烟波中,一个黑点慢慢出现。以它的体积和速度来看,非八月槎莫属!喜悦立刻掠上眉梢,但随即又消失——船,怎会只有一只?
“心镜”掠起一层涟漪,阿柠急忙静心凝神。这一恍惚间,船已靠岸。一人推开舱门,走下船来。不是摩涯,是个身穿长袍的男子,但身姿步伐好生熟悉。他慢慢步入惟一的那家酒肆,一侧脸间,阿柠立刻认出:正是凌沧!
惊疑不定间,又一个男子悠然步入酒肆。阿柠一时错愕,不由站起身来。蓦然,那人腾地回过头来,仿佛看得见阿柠一般,对着“心镜”粲然一笑。
澄然如镜的画面,倏然片片飞散,没入空气和泥土之中。
阿柠一颗心怦怦直跳,反身冲进花园。这些日子,颀无羽常常在这里吹奏他的横笛,阿柠觉得那曲调实在诡异难听之极,因此才远远躲到朱颜树林去。但现在,颀无羽竟然不在花园里了,他的房间里、百影木旁也不见人影。
去和凌沧会面的那人,身姿步伐实在酷似颀无羽;而以他“夺心术”的造诣,也完全有实力察觉自己的“心镜”。难道,他真的去了和凌沧秘密会面?
第二天一早,笛声又在花园中响起。颀无羽一如往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察觉到阿柠在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他转身颔首微微一笑。
“无羽公子昨天去了哪里?”阿柠冷冷问道。
颀无羽停下来,答道:“最近在谱一首新曲,因为缺乏灵感,就到朱颜树林后面的群山里走了走。”
“想必灵感找到了吧?”阿柠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漾着笑意,却深不可测。
颀无羽满意地点头:“托你吉言,灵感找到了,曲子也终于谱成了。不如一起来欣赏欣赏我的新作?”说着把横笛放在嘴边,那令阿柠浑身不适的旋律又飘荡开来。
阿柠皱皱眉头,正打算打断他继续盘问,但还没开口,颀无羽就自己停了下来。他闭着眼睛,仿佛还沉浸在乐声里,半晌才道:“薰皇子回来了。”
摩涯是真的回来了。
八月槎停泊在,一艘已够庞大雄伟,一百艘密密排列在一起就更为壮观。
在一群欢蹦乱跳的海人簇拥下,摩涯显得威风凛凛,意气风发,身姿气度成熟了许多。阿柠忽然想:“假如花曦看见他今天的样子,想必也会高兴吧?”
“让这些海人把八月槎开回来,真是不容易啊!”摩涯摇头苦笑道,“我们本来最担心的是紫泥海的问题。这些家伙躲在密不透风的八月槎里,穿着有玄法护持的金鳍鲨皮小马甲,喝着清火祛毒的雪莲羹,倒是轻轻松松过了关。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些海人虽然学会了开船,却完全没有方向感!”
虽多了段小插曲,但初战总算是大获全胜。摩涯风尘未洗,便对颀无语道:“事不宜迟,无羽公子可立刻带八月槎回姑射,然后即刻发兵。阿柠,我们的五万士兵准备好了吗?”
这个问题,阿柠早已问过镜先生,他只是神秘地一笑,答道:“哦,五万,一个都不会少,到出兵的时候,自然会出现。”因此,阿柠此刻也只好含糊其辞地道:“自然。”
颀无羽悠然端起茶盏,吹了吹,一口一口慢慢呷着,却不说话。
摩涯觉出有异,疑惑地问:“怎么?出兵有什么困难?”
颀无羽依旧含笑不言。
“明人不说暗话,无羽公子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阿柠直截了当地道。
“好个明人不说暗话!”颀无羽哈哈一笑,把茶杯往桌上一搁:“那么,我就不绕弯子了——姑射不打算出兵了!”
看来和凌沧秘密会面的那个人,果然就是颀无羽!
阿柠不动声色地道:“这样说来,想必魇皇许诺了你不少好处?”
颀无羽悠然道:“沧澜百年内不发兵侵犯姑射;允许姑射组建羽人部队;另赠黄金万斤、明珠千斛、舞姬百名,以表明沧澜和姑射修好的诚心……”
阿柠面露嘲讽道:“原来无羽公子这么好骗,竟然甘心做别人过河便要拆的桥?”
颀无羽淡淡一笑:“姑娘不必出言相激。魇皇是豺狼之辈,我当然不信他。但是,只要我手中掌握了羽人部队,他又能奈我何?”
摩涯接口道:“你们以前不是没拥有过羽人部队,可今天不是一样落到这步田地?”
“这个,我自有对策。薰皇子觉得我像是会在同一个门槛上绊倒两次的人吗?”
阿柠秀眉一挑:“你掌握羽人?你倒是试试,小欢是听你的还是听我们的?”
小欢一直缩在摩涯背后打瞌睡,听见叫自己的名字,便抬起惺忪的睡眼,东瞅瞅,西望望。颀无羽再不说话,抽出横笛放到嘴边,那种让阿柠听了脊梁发冷的音律,便像流水一样弥漫开来。
小欢浑身一抖,冰绿色的眼睛直直盯着颀无羽,踏着笛声的节奏,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笛声猛然怪异地拔高,小欢双眼一翻,一根雪白的冰棱已像利箭般向摩涯射去。
摩涯闪身躲开,吃惊地看着小欢。可显然,它已完全被颀无羽的笛声控制。
颀无羽放下横笛,向他们摊开手掌——一粒扁扁的黑珠静静躺在掌心。一丝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角:“我一手掌控羽灵,一手握着百影木,难道羽人还不是我的吗?你们也太低估姑射人对姑获鸟的控制力了!现在,我就算是要拿你们的头去向魇皇献礼,也易如反掌!”
阿柠脸色一变,知道他说的确是实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颀无羽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浮果和沧澜是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的,而姑射既可置身事外,也可以选择站在你们任何一边——换句话说,如果你们的条件更具说服力,姑射自然可以按照我们当初约好的,出兵十万,帮浮果讨伐魇皇!”
阿柠眼睛一亮:“你有几个条件?”
“一个,只有一个。”颀无羽举起一根手指,转头含笑望向摩涯,“说到底,这取决于薰皇子。”
“什么条件?”摩涯沉声问道。
颀无羽又呷了口茶,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地道:“我要迎娶阿柠为妻。”
“不行!”摩涯和阿柠异口同声地道。
颀无羽忽然古怪地一笑,既似得意,又似萧索:“我会等三天。如果到时你们还是这样答复,我就带着羽人回姑射去。”说着起身飘然而去。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心跳声。
阿柠默默看向摩涯。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为他牺牲一切,可现在才明白,自己还是无法真正做到“牺牲一切”这四个字。她想要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朝朝暮暮看他的一言一笑。她多希望,摩涯能斩钉截铁地说一声:“我舍不得你!”
可是,她实在是太清楚了:浮果本来就没有兵力,现在连羽灵也已失去,如果这次不能联盟出兵,以后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而摩涯此刻却是那么迫切地渴望复国,渴望踏平沧澜,为花曦和死去的族人复仇!
摩涯垂着头陷入沉思,仿佛变成一座石像,紧锁的眉头和迷惘的眼神,似乎亘古以来都没有变过。
阿柠忧伤地望着他道:“你知道,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
“不,”摩涯打断她道,“为浮果做出牺牲的女人,已经够多了。”
阿柠濡湿的眼眸不禁一亮:“可这样的话,浮果就会错过一个绝好的机会!”
“不错,这可能是浮果惟一的机会,可我也答应过你,会保护你一辈子。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阿柠悄悄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出了门,泪水便再也忍不住。这一刻,她无比痛恨颀无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让她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分量?她当然知道,在摩涯心中,无论是复国还是花曦,都远远比自己重要!
让摩涯的心意决定阿柠的归宿,这又是一个多么恶毒的选择!
颀无羽靠在朱颜树下,手中把玩着横笛,神情郁郁。一朵黑色的朱颜花,在他脑后无声无息地绽开。
颀无羽轻叹一声,头也不回地道:“你还是这样,一不如意就要痛下杀手。别忘了,如果我死了,就没有姑射十万大军了,这样浮果还是无法攻克沧澜。已经是第二天,你考虑得如何了?”
阿柠收了朱颜花,走到颀无羽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冷冷问道:“颀无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颀无羽往横笛上哈了一口气,仔细擦着上面精致的雕花,失笑道:“我又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凡人做事都有所求,姑射为何要白白出兵呢?”
“你可以提别的任何条件,何必一定要我……”
颀无羽擦拭横笛的手停住了,抬起头凝视着她:“我为什么这样做,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阿柠避开他的眼神。
“那天,你第二次把三花针刺进我胸膛,在吹着海风回姑射的路上,我竟然感到满心凄凉。那一刻,我蓦然明白了薰皇子在你心中的地位,也明白,就这么下去的话,我将永远都得不到你。我并不是薰皇子那种敦厚的君子,对于我想得到的东西,即便不择手段也会去争取。凌沧的来访,恰恰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果然是凌沧……”阿柠咬牙道。
颀无羽看着阿柠,神色慢慢温柔起来:“阿柠,你知道吗,我在第一眼见到你时便觉说不出的喜欢,不然也不至于被你暗算。虽然你对我如此冷酷狠辣,我却只觉得你是个可怜的女子。你冰雪聪明,却又出人意料之傻,傻到让人既恨,又怜。我努力接近你,讨好你,但你却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但不在你身边时,我却又要命地想你这个笨丫头,连做梦都会梦到。我不想用这种方法得到你,可我是真的没办法了,这样的折磨会让人短命啊!”
阿柠心里一跳,避开他灼热的目光。长久以来,自己一直对他不择手段,提防有加,对他似假还真的爱慕,也一直当作花花公子的轻薄。但这样看来,他倒像是真的爱上了自己呢。
从颀无羽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她被蓝光闪耀的冰溪水勾勒出的轮廓。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柔和迷惘的神情,他的心被猛然一击,喃喃说着“我该拿你怎么办”,便弯腰向她俯下身去。阿柠一错愕间,滚烫的吻已深深印在她的嘴唇上。
“如果他也像我爱摩涯哥哥那样爱我,倒也可怜……”有那么一瞬间,阿柠的心恍惚起来,但随即就清醒过来,又羞又怒,抡起手臂狠狠一个耳光向颀无羽扇去。
这时,疼痛却突如其来地袭来。
阿柠手臂一软,扑通跪下。她几乎忘了,无影无形的薰夫人还不知在什么地方窥视着自己呢。恐惧和疲累的感觉潮水一般涌来,人生之中,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呢?
在无边无际的疼痛中,她想起小欢曾驮他们中途休息的那个小岛。草木蓊郁,不为人知,如果能在那里生活一辈子,只和摩涯两个人,该是多么快乐?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她已经躺到了自己房间的床上。
这已经是颀无羽三日期限的最后一天了。
清凉彻骨的秋风里,无边的落叶仿佛在婆娑起舞,打着旋儿迎面扑来。
聆音阁的门紧紧关着。
颀无羽萧索地伫立在落叶里,小欢乖乖站在他身旁,旁边则是整齐列队的羽人部队。他回过头来看着阿柠,眼里可说全无表情,亦可说什么表情都在其中了。
聆音阁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摩涯大踏步地走了出来。
“现在,给我最终的答复吧。”颀无羽道。

“请稍等,我还有些事想和阿柠商量。”摩涯向阿柠转过头来,死死盯着她,眼睛里满是血丝,声音也异常嘶哑,“阿柠,你跟我进来!”
阿柠的心猛然一沉,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摩涯还从未用过这样陌生,甚至可以说是憎恶的眼光来看过自己,即便在知道自己隐瞒花曦没死的消息时,也不过是失望和难过而已。
摩涯站在紫檀案前,没有回头:“复国对我来说,比任何事都重要,我甚至可以为此付出一切。可是如果代价是牺牲你,却是我决不愿看到的。”
阿柠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始终记得阿柠小时候的模样,那么瘦弱单薄,却又那么倔强执拗。每当你睁着一双茫然空洞的眼睛,摸索着走到我身边,叫我摩涯哥哥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要一辈子保护你,不让你受任何伤害。”摩涯轻叹了一声,“可是,我现在才明白我错了。阿柠,你早已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盲女了!”
阿柠想确认他的意思:“你以为我变了吗?”
“我总共亲自带过两个女孩子回浮果。一个是你,一个是柔姬。柔姬对于我而言,就仿佛是上苍安慰我的恩赐。她的眼睛那么像花曦,当她流泪时,就像是花曦在我眼前哭泣。所以,我惩罚了她,却不愿杀死她。我让你放柔姬走,你放了吗?”
阿柠不愿说谎:“没有。我杀了她,用黑衣木人。柔姬在浮果待了那么长时间,暗中了解了多少秘密谁也不知道。她是个危险的间谍,不能纵虎归山。”
摩涯点点头,又问:“薰夫人从小就教育我,先皇是个仁厚宽容、爱民如子的君王。他总是说,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是人的生命,最大的罪过一是草菅人命,二是见死不救。我请你设法救那些旅人,你也答应我了。那么,你救了吗?”
阿柠迟疑一下,道:“没有。那时我们必须潜入沧澜,救大批旅人很可能会引起怀疑,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摩涯的背微微一颤,“当时你本来是可以救下那些人的对不对?”
阿柠低声道:“若我硬要颀无羽去救,应该可以。”
摩涯仿佛被什么噎住,沉默半晌才再度开口:“你知道,薰夫人并不是我的生母。可是,她在那场倾城杀戮中,不顾自己刚刚生产不久,奋力把我救了出来,却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此后二十年间,她日夜操劳,为薰朝复国而鞠躬尽瘁。我的生命,我的剑术,我的一切,都是薰夫人给我的。在我心里,她更胜似我的生母!你一直告诉我,薰夫人在雪洞中闭关,是不是?”
轻柔的脚步声悠缓地响起,一步一步,都踩在阿柠心上。
一个女子从内室里走出来。她的容颜已被时光损毁,只依稀可见当年的容色,但凌厉杀伐之气却已在端庄浅笑中流露无遗——除了一手建立浮果的薰夫人,谁还能有这样的气度?
阿柠无力地闭上眼睛。
摩涯霍地转过身,眼中泪光闪动:“还有花曦,她是我此生惟一爱得刻骨铭心的女子。并不是因为她容颜绝世,而是因为她和我心意相通。我在朱颜树下练剑时,她便曼声轻唱;她在冰溪之畔起舞时,我便背诵诗书。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娶她做我的薰皇后——可是,她却变成娑罗妃子!这又是谁献的‘美人计’?”
伴随着清脆的一声,阿柠心中悬了很久很久的那个秘密,终于被毫无遮掩地撕扯开来,暴露在她最在乎的人面前。熟悉的卑微感觉潮水般涌来,仿佛变成脖子上拴着的石磨,让阿柠无法不深深垂下头,再没有抬起来面对摩涯的勇气。她只看见自己苍白的手指微微颤动着,透明的眼泪落在地上,转眼就不见。
摩涯冷酷地逼问:“告诉我,是谁?”
阿柠的心痛苦地蜷缩起来,声音细不可闻:“是我,是我……因为嫉妒花曦,觉得她抢走了摩涯哥哥,也完全抢走了薰夫人的疼爱……”
年幼的阿柠,是那般倔强地下定决心,要让剥夺她幸福的花曦消失。
冷眼旁观中,她知道薰夫人在为一批又一批卧底被杀而束手无策;她也知道,花曦是一个拥有“美得不祥”的绝世面容的女子。
终于有一天,阿柠壮起胆子向薰夫人献计:“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即便是机警多疑的魇皇。既然种种方法都失败了,何不试试美人计?”
薰夫人沉默而惊愕地瞪视着她,给了她一记耳光,拂袖而去。
后来,薰夫人让阿柠给花曦送去一杯雪莲羹。那一次,花曦与往昔不同,不但没有嫣然笑语,反而在低低抽泣,接过雪莲羹的手也在微微颤抖。见花曦久久静默,阿柠便催促道:“你不愿喝吗?可薰夫人说要我看着你喝呢!”花曦便端起碗来,哽咽着一口口喝尽。
几天后,突然听说花曦因急病去世。阿柠心里一直萦绕着关于花曦生死的谜团,直到不久前,才终于明白,原来薰夫人到底还是用了自己的计策。
阿柠透过迷蒙的泪眼,看向薰夫人。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为自己在摩涯面前说一句好话,那就只能是薰夫人了——她只是献计,可用计的是薰夫人啊!但薰夫人冷冷的神情却仿佛一盆冷水,让她明白:无论谁能为自己说好话,那都绝不会是薰夫人。
阿柠流着泪,苦苦哀求道:“摩涯哥哥,如果我不这样做,就不会有机会站在你面前了啊!你责罚我吧,我该怎么补偿,你告诉我……”
“别再叫我摩涯哥哥,我担当不起!”摩涯缓慢而坚决地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浮果的大门,“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看着摩涯悲哀得近似于深潭古井之水的目光,阿柠的心彻底冷却。他不可能再原谅自己,不可能原谅一个把他倾心相许的恋人推向绝路,又对他恩同再造的母亲痛下杀手的人。短短相处的快乐就此烟消云散,朦胧升起的幸福期许,终于泡沫般湮灭了。
只是一刹那,自己就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一如多年前流落街边的那个小女孩。
长帆已经挂起,只待起锚。
海水温柔地呜咽着。阿柠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有发觉,原来大海也是会哭的。
海风把她身上艳红的嫁衣吹得翩然翻飞,宛如一只就要振翅飞去的蝴蝶。她转过头来,苍白的脸颊上,两片红唇如同泣血的玫瑰。珠钗凤钿光芒璀璨,盛妆却只映衬出她眼眸里淡淡的悲哀,如同井水映照出月色的清冷。心里早盼望穿上这柔滑如水的锦绣嫁衣,只是未曾料到嫁的不是当年浑身散发着阳光般温暖气息的男孩。
不哭,阿柠轻轻告诉自己,但回望岸上,却始终不见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薰夫人一直在岸上低声嘱咐着颀无羽什么。阿柠只希望她多说一些,这样就可以在浮果多停留一刻。可惜,颀无羽终于向薰夫人抱拳告辞。他的淡紫衣衫换作了大红喜服,神色却并不如何喜气洋洋,反倒比平时更沉默。他看了阿柠一眼,挥手下令:“起程吧!”
八月槎渐渐远离浮果,阿柠的心慢慢地沉下去,眼泪却终于汹涌地流出来。
前一天晚上,薰夫人来过。阿柠虽然心思恍惚,却也明白她的来意。
“我不会嫁给颀无羽。”薰夫人还没开口,阿柠就已回答,“即便你用九花针来威胁我。”
“我知道,此刻你想必已恨我入骨。”薰夫人眼里意外地没了憎恶,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不错,这一切都是我告诉摩涯的。我这样做,是让他舍得放你走。他身为薰皇室的惟一后人,如果失去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复国机会,会沦为千古罪人的啊!”
阿柠冷笑着侧过泪眼:“就不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了吧!薰夫人一直憎恶我,又被我封印于雪洞,这样的报复也在情理之中。”
薰夫人脸色一变:“不错!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赖在薰皇子身边!更不要奢望,有朝一日会成为薰皇妃,那将是薰皇室莫大的悲哀和耻辱!”
“为什么?就因为我身份卑微吗?”
薰夫人瞪着她,半晌,语调重新变得平和:“难道你不明白薰皇子心里只有花曦一个人吗?你如果也能用自己为他换来复国的机会,多年以后,他想必也会像怀念花曦一样怀念你……”
阿柠怔住。
“你了解摩涯的个性,事已至此,他是绝不会再原谅你了。”薰夫人的眼里浮现出恳求的神色,“如果这次不能出兵,浮果很快就会被沧澜铁甲扫平。就算是为摩涯做最后一件事,嫁给颀无羽吧!”
“摩涯哥哥,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阿柠抱膝坐在船头,望着茫茫海面,“你心里恨我,这也好,这样就不会为我而伤感。只是从此以后,天各一方,你自己多珍重!”
一阵悠扬的乐声轻轻荡起。这一次,颀无羽的笛音却宛转而哀伤,声声都吹进阿柠心里,眼泪不禁又涌了出来。
旭日东升。海蓝色的旗幡在晨风中猎猎舞动。
一辆空空的车辇静静停在沙滩上,阳光照在刺绣着麒麟和雏凤的华美帷幔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雍容华贵。车辇两侧,文武百官分班肃立。他们身后,百姓黑压压地挤成一片。
“回来了,少主回来了!”望台上,一名士兵挥动手里的信号旗,口中高声喊道。
人群立刻涌动起来,潮水一般冲到岸边。
“看,是八月槎,足足有上百艘呢!”
“快看天上!那是……那是……羽灵!”
“那不是云,全是姑获鸟!姑射复兴有望了啊!”
“少主万岁!少主万岁!”
仿佛是听到了人群激动的呼喊,高空中,羽灵骄傲地长鸣一声,在三百只姑获鸟的围绕下,引领着八月槎整齐的队列驶进金色的港湾。
颀无羽挺拔的身影站在船头,指点着渐行渐近的陆地,对身旁的阿柠道:“姑射,两大仙洲之一,四面环山,疆域广袤。从位于正中央的都城飞灵城往北走,要行船三百八十里,再穿越百里流沙,才能到达北姑射之山,那里尽是嶙峋枯石,无草无木;往南走,也要经过三百里,才能到达南姑射之山,那里遍地是明镜般的大小湖泊,长长的溪水像柔软的绸带一样逶迤缠绕,到了地势险要处就汇集成瀑布,一泻千里。”
阿柠微微点点头。
“我们到家了。”颀无羽拉起阿柠的手,“姑射的景致比起沧澜来,毫不逊色。我们的木若泉,就位于南姑射之山的深处;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看姑获鸟的旧巢。”
“是啊,少主夫人,臣可是在那里生活了整整三个月呢!”鬼灯笑着接口道。
颀无羽哈哈大笑,脸上终于流露出久未有过的轻松。
锦绣旖旎,红烛摇曳,这间船舱被专门布置成新房,但一路上,却只是阿柠独自一人的客房而已。颀无羽陪阿柠回到舱中,柔声叮嘱道:“阿柠,准备一下吧,朝内重臣和宫内妃嫔都来迎接你这位少主夫人了呢!”
阿柠垂着眼睛,冷冷道:“我就不下去了。等无羽少主的出征大军准备好,我就直接随船出发。”
颀无羽脸色立变。阿柠闭上眼睛,等待着暴风骤雨的来临。
良久,房门轻轻一响,颀无羽的脚步走了出去。
船体轻轻一晃,已经靠岸。
八月槎厚实的门窗可以挡住碧焰海的毒雾,却挡不住震耳欲聋的人声鼎沸、鼓乐喧天。阿柠隔窗向舱外看了一眼,岸上,黑压压的人群众星捧月一般拥着颀无羽,他面带笑容,眼中却满是落寞。
阿柠取出自己绘制的地图,把它钉在船舱壁上。漫长的行程已使她从最初的悲哀中渐渐平复,有事可做反而能令她心情宁静。薰夫人让颀无羽带走了全部一百艘八月槎和三百只海人,但留下了羽人部队。按照约定,对付锦符螭龙是摩涯的事,那么浮果留下羽人部队也在情理中。可没有八月槎,镜先生赌咒发誓的五万浮果人马,又将如何登上沧澜呢?阿柠费尽心思,却也猜不透薰夫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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