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丹江作证 2 美女泪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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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川民兵师师长毕家兴亲自来到突击队。突击队指挥部里,两只马灯吊挂顶棚上,发出昏暗的光。房子中间有一张长案。案子上铺着蓝色的桌布。桌子上放着一部手摇式电话。墙壁上挂着丹江口工程示意图,丹江口水库库区淹没地图。毕家兴、侯坤及医疗队队长熊毅坐在长案边。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吹得马灯晃晃荡荡。屋里的人影也跟着晃。
侯坤说,他妈的,今天的事故出得确实有点出人意料,那枚*,放炮时没有爆炸,挖土时没有爆炸,上车时也没有爆炸,偏偏在运输的过程中,它爆炸了。
毕家兴吸了一口烟,两根烟柱从鼻孔里冒了出来,弥漫在空中。他慢慢地说,是啊,确实有点出人意料。可是,再反过来想,一点也不奇怪。一发*,你搬着土块用力砸它,不爆炸才叫怪呢!安全、安全,安全第一,这些同志跟着咱们出来,咱们得把他们完完整整地带回去,缺胳膊少腿,回去咋向他们的家人交待?尤其是你们突击队,归师部直管,任务重,作用大。但在安全问题上,千万不要放松警惕,你们不听。这不,出事了吧?
侯坤挨了批,脸涨得通红。他把手伸向桌上的烟盒,用手指在纸烟盒里摸了摸,烟盒空了。毕家兴掏出一根烟,扔给侯坤。侯坤点着了烟,吸了一口,说,
这次安全事故,我应负主要责任,我在全师干部会上检讨。
检讨是必要的。但是,现在不是追查责任的时候,现在的主要问题是这两名伤员怎么安置!老熊,你把伤员的情况给大家说说。
老熊穿着白大褂,褂前印着“丹江口大坝工程医疗队”的红字。小平头,40岁左右。老熊道,王一东的伤势不重,应该全是些皮外伤。但是,有脑震荡迹象,一定要注意休息。李芳林的伤势较重,一只手炸没有了,又流了那么多的血,需要迅速送往医院。我已与咱淅川县医院联系好了,让他们来接伤员,两个人一起送回淅川。
毕家兴看了看侯坤,侯坤正吸着烟,脸色阴沉,眼睛里布满了忧郁。毕家兴对侯坤说,侯队长,你啥意见?
按熊队长说的意见办。医疗队设备简单,人员不足,药物也供应不足,送回老家是最好的办法。
好个屁!淅川的医疗条件大家是知道的,现在又是国家最困难的时候,回到淅川,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后果不堪设想。我看还是向工程指挥总部汇报,让他们把伤员直接送到武汉治疗,这样,是对同志负责,也是对他们的家人负责。
那就把李芳林送往武汉。至于那个王一东,他不愿到医院,也不愿回老家,他说轻伤不下火线,他要留在突击队。
这个王一东,他的背景你是清楚的。他父亲王长来在旧社会是开染房的。过去,王长来为革命也做了一些贡献。解放后,政府把他定为民族资本家。公私合营时,王长来第一个把厂子交给了国家,就是现在的印花厂。王长来不让儿子到工厂当工人,而是让他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让他来丹江口工地,不就是想让儿子有一个好的政治前途?现在让他回去,你想,他能回去吗?
老熊插话说,俺们医疗队人数不够,留在工地,没人照顾。
毕家兴想了想,道,就让那个播音员李丹花照顾他吧!反正,那个播音室,也没有多少工作。他们又是一个大队的,这个事儿,她来做最合适。你们医疗队按时给他换药就可以了!
李丹花愉快地接受了照顾王一东的任务。王一东比李丹花大一岁,但是,上学却比王一东晚了整整四年。解放后,丹花10岁,开始上小学一年级。那个时候,比她大一岁的王一东已经快小学毕业了。
王一东的父亲王长来是淅川的名人,企业界的红人。1948年,淅川解放。新政府的主要力量还放在剿匪上。那时,长来看到百废待兴的淅川,第一个提出了走公私合营之路。王长来上了报纸,全家人都跟着光荣。那时的王一东比现在的毕国宝阔多了。他上学骑自行车,穿西装,很扎眼。王一东虽然与李丹花在一个胡同里住着,但是,他从不拿正眼看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李丹花。李丹花很生气,心里道:不就是有两个破钱,烧啥烧?
随着形势的变化,王长来不那么吃香了。虽然是民族资本家,不是重点打击的对象。但是,民族资本家,毕竟也是资本家。那时候,穷人光荣,穷就是资本。王长来已经敏感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把自己所有的股份都入了公,把公私合营变为国营。自己也不当厂长了,到车间当了一名技术工人。王长来对儿子也严加管教起来。自行车不让儿子骑了,儿子的西服也换成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分发头变成了小平头。王一东初中毕业,王长来就让王一东到东关大队当农民。王长来想让儿子变穷,变成一种新的资本,以应对复杂的政治局面。更重要的是,他也想让儿子在社会主义的大熔炉里,炼成铁,炼成钢,炼成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王一东慢慢地融进了“穷人”里面,世界观、价值观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成为一名真正的社会主义建设者。丹花对一东的看法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丹花播完音,关掉了话筒。她打开留声机,淅川名旦邢树清开始在高音喇叭里唱。丹花走出播音室,向隔壁的卫生室走去。
丹花推开门,医生凌兰子正在给一东换药。丹花便走过去给兰子帮忙。王一东的伤重要在头上,脸上。凌兰子开始解一东头上的纱布。纱布裹的层数多,兰子慢慢地一层一层地解。血干了,凝结了,纱布粘在了一起。兰子解一点,一东就钻心地疼。解到最后一层,血块粘在头发上,伤口上,解不开。兰子用剪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剪,一点一点地解。一东不喊,不叫。任兰子、丹花在自己的头上忙活,仿佛那头,那伤,不是自己的一样。其实,那个疼,比刀剐还疼。但是,一东咬紧牙,忍住了。豆大的汗珠子从一东的额头冒出来,滴下来,砸到了地上。
丹花看到一东脸上的汗珠子,知道一东的头很疼。丹花说,一东哥,你要痛,你就哭出来,喊出来,那样会好受些。一东看了看丹花,丹花穿着一件花格子布衫,白皙而修长的脖子清晰可见。丹花美丽的大眼睛里贮着泪水,水汪汪的。他朝着丹花,挤了一丝笑容,说,三国的关云长剔骨疗伤,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我王一东虽然比不上关云长,但也是一条汉子,怎能为这点小伤而落泪呢!
一东不哭,丹花哭了。她的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沿着脸颊往下淌。丹花从口袋口掏出一块小手帕。那是一块洁净的带着少女芳香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丹花没有擦自己的泪,而是把拿着手帕的手伸向一东的脸,给一东擦汗。丹花的手帕很轻,很柔,很香,一东似乎真的忘掉了痛。

兰子换完药,收拾好器械,才发现一东异样的眼神和丹花脸上的泪。兰子说,丹花,你这是咋的啦?
我很激动。
该不是爱上王一东了吧?
兰子姐,你别取笑俺,俺真的是很激动。俺从没有见过这样坚强的男人。
兰子笑了。兰子一笑,脸上便浮出一对儿浅浅的酒窝。兰子说,伤口愈合很好。要躺下,不要动,要好好休息。不光是伤口,脑震荡肯定是有的。休息好,就恢复得快。我要到工地上去了,这里交给丹花,有啥事你喊她。
兰子说着,背起药箱,出了门。兰子走到门口,回过头,向丹花做了一鬼脸。丹花知道兰子的意思,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就像是被朝阳染红了的丹江水!
夕阳洒在丹江口大坝工地上,金灿灿的。大坝主体工程在一天天地增高。坝顶上,搅拌机在轰鸣。丹江两岸,准备合拢龙口用的石头堆积如山,成群结队的拉石头的毛驴车来来往往。驴叫声,马鸣声,吆喝声和机器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响彻着丹江的黄昏。
丹江河岸边,走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前面,是王一东,后面,是李丹花。一东在丹花的照顾下,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他的头不疼了,伤口也愈合得非常地好,头上绷带也越来越薄,他能下地走路了。他请求返回工地。队长侯坤不同意。侯坤让他完全康复后再说。一东一个人在突击队挥部里闲着,看到山上山下那满山遍野的红旗,心里焦急万分。丹花见一东着急的样子,便邀一东出来走走。
李丹花走在王一东的身后,心里是既甜蜜又激动。爱上王一东,这是李丹花所没有想到的。王一东的家庭出身不好,不像毕国宝根红苗正。但是,王一东是条汉子,是位真正的男子汉。丹花想起了白灵。白灵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高傲,却崇拜比自己大七八岁的木耳朵。为什么?因为木耳朵是英雄,是条汉子。自古美人爱英雄,王一东虽然不是英雄,但他是条汉子。丹花又把王一东与毕国宝放在了一起比较。毕国宝除了家庭出身比王一东好外,其他就逊色多了。毕国宝那衣着,那打扮,王一东不是没有过。但是,王一东把那些腐化堕落的东西都抛掉了。他在改变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理想的好青年。毕国宝却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依靠老子怎么怎么,太无用了。
丹花喜欢王一东,除了喜欢王一东的男子汉气魄之外,还喜欢他的与众不同。这种不同,有骨子里的,也有外在的。譬如,丹花给一东喂饭前,总要先用湿毛巾给一东擦擦手。一东的手不像其它民工的手,又粗又瘦又黑。一东的手掌虽然有厚厚的茧子。但是,一东的手很白,很滑,很腻,很柔。这本不是一只握镐把的手,应是一只握笔的手。一东改变了它,磨炼了它,锻造了它。丹花握在手里,有一种温暖而又舒适的感觉。再譬如,一东爱干净。突击队的任务重,风里雨里,白天黑夜,都在工地上摔打。回到营部,一个个灰头灰脸,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其它队员一到营部,手也不洗,就去抓馍吃。但一东不。他总要把自己上上下下洗干净,然后,再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才去吃饭。穿着干净的衣服,乍看都有气质。有人说一东这是资产阶级的表现。但丹花不这么认为。讲卫生、爱干净是资产阶级表现,那么,社会主义就可以不讲卫生,不讲干净啦?丹花不敢想,越想一东越好,简直一点缺点都没有了。丹花愿意把王一东做为自己的终身依靠。
一东跟着丹花出来散步,心里也特别紧张。说实在的,自己的家庭出身不好,他真的还不想考虑自己个人的事。但是,丹花确实是一位好姑娘。她长得漂亮,又有文化。通过接触,他这才发现这个跟自己住在一个胡同的李丹花,正是自己梦中期盼了多少次的女人。两个人走在丹江大坝工地上,只是走,默默地走。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各人在各人的心中积攒着力量,控制着力量。还是王一东先开了口。
我多么想立即返回工地,为丹江大坝建设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侯队长让你养好伤,这是对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一个好的身体,如何建设现代化?
这丹江口大坝让我明白了“人定胜天”这个词。如此汹涌的汉江、丹江,马上就要被我们锁住。我们要让它们发电,让它们灌溉农田,让它们济黄、济淮,让他们流向天津,流向北京。
丹花被一东的胸襟感染了。她快走几步,捉住了一东的手。一东站住了,望着丹花的眼睛。这是一东第一次面对面地看丹花。丹花的眼睛很大,一双眼珠子乌黑乌黑的,调皮地转动着。两根细细的眉毛微微上翘。一东说,丹花,你真漂亮!
丹花的脸红了。她闭了眼睛。她细细地抚摸着一东的手指,手掌,手背。丹花的胖胖的手抚在一东的手上,一东有些受不了了。一股甜蜜蜜、痒酥酥的感觉通过手掌,手臂,传遍了一东的全身。丹花闭着眼睛,不紊不火,继续抚摸。慢慢地,轻轻地。王一东反应过来了,他的大手舒展开来,把丹花的小手攥住了。
丹花感到有一种暖暖的、软软的、湿漉漉的东西在自己的手心、手背上游动。这东西仿佛是一簇火焰,烧得丹花的身体颤抖起来。她的脸发烫,身体发烫,心也在发烫。她睁开眼,见一东正半蹲在地上,捧着自己的手,用唇在细细地吻……
丹花牵着一东的手,站了起来。两个人站得很近,身子几乎贴在了一起。丹花的胸高高地耸着,不住地抖。一东能清楚地看到丹花那白里透红的脸蛋,明亮的双眸,红红的唇,就连耳根的汗毛也能清楚地看出来。两个人呼呼地喘着气。
一东熬不住了。他拉过丹花,在丹花的耳根上乱啃。丹花捧过一东的脸,把自己的唇送了上去。两个人的唇碰到一起,丹花便把舌头伸进了一东的嘴里,调皮地搅拌着。两个人的身心都融进了这甜甜的长吻里!
夕阳照过来,把丹花、一东的身影拉长,映在了大坝工地上。两个人都出了汗。丹花掏出了手帕,给一东擦了擦汗,然后,偎依在一东的怀抱里。丹花轻声道,一东哥,我喜欢你,不要离开我。
一东说,丹花,我也喜欢你。今生今世,我都会和你一起阔步迈进**。
丹花又激动了。她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一东的腰,仿佛抱住了自己终生地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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