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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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房门,但见天色已经微微泛白,一轮姣月隐于薄雾晨曦之后,正是晨曦交接之时。不知不觉中,今夜竟已将尽。
李显尽情呼吸了几口微凉的新鲜空气,振奋起一夜未眠的精神,借着世人尚未从安眠中醒来的最后寂静,放轻脚步施展轻功,跃过重重房宇屋舍而去。一路上,几次遇到换岗交接的巡逻者,都有惊无险的躲了过去。
待出了枫叶山庄,他才松了半口气。
此刻的天空,将落的月亮,初升的朝阳,渐隐的星辰,各占天空一角,交相争辉,别有一番情致。可惜他虽有心驻足欣赏,却无此机缘。
轻叹了口气,重新迈开脚步,向与京城相反的方向急奔而去。
避过宽敞的大路,李显捡着行人稀少的小路一路前行。一路上,不时回头确定是否有人跟踪。
道路两边,郁色葱葱,零星点缀着朵朵浅白的野花,不时飘来的阵阵清香令他不由回想起居住了十年的山林。
如此行了两个多时辰,眼前出现了一处小镇。
连续一夜的奔波忙碌,此时李显已疲惫不堪,再也举足难行。
到了镇上,寻了处小客栈住下,进了客房,扔下包裹,李显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身体明明已经倦怠无力,精神却迟迟难以从刚刚的紧张中松弛下来,反而愈加亢奋,心中像是悬着某件事情未办,却又一时想不起为何。
如此在床上翻滚两个来回,他索性坐了起来,打开包裹,坐在桌边,拿出容华公主的那封信细看。
信有三页,头一页字迹有些潦草,看得出是持笔之人仓促间写成。说的是一年前庄主楚啸天病危,接着楚逸岚便软禁容华公主,一手持掌枫叶山庄的大权。而后他于内在庄中暗养兵士,于外暗中联络朝中诸多官员,准备宫变。
看到这里李显不由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以楚逸岚如今的身份地位,能让他垂涎心羡的也只有皇帝的宝座了。烽帝治世虽是清明太平盛世,不过以他霸道的作风,恐怕十年来也得罪不少朝中显贵大臣。联络这批人篡位夺权,确实是绝好的机会!
只是楚逸岚毕竟不是李姓皇族,就算宫变成功,他自己也坐不上皇位。恐怕是立个傀儡皇帝,自己暗中操纵。
走了片刻神,李显接着看下去。
果然如他所想,楚逸岚确是寻了个傀儡,而他宫变推翻烽帝政权的理由竟是——扶持十年前被烽帝篡位所废的三日皇帝李显!
看到这里李显险些笑出声来,真是造化弄人,不用说,他寻的傀儡必是个假李显。而他,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来历,否则昨晚又怎肯放过自己这个真李显?
翻到第二页,字迹越发潦草起来。
楚逸岚发难在即,容华公主不但列出兵变的时间安排,更细细陈列参与此事的诸多官员,其中不乏带兵的大将。据李显看,楚逸岚这场宫变安排的远比当年二皇兄推翻自己的那次要缜密细致的多。果如容华公主所写的话,十之**烽帝难逃此劫。
看到最后一页,却全部是离奇的符号。
李显略通梵文等他国文字,看上去不像是别种语言文字,恐怕是通信人之间的暗号密码,只有当事之人才能读懂。
掩上书信,李显不禁感慨世事无常。
十年前,二皇兄借枫叶山庄之力篡夺了自己的皇位。十年后,他的儿子又因缘巧合的将自己送入枫叶山庄。接着,想要借自己之名谋反的楚逸岚撞见真李显,容华公主又试图借自己之手通知二皇兄谋反的阴谋。
这般纠缠错综的关系,是否也是一种缘分呢?
至于楚逸岚昨晚放过自己的原因,此时李显心中也略略有了些猜测。既然已经不知不觉卷入这场是非之中,他也要给自己准备条可退之路,以备万一才好。
沈吟一下,他翻出纸砚笔墨,模仿着容华公主的笔迹将信件重新抄写一份,只有最后那张鬼画符的东西不曾仿写。而后,李显将假信放入包裹中,真信放入怀中,至于那篇鬼画符,他则在屋角掘起一块石砖,将它压在下面,又小心翼翼将石砖恢复原状。
做好这些,他方才觉得肚子饿。出客栈,在镇中绕了几圈,寻处僻静的街头摊位,囫囵吞枣的吃碗面,这才返回客栈。
客栈外拴了匹枣红色的骏马,李显微微一笑,他果然来了。推开房门,进了客房,果然只见楚逸岚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他刚刚仿写的那两页信,一脸的闲适。
见李显回来,楚逸岚冲他微微一笑:「你总算回来了,害我等了好久。」若是单听他温柔的声调,倒像是与心爱的女子幽会的公子哥。
李显正犹豫着要不要做出副惊讶的表情令他得意一下,楚逸岚已晃着手中的书信,接着说道:「仿的不错,第一次看到容华公主的笔迹就能模仿到这个地步,看来我的阿离很有些特殊才能嘛。」
何时自己竟成了他的阿离?此人的厚颜功倒也非常人能比。
不过李显本来也未以为仓促之间伪造的信件能骗过此人。只是借此令他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认为此信确实只有两页。看来对方果然上当。
「楚少庄主,你昨晚之所以未杀我,为的就是这封信吧?你早就料到走投无路的容华公主会来找我送信,所以才隐忍放我一条生路,等我拿到信后才来截停此信。只是我不懂,你为何放我出庄,等我来到此处后才来取信?我若是跑了,或是真的把信送去了安王府,你岂不功败垂成了?」
「原来你知道。」楚逸岚故意夸张的一呼,道:「我是想知道公主到底知道多少机密,所以一直在等她的信。昨晚我本来已经抓住了翠玉,可惜她临死之前竟把信撕碎吞下肚。如此一来,我只好等公主找下一个送信人,也是最后一个她可能去找的人——你。」
「我是很想直接把信截停在庄中,不过山庄离京城太近,阿离你的武功好像不错,万一在庄中拚杀起来,走露消息,赶明儿个安王问起我来:『楚少庄主,昨晚你庄里打杀些什么?是不是有刺客啊?我皇姐可有事情?要不让她回宫先住两天,这样安全些。』」楚逸岚学着安王说话的口吻和神态,惟妙惟肖。可惜李显这个观众却笑不出来。「——这样我岂不难办?所以只好先放你出庄再说。阿离你没有为公主美色所惑为她卖命,我很是高兴。可你为什么不直接把信送来给我呢?难道你心中没有我吗?」
李显险些恶心的浪费了刚刚那碗难吃的面条。
「我本来派了人跟踪你,没想到阿离你的轻功实在太好,我派去的人跟你不上。不过你没有马,轻功再好一夜之间能行多远?这京城四周遍布我的眼线,你刚到此客栈,便有人飞鸽传书给我,我便赶来见你了。」
「原来如此,多谢少庄主指教。」
「不谢不谢,阿离你何必对我如此客气呢?反倒生疏了。只是阿离你的疑心倒也很是重,自从来了客栈你连水都不喝一口,吃饭也跑去外面现吃现作的小摊,不觉累吗?」
「为了活命,我也是无可奈何。若不是遇上少庄主这档事,我倒是很想悠悠闲闲的继续当我的厨师。」
楚逸岚蹙起两缕英挺的剑眉,说道:「阿离,你何必总是一口一个少庄主,叫的好不生份。你就唤我逸岚不好吗?」
「不好。」李显一口回绝,「在下不觉得和楚少庄主亲密至此。」
楚逸岚也不觉的尴尬,耸耸肩,继续道:「也罢,我舍不得逼迫你,阿离。说实话,我没想到公主只不过知道这点事情,否则我也不会为了弄到这封信大费周折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阿离你还是把原件交还给我吧。我不想和你动手。」
「你确定自己打得过我?」
「阿离你轻功很好,武功当也不错。我没那么托大,既然来寻你,当然要多带些人手,外面早就布满我的人,好汉难敌众拳,反正那封信于你无用,阿离你还是乖乖的把它交给我吧。不然动起手来伤了你,我可是会心疼的。」
不须动手,单是楚逸岚这副哄女人用的恶心口吻,李显便觉得自己快招架不住了。他从怀中取出那封原件,拿在手中,道:「信我可以给你,可我凭什么相信你拿了信,不会杀我灭口呢?」
楚逸岚捧着心口,立刻做出一副受伤的表情。东施效颦,今天李显算是看到现场真人表演了。
「阿离你怎么能这么怀疑我呢?你这么可爱,我怎么舍得杀你呢?再说——」忽而,楚逸岚嬉笑的神情消失了,现出一抹阴森森的笑容来,令人毛骨悚然,「阿离你虽然小心防备,难道你以为这样我便下不了毒吗?你也太小看我了吧?你现在运气试试,行到天璇**可是内力凝塞,再难前行?你再看看腹下,可是有一块小小的黑斑?」
李显心中一惊,饶是他小心戒备,难道还是不知不觉中着了对方的道?他掀起上衣一看,果然小腹上不知何时已凝聚了一块黑色斑痕,而内力也确如他所说运行不畅。
正暗自沈思之时,突然发现楚逸岚一脸暧昧的笑容,两眼灼灼的盯着自己**的肌肤。李显不由脸上一红,立刻放下衣服,这才镇定下来。
楚逸岚吟吟笑道:「昨晚你我在园中对月尽兴畅谈之时——」
李显深吸了口气,这人脸皮也太厚了吧,昨晚他们那是对月尽兴畅谈吗?
「我已派人换了你房中的蜡烛,此烛中混入了唐门毒药,你回房点蜡之时,便已中毒。加上你一夜行功奔波,自然毒发的更快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刻李显却是恶念丛生。
原本他计划待楚逸岚取走那两页原信后,立刻以轻功逃走。既然想要的东西到手,加之明悉自己无意效忠烽帝,在此关键时刻,楚逸岚当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于京城附近穷追不舍的全力追杀自己。
没料到此人如此狡猾,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中了他毒手。此时李显只想着如何取楚逸岚的性命,拉他给自己陪葬。一时间,脑中闪过百十招能在一招之间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招数。
李显哼了一声,他虽只当了三天的皇帝,毕竟也是货真价实的洪王朝第十五代帝。
前十四代皇帝哪一个升天之时不是有大批的宫女嫔妃陪葬,而他却只拉了这么个阴险小人同死,说起来还是他比较吃亏。
「呵呵,阿离你现在的表情好生恐怖,让我猜猜你在想些什么?你在想用什么方法能杀了我赔你一条性命,可对?哎,阿离,你真是不了解我,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楚少庄主,你少说了一个字,应该是你怎么舍得——不——杀我吧?」李显将原信放回怀中,冷冷的道。
楚逸岚嘻嘻一笑,居然站起来向李显走了过来。机不可失,李显左掌凌空一击,趁他闪身躲避之时,右掌平平探出,直指他的心脏。对于楚逸岚以攻为守击向他胸前的凌厉掌风,李显不闪不避。在楚逸岚击中他之前,他必能先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眼见李显势同搏命般的丝毫不加防卫,楚逸岚脸上一愣,掌风微偏,避过了他。同时自己借势左旋,堪堪躲过李显的右掌,却被对手的右手食指划破胸前的衣衫,裂开一个大口子。
一招未成,李显迅速变掌为拳,揉身再上。楚逸岚一手接住了他的拳头,脸上现出不耐的表情,低声道:「住手,再听我说一句话,可好?」
李显一愣之下停住了手,冷笑道:「说吧。」楚逸岚武功不弱,可若是只攻不守,他有自信于数招之间取他性命。
楚逸岚整整衣衫,又捋捋微微蓬乱的头发,已经恢复往日的雍容之色,笑道:「阿离你的武功真好??」
「一句话说完了。」李显抬起拳头便要再上。
「讨厌,你怎么这么性急,我是给你下了毒,可又没说不给你解药。」
楚逸岚此言一出,李显果然停下了动作,站在离他一尺远的地方,瞇起眼睛打量着他:「我为什么要信你?」
见李显暂时停止了进攻,楚逸岚走过来,拉着他的手引他走到床边,并肩坐下。
一只手探入李显的怀中,取走了那封原信。他展开信看看,笑着收回自己衣袖中,道:「是公主的笔迹。她还有没有交给你别的东西?」说到后一句话时,语气中已半是试探,半是调笑。
说着,楚逸岚一手环在李显的腰间,另一手再次探入他的怀中,这次却是不安分的四处游走,隔着里衫轻轻抚摸。顿时,李显只觉像是被条蟒蛇缠住周身,被那只手接触的地方传来阵阵恶寒。
正要发怒,楚逸岚却附到他的耳边,吐着热气,柔声道:「阿离,你虽不是绝色,可我喜欢你的容貌和你的笑容。迎客来酒楼一见,我几乎是对你一见钟情。若你肯让我做一次,我便把解药给你,可好?」
闻听此言,李显怒极反笑:「哈哈,楚少庄主,若是你真想杀我,便是我让你做一百次你也不会奉上解药﹔若是你真想救我,我又为什么要白白赔上自己?」
楚逸岚毕竟是楚逸岚,被李显说破心思,他非但没有一丝不豫和愧疚,反而哈哈一笑放开了手,道:「不愧是我的解语花,你怎么会这么了解我?」
『很简单,因为我也曾是这种人。』李显心中暗道。
「不过阿离,我确实想要救你。」
「为什么?」
楚逸岚的眼神变的飘离恍惚起来,认真的神情和刚刚判若两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往事。好一会,他终于收回了心神,悠悠的道:「既然你疑心如此之重,一定要知道为什么,那我告诉你。我识得抚养你长大的那个人,那个时时带着人皮面具的男子。」
李显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听他说下去。
「你很意外吧?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可是我却知道。我识得他已有八年了。当我知道他在山中收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孤儿,且月月去看他时,我也颇感意外。没想到以他的身份,居然会有这份菩萨心肠。后来你上京来,一到京城我便知道了,只是没去看你,直到那日在迎客来我才第一次见到你,而后就对你一见钟情。」说到一见钟情这四个字,楚逸岚的语调又立刻恶心了起来。
「阿离,看了这封信,你也知道我要做的事情了。我虽识得你养父,可你却不是我的人,我不得不防你。不过看在你养父的面子上,只要你不来妨碍我,我自然也不会杀你。解药,我一定给你,不过——」

楚逸岚意味深长的看了李显一眼,继续说道:「解药不在我手中。我给你下的是唐门的『逸花散』,你也应知道,唐门毒药虽有外传于亲朋好友,唐门的解药却从不外流。你的毒虽已发作,但一时不会致命,大概还有三天的时间。我把我的宝马借你,三天之内你定能赶到唐门总堂所在的孟陵。我已和掌门的唐老夫人打好招呼,只要你去了,他们就会把解药给你。你也知晓,三天之内我就要在京城动手,我这样做既可以保证三日之内你不会给我捣乱,也能保住你的性命,岂不是两全其美?阿离你是个聪明人,当不会为了效忠素未谋面的烽帝而不顾自己性命吧?」
李显暗中冷笑,你如何知道我就真是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烽帝我不止见过,只是我决不会救他就是了。
「等你毒解之后,我这里也大功告成。到那时,你再回来还我的马。」
李显沈吟片刻,站了起来,带着几分愤恨说道:「我的毒若真的解了,我就卖了你的马,决不再回来。可是,你若是骗我??」
楚逸岚截住他的话,耐心的道:「阿离,你现在身中剧毒,而且外面又布满我的人,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何必如此费心的骗你?」看到李显脸上的疑虑渐少,他又笑道:「阿离你真是小气,马你不还就算了,可你真的舍得再不来见我?若是再也见不到你,我却是舍不得呢。阿离??」
一声巨响,李显一掌击在床柱上,木屑四溅,一根结实的实心木柱从中整整齐齐折断。柱顶撑起的床帐压倒下来,楚逸岚慌忙起身躲开,身形中已带几分慌张。
李显再不理会他,拿起自己的包裹,出门牵了那匹骏马,直奔孟陵而去。
李显一路不分昼夜的狂奔,反正**骑的是楚逸岚的马,一点也不觉的心疼。
十月的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渐渐吹去心中种种不安。百般无聊之中,他又想起那晚的容华公主。她和那个侍女想必也中了同样的毒吧?没有解药,她二人岂不也是命在旦夕?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好笑。她父亲与自己有杀母之仇,他为什么要替仇人担心女儿的生死?何况现在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来的余力为他人担忧?
这样日夜兼程赶路,到了第三天的早晨李显已提前到达孟陵。对于楚逸岚的话,他始终半信半疑。像他那种人的话若是全信,最后只会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李显没有如他所说的去登门表明身份要解药,而是先花了三个时辰的时间在城里四处打听唐门的情况。
银子花了一些,功夫却没有白费。到了中午,李显按照打听来的情报,来到城里的一处酒楼醉花香。
据说,唐老夫人第四个儿子的第三个小妾与前夫所生的儿子程令遐,迷恋这家酒楼的老板娘,每天中午都要来这里喝酒吃饭,借机纠缠一番。程令遐虽是唐门一员,却是外姓人。
按照唐门的规矩,他是不能得授唐门毒药和暗器。
唐门的武功倒还平平,不足为虑,只是他们防不胜防的用毒功夫和形同鬼魅的暗器手法实在令江湖人士头痛。
程令遐既不会这两门功夫,任他习得多少唐门武功李显也不放在眼里。
正午时刻,程令遐准时来了酒楼,大概是没想到在孟陵城里有人敢对唐门的人下手,身后只带了两个小厮。
他这一顿饭足足用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等他恋恋不舍的告别老板娘,李显尾随其后而出。待他走到一处僻静的小巷,李显蒙了面,不费吹灰之力便劫走他,放那两个小厮回去报信,要唐门人于今夜之前到城外的一处废庙,以逸花散的解药来换程令遐的性命。
黄昏时分,夕阳西沈,天那一端已被染成一片绯红。破庙四周,是一片寂寥景色,偶尔有孤鸟惊飞,划过长空。
程令遐被点了睡**,正在一边昏睡。李显蒙着面,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默数着天边飘过的朵朵白云。唐门人一向最重本门弟子,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来。
李显撩起上衣,只见腹上黑斑已扩散到碗口大小,越发触目惊心。
毒发,恐已在即。
李显放下衣物,重新将目光投入那一片寂寥景色之中,落日埋入天之尽头,刚刚还一片金黄的天空渐渐昏暗下来,抬头环顾,四周静的有些孤单。
转头看看身边的程令遐,年轻的嘴角兀自挂着幸福的笑容,可是做了什么美梦吗?
李显浅浅一笑,解开他的昏睡**,同时食指如电点遍他四肢**位,令他无法动弹。
**道虽解,他却依然睡的安适,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身在绑匪之侧,犹能如此安睡,连李显也不禁佩服起此人的胸襟。推推他的肩头,强把他和周公的棋局中唤回。
「醒醒,天色都黑了。」
他扇动着双睫,终于睁开似醒非醒的双眼,不满的道:「就是天都黑了才该睡觉啊,你叫醒我做什么?」
临危之刻还能有这份幽默,李显不由对他又生几分好感,四下寂静无声之处,能有此人对谈,倒也减退几分寂寞。
「你刚刚做梦了?」李显问。
程令遐躺在地上无法活动,只能转过头望着坐于他身侧的李显,说道:「是啊,做了个好梦。我梦到阿香终于答应嫁给我了。对了,阿香是谁你知道吗?」
李显当然知道,那便是程令遐迷恋的那个酒楼老板娘。
可是不等他作答,程令遐已连珠炮似的接着说了下去:「她是我喜欢的女人。她的丈夫死了,可是她很坚强,还一个人经营着丈夫的酒楼。我几次向她求亲都被他拒绝了,她说她还忘不了死去的丈夫。不过没关系,我会等的,一直等下去,直到她重新爱上我。嗯,你有做过些什么美梦吗?」
美梦?李显默默回想着。
十一岁之前的那些日子他都不大记得了,逃离皇宫之后,开始的几年中,他一遍遍做着被二皇兄一刀杀死的噩梦,无数次一身冷汗的从梦中惊醒,屋外,只有夜鸟啼哭于山林的声音。
后来记忆慢慢淡了,噩梦也渐渐少了。
他不再回想,不再害怕,也不再做梦了。没有梦的人生,是否算是场美梦呢?
李显摇摇头:「没有,我很少做梦。」
「咦?你都不做梦吗?那你有没有梦到过自己喜欢的女人?」
「我没有喜欢的女人。」
「那亲人呢?总有关心你,爱护你的亲人值得你去梦吧?」
李显再次摇摇头,唇边现出的凄凉微笑却被蒙面的黑布遮挡了住。
「我活着的亲人当中,已经没什么值得我去梦的了。」
「这样子啊??」程令遐顿了顿,叹道,「那你还真是可怜。你活着不觉得孤单吗?若是我的话,一定早就活不下去了。」
孤单?也许吧。
李显苦笑着,可是一旦习惯之后,感情便会逐渐麻木,痛苦也就渐渐消失。
过去的十年中,只有月末的五天那个人会来看他,察看一月的武功和功课进展,然后留下一个月的口粮匆匆离去。余下的大半个月中,他就靠着练武和读书打发时间,任年华日日飞逝。寂寞时,他听泉水淙淙,看日薄西山,与花木为伴,和鸟兽嬉戏。遣散了孤寂,余下了闲适。他从不觉得自己真的可怜。
程令遐有程令遐被关爱包围的幸福,他也自有自己远离尘世的洒脱。
「我——不会杀你的。」李显缓缓开口,「只要解了我身上的毒,我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从此再不履凡尘寸土。」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程令遐笑道:「否则我神经再粗也不会和绑架我之人如此交谈。我武功不好,唐门的暗器毒药又一窍不通,书也没读过多少,可以说是身无一技之长。大概是因为这样吧,我的直觉反而格外的准。哪些人心怀叵测,哪些人心地善良,我总是能感觉出来。譬如说唐老夫人吧,她虽对我和对别的孙辈孩子一般,可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她觉得我是唐门里无用的米虫??」
「这倒是。」李显点点头,颇为同意的插话道。
「可是我后爹就特别喜欢我,虽然他平常总绷着脸,虽然他的几个亲生儿子都很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是我就是知道他心中待我不同。」程令遐一脸幸福的表情,周身洋溢着温和的气息。这样纯白无暇的心灵,对于浮沈于俗尘的人们,无异于温暖和煦的阳光,怎能不吸引渴爱的灵魂的驻足?
「所以,你别怕,我后爹一定会拿解药来换我的。」
由被绑架之人如此温言软语的安慰,李显险些失声笑出来。
奇异的是,心中种种不安竟在不知不觉中减少许多。蓦然间,对于程令遐又生出几分感激之情。他转过头,直视着程令遐在暮色中逐渐朦胧的年轻脸庞,笑道:「你也别怕,你是个好人,就算唐门的人不拿我要的解药来,我也不会杀你了。」
程令遐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犹豫的问道:「听你的口气,好像原本你打算如果拿不到解药,就要杀了我?」
「我不知道。」
「为什么?」他问。
「在和你交谈之前,你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而我关心的,是我的生死。值此危急关头,你的生死对我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那现在呢?」他不死心的追问道。
李显摇摇头,默不作声的低下头去,将耳朵附于地面之上。远处,隐隐传来两人的脚步声。喜悦之情顿上心头,戒备之色也随之而生。
唐家的人,终于来了。
夜色,像块巨大无比的布幕渐渐拉开,高高的天空中,星星一颗一颗的跳了出来,那么高,那么亮,又那么遥远。
曾经属于李显自己一人的那片山林,此时也在如水的月光下笼罩上薄薄的银纱了吧?如果,如果可以回去,他想远望起伏的群山在夜中变得小巧,山与天在乳白色的光环中渐渐融合,他想亲手抚摸那一排排翠绿的树木,驯服的站在那里,在月光下落下斑驳的倩影,他想倾听那几只夜游的小鸟跳动在枝叶间的翕嗦声,偶尔发出清脆的叫声。
回去那里,回去那个属于他的寂静又安全的世界中,只要,他能拿到解药!
远方,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快速靠近。当前的一人正是唐门的掌门唐老夫人,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年纪不过四十多岁。李显正在猜测他的身份,程令遐却已高兴的叫了出来:「爹爹,你来了!」
李显起身冲二人稽手道:「唐老夫人,唐四爷,幸会幸会。在下深知唐门毒药和暗器的厉害,所以请二位驻足,不要再靠近。」
二人在丈余外定住了身形,唐老夫人手中的龙头拐杖深深**了土中,挺直身形,朗声道:「阁下胆子不小,胆敢在孟陵城内绑架我唐门的孙辈,要挟解药!」
被长辈如此夸奖,李显只好谦逊道:「唐老夫人过奖,在下的胆子其实没有老夫人所想的那么大,若非贪生怕死,我也不会来求解药了。」
「哼。」她冷哼一声,问道,「阁下要逸花散的解药是自己服食还是为他人所求?若是阁下自己用,我可以解药相换令遐。若是阁下为他人所求,哼哼,唐门祖规,解药盖不外传,我身为唐门掌门,不能坏了祖训!」
「不敢让老夫人为难,这解药我是自己服的。」
「好。」她回头从四子的手中接过一个黑漆漆不起眼的小木匣,抛给李显。
李显打开木匣,顿时香气四溢,匣中端端正正摆着一粒碧绿的丸药,晶莹透明。在这昏暗的夜色中令人眼前一亮。
「这就是逸花散的解药,现在服下之后,一天内你所中的毒即可解去。」
李显望着手中的丹丸,在夜色中闪烁着流光异彩,抬头环顾,四周人们的面容已在黑暗中逐渐模糊,朦胧中竟觉得有种非现实感。梦寐以求的解药,真的如此顺利就到手了吗?
唐老夫人一双鹰鸷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李显,而唐四爷的视线却始终集中在程令遐身上,盛满关爱和担忧。
李显转头望向程令遐,后者白净的脸上带着会意的微笑回望着他的后爹,似乎在安抚对方莫要为他担心。剎那间,李显羡慕之心油然而生,更又说不出的苦涩荡漾其中。
他的母亲,一个阴险狠毒的女人,却是这世上唯一曾经用这样慈爱的目光注视他的人。
宫廷的争权夺利中,母亲输了高显地位,也输了自己的性命,而自己,失去的却是这世上仅有的一个爱他之人。大千世界,他想找一个角落安稳的度过岁月,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人了。
李显抬眼望着那对视的父子,朗声说道:「唐老夫人,唐四爷,这解药我服。令公子我却暂时不能放,待到我确定这解药为真,而我安然无事时,我自会放了他。如何?」
视线穿透霭霭的夜色,借着清凉的月光,李显隐约捕捉到唐四爷眼中的一丝慌乱,可是那慌乱一闪而逝,快到令他怀疑那是否是银白的月光反射下的片刻错觉。
唐老夫人仍旧绷着脸,面无表情的说道:「老身如何知道阁下所中之毒一解,便会依约放回令遐?」
李显笑道:「老夫人说的没错,可是在下又如何知道这解药是真,能解我所中之毒呢?不过在下纵然有所怀疑,还是只能服下此药。一如老夫人纵然担心在下毁约,还是只能答应我的要求一般。」
唐老夫人的目光在李显和躺在地上的程令遐之间几番游离,终于咬牙道:「好,老身答应你。」
李显点点头,张口吞下了那颗丸药。然后在唐家二人的注视下像提货物似的提起程令遐,牵过马匹,翻身上马。一夹马鞍,正要绝尘而去,一直默默跟在唐老夫人身后的唐四爷突然开口道:「请等一等,你??究竟何时放回小儿?」
李显生恐事情有变,不想再多和他浪费唇舌,也不答话,一扬马鞭,跨下的宝马一声嘶鸣,奋起四蹄,扬长而去。身后,只留下一道扬起的尘埃,模糊了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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