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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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王朝五二二年,胜帝崩。
胜帝七子,韶龄十一的太子李显即位,号显帝。
第三日夜,胜帝次子李烽带兵逼宫,皇太后被杀,显帝退位,不知所踪。
数日之间,皇宫三易其主,李烽登基为帝。
十年之后。
※※※※
熊熊的火焰紧紧包围了我,残虐的吞噬着视线所及的每一处地方,整个世界沈入了我的恐慌之中。
透过泪水蒙蒙的双眼,我慌乱的跑入一处宫女的住处,努力的将身体挤入一个小小的壁橱中。黑暗,无助,恐惧,那是我所有的世界。
柜子上有个小洞,我压抑着抽泣的声音,将眼睛贴在上面。
一片通红的天空下,无数的士兵在搜查着我。领头的那个男子手中提着尚且滴血的刀,火光映红了他狞笑的脸,腮上几滴尚未拭净的鲜血格外刺目。
那血,属于我的母后。
一个除了我,谁都不爱的女人﹔一个只有我,无法不爱的女人。
剎那间,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继续找,找到那个小子后格杀勿论!」男子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咆哮着。
我双手紧紧抓住身上的衣服,颤抖却始终无法停止。
呼吸停止了,胸口拥满了窒息般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
屋外,是化身为恶鬼向我索命的二皇兄??
※※※※
猛然间,李显翻身坐了起来。
梦醒了,贴身的衣服却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重新躺回床上,急促的呼吸和揪心的恐惧却迟迟无法平息。那个夜晚已经整整过去十年,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将它彻底遗忘。可是在重回京城的第一个晚上,那索命恶鬼般的二皇兄又清晰地回到他的梦中。
阳春三月,踏着一地的桃花柳絮,披着一身的春光明媚,李显又回到阔别十年的京城。这里的街道,依然如记忆中繁华嘈杂,川流不息,没有丝毫的改变。改变的,不是它,而是他。他不再是身穿龙袍的少年,也不再是这个京城的主人,一个只作了三天的皇帝——显帝李显。
现在的皇帝是长他十二岁的二皇兄。
十年前的一场宫变,挣扎于死亡边缘的他,被一个陌生的蒙面人所救。为躲避二皇兄的追杀,十年间他在那个人的抚养下,躲藏在一处僻静的山中默默长大。
简陋的茅草屋,连绵起伏的山峦,于四季转换中不时变化着色彩的丛林,还有每月定期前来探望的那个人,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那个人,李显始终只能这样称呼他,因为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李显他的姓名,更不许他唤他「师傅」。甚至连他的容貌、年龄、身份,李显都一无所知。
每次相见,一张冰冷的人皮面具遮盖他的容颜。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隐瞒??胜过欺骗。
在他的悉心教导下,李显习武,读书,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武功是否高强,文章是否出世。十年间,除了那个人,他从未见过另一个会说话的生物。
本以为今生注定如此悠闲的度过,一个月前,那个人却突然对他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你也该离开这里了。去闯闯江湖吧。」
茅草屋被烧掉了,那个人从此不再来。
李显重新回到了世间,可是江湖在哪里?
于是,他回到自己唯一知道的地方——京城。
短短一个月中,李显听说了不少关于烽帝的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能否作个圣明的天子,不过二皇兄作到了。剽悍专断却又英明的君主,确实像是他的作风,一如他当年持刀杀入宫中之时,没有必胜的把握,只凭着一股对自己和母后的深深恨意,他硬是把自己这个皇帝拉下龙椅。
在山林中隐居十年,李显不知自己究竟改变多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已不再为失去的地位耿耿于怀。
唯一放不下的,是杀母的仇恨。
母后,由一个小宫女一路爬上皇后的宝座,这条路上又怎能少得了无辜者的鲜血和尸体?在宫中,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
奇怪的是,父皇偏偏喜欢这样的母亲。
许是他自己懦弱的性格吧,总是对这样强势的女子有着一丝憧憬般的爱恋。
母亲当上皇后前的最后一个牺牲品,就是二皇兄的生母,前皇后许氏。
若不是他杀了自己的母亲,夺了自己的帝位,或许李显会一生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吧。
不过十年前,李显已用自己所有的一切,还清母亲从他那里夺来的所有东西。
现在,欠债的人是他了。
那个人常对李显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那个人一定没有恨过,所以他哪里知道,有时感情是不受理智控制的。
不过恨归恨,孑然一身的李显从没幻想过行刺仇人。
现在的烽帝,对李显来说已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重回京城,为的不过是给母亲的坟上添一柱香,捧一掬土。真的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忽然又觉得往事好远好远,那一香一土,添了,又能如何?
母亲的坟墓,李显始终没有去过。
仗着往日在宫中的御膳坊曾经学过几个菜,李显化名在一家名为迎客来的酒楼找了份工作,酒家不大不小,客人不多不少,工作不轻不重。客忙时,站在火边汗流雨下的为陌生人炒菜做饭。闲时,他便带着一身的油污于后院的柳树下发呆,静看时间慢慢流逝。
有时,他竟想就这样过完一生也好。
就这样在迎客来混了一年,李显竟渐渐爱上这份工作,把心思全部投入摸索新式饭菜的配方做法上,巧妙的把民间饭菜的味道与宫廷饭菜的做法融合在一起。他亲手烹制的几道新菜越来越受欢迎,往日的小酒家也一天天兴旺起来。
远离尔虞我诈的欺骗和兄弟阋墙的仇杀,简单的日子如淙淙小溪,缓缓流逝。
他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让东家给自己提薪,然后娶个平凡的女子成家。
算来自己也二十二岁了,以常人的标准看,早该成家立业。
花匠的女儿,剃头师傅的女儿,什么出身的女子都可以。找一心爱之人相伴,然后,他要把过去二十二年的自己彻底遗忘。
这天中午,忙过了客多的时间,李显出了厨房,想去找东家商谈加薪的事情。以自己现在迎客来第一招牌大厨的身份,他想应该没什么问题。
刚出厨房,却被一阵悠扬的笛声吸引。笛声时高时低,婉转处如夜莺低唱,高昂时如百鸟齐鸣,恰应了这一季的湖光春色。情不自禁的,他竟追随这笛声而去。
楼后有一处红色凉亭,四下碧水环绕,杨柳垂岸,风景煞是清幽。正是为那些不胜酒力,中途逃席暂避的客人所设。
此时碧波之上,凉亭之中,正安然坐着一位华衣男子,远远的只见他面水而坐,看不见其容貌。
李显不愿上前打扰,施展了轻功,放轻脚步,悄然靠近。
自回尘世,第一次用这习练十年的轻功,竟是为了偷听他人吹笛,那人若是知道,不知会怪自己暴殄天物否?
忽而,那笛声嘎然而止,吹笛之人猛然转身,恰与李显照面。
此人约摸二十五、六的年纪,与长相平凡的李显相比,容貌甚是英挺,俊美的如同画中之人。一袭显贵华衣,昭显着主人高贵的身份,更映衬着那眉宇间四射的光彩。举手投足中,如是读书人般的儒雅文静,腰间却又别着把宝剑,单看那镶满宝石的剑鞘便知价值不菲。
「好轻功,直到阁下近我三尺之内,我方发现。」那人冷笑一声,右手已按在剑柄之上,「阁下是谁?意欲何为?」
李显知他误会,却也并不惊慌,拱手为礼,答道:「在下是这酒楼的厨师,适才是为公子笛声所吸引,不想打扰公子雅兴,得罪之处还请莫怪。」
「厨师?看不出这酒楼倒是个卧虎藏龙之处,连小小厨师也有如此武功。」他发出轻蔑的一哼,右手长剑出鞘,直指李显,道,「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不敢当,在下姓李。」李显身形不移,缓缓抬起头来。
就在看清李显容貌的一剎那,那人呆住了,连手中的长剑也情不自禁垂落下来。
他以为自己看到一溪缓缓流逝于时间缝隙的冬泉,波澜不兴的温和,出浊世不染的清洌。仔细看时,不由又暗笑自己的失态,那不过是一个长相极为平凡的男子,身着一袭染了几处油污的青衣,除一双秋碧泓水般清澈的眼睛,再没有任何出众之处。
奇怪的是,这个平凡的男子,却偏偏有着吸引他人目光的亲近温和,让自己忍不住一再细细打量。
轩昂却不骄挺的眉梢,烁华却无冷傲的眼睛,淡淡一笑时,如有春风轻然拂过心田。这并不美丽的眉眼唇,却又居然无一不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一人??
正在思索间,却见李显道了句:「告辞。」便要离去。
「等等,我没准你走。」命令般的口吻。
看惯世情冷暖,这等小小的无礼自激不起李显的怒气。他停了脚步,回身问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华衣公子一双修长的单凤眼微微瞇起,悠然的笑容中透着几分狡诈的味道,倒像只得意的狐狸。
「既听了曲子,难道不称赞两句便走吗?」他扬起挑战意味的一笑。「这首曲子可还中听?」
知道对方有意考探,李显沈吟道:「公子此曲名为《碧霄天》,乃是上古古曲,当世已少有人知。适才听公子笛声,扬扬洒洒,颇有『直上碧霄九重天』的豪情壮志,正应了原曲的意境,很是传神。不过,在下听公子曲中似乎含了几分难与人道的苦衷,又隐有刀光剑影、阴谋算计的杀戮之意。曲为心声,《碧霄天》所抒发的原是寓天地之精美广阔于一心之意,非胸怀宽广者不能得其真谛,是以公子之曲还欠些火候。」
怒色于华衣公子眉宇间一现即隐,一双细长凤目精光迫人的打量着李显,口中却浑然无事般的道:「原来是行家。既如此,就奏上一曲火候已到的,让我听听。」
长笛递了过来,李显却不接,笑道:「赏曲者未必会奏曲,就如公子这吃菜者未必会炒菜一般。在下不过是个操贱业以糊口之人,岂敢在客人面前班门弄斧?」
「哼,既无此能,何必口出狂言?」
知道自己实言相告挫伤了对方的自尊,李显却无意争辩,只是淡淡的道:「在下厨房里还有事,不能耽搁,失陪了。」
「别急着走。」说着,华衣公子冷不防的伸手过来,抓向李显的右手。这一抓中,隐含了少林虎爪手的招式变化,不是亲近,倒成了考究武功。
哪想李显竟然不躲不闪,任凭右手命脉落入了对方手中,嘴中还悠然的道:「在下火灶上还有菜要炒,耽搁了客人吃饭,只怕要丢了糊口的差事。还请公子别为难小人一介平民了。」
华衣公子听了,不屑的一哼:「既有武功才学,偏偏这副小民样子倒又作的像。」
「在下本就是个小民,何有像与不像?才学武功不能当饭吃,倒不如厨艺来的有用。我不过是个市井俗人,是公子错爱了。在下告辞了。」右手腕轻轻一抖,一招鲤鱼滑,轻轻巧巧甩脱年轻公子的手。
只是,被握处那温热的体温和柔和的触感,又岂是武功所能甩落?
离去时,始终没有回头的李显自然不会知道,身后之人是如何目光灼然的望向他的背影。
李显才回到后院不久,就见东家喘着粗气急急地跑来。他不禁微微奇怪,东家是个有名的慢脾气,来这里一年了,还从没见过他快步走过路。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不等李显开口询问,他却伸出胖的滚圆右手,一把拉起他就走。
头一次看他慌乱成这个样子,李显倒觉好笑,默默任由他拉着自己一路进了前院酒楼,跟着他上了二楼的雅间。只见里面坐着两个锦衣公子,坐在正座的那个约莫十五、六的年纪,一张学着大人样顾作矜持的脸上还明显带着未脱的稚气,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中闪着富家公子独有的骄纵蛮横光芒。年纪稍长的那个也是一身的绫罗绸缎,却恭恭敬敬的坐在下首相陪。李显定睛看时,居然却是刚刚于水边吹笛之人。
看两人进来,他们两却仍是头也不回的继续把酒聊天。李显站在东家身后耐心等着,却眼尖的发现,桌上由自己主勺的那几碟主菜已经几乎吃得一乾二净。
『莫不是打赏?』李显暗暗想着。『结账时赏给柜台上就是了,又何必叫自己这个不上台面的厨师出来。难道竟是想挖自己回府做饭的不成?看这两人打扮神态非富即贵,十之**和官家脱不了干系。』李显委实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只是一时又找不出理由来落跑,只能继续等着。
好容易两人酒足饭饱,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一直侍立一旁的两人。
正座的少年目光在李显身上转了几圈,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示意另一人开口。另一位公子冲他微一颔首,转向李显。
目光甫接触到李显,那公子嘴角含笑,炙热诡异的视线却在他脸上停留了好一会,直到少年奇怪的推推他,他这才对李显道:「这位乃是当今圣上的独子,安王殿下。」
原来是他!
李显恍然大悟,难怪看着眼熟,原来竟是那个小侄子,李忻恬。他出生时,李显刚满六岁,第一次抱他时,还不小心失手把他摔了下来,幸好一旁的随从手脚利落,接住了他。至今犹记襁褓中的他挥舞着一双胖胖的小手,蹬着双腿哇哇大哭的样子。
想起往事,一缕笑容竟爬上唇角。
李显急忙收回飘远的思绪,继而又收起了笑容。
耳边,只听对方继续说道:「算你的福气,王爷他看上了你的厨艺,想聘你回府做厨师。你收拾一下,今天就过去吧。」
一副理所应当的口吻,好像给了对方天大的恩赐。
若在常人,或许这真是求也求不来的恩赐。可是对于李显,和宫廷相关的任何地方都是那场噩梦的延续而已。
李显垂着头,尽量装出应有的恭敬:「王爷的恩典,小人感激不尽。可是,小人从没伺候过王爷这样的大人物,乍进了王府,我怕是伺候不来。还请王爷——」拉长的尾音委婉道出了他的拒绝。
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碰了个钉子,安王气愤的冷哼了一声。倒是一旁的公子沈的住气,仍是雍容依然的问道:「这是推托之词。你不愿进王府,可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我??」李显一时语塞。理由,我是那个当今皇帝没杀成的三日皇帝,时隔十年,又潜回京城,本想为母上香即走,却因怀念故土留了下来。这样的理由能说吗?
迟疑了片刻,在问话人敏锐逼人的眼神注视下,李显终于嗫嚅着嘴唇,努力装出一脸滑稽可笑的痴呆相,断断续续的说道:「那个??因为??他是男的??」
实话?废话?还是莫名其妙的话?
李显知道自己找了个最糟糕的理由,可是做戏装傻的效果却比想象的好。
李忻恬一愣,露出了与他年纪相称的爽朗笑容,明快的像个大孩子。他指着李显的鼻子,笑骂道:「原来是个白痴,亏你炒的一手好菜。」
另一个年轻公子也笑了,双眼中却没有相称的笑意,怪异得令人有些发毛的眼神在李显身上不时游荡。
适才水边偶遇,李显话说太多,更露了一手武功,和刚刚那骗人的痴呆表情实在矛盾。李显不禁暗自后悔,他这一招对付心无城府的小侄子便罢,看来眼前的这位公子却是个厉害角色。
刚刚自己也是多事,如果没有被那首悠扬的《碧霄天》引去驻足便好了。
只是,是否每一种『如果』都终会归于同一个命运的终点呢?
安王停下笑声,对李显道:「既然你不伺候男的,伺候女的总没问题吧?逸岚,这人手艺不错,索性你带回去给我大皇姐使唤吧。」
那公子闻言收回了在李显身上打转的目光,望向安王的双眼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温雅,烁人的光彩尽皆收入了眼底深处,儒雅的像个温温公子,拱手道:「既如此,我代公主多谢王爷了。」
李显恍然大悟,原来他便是枫叶山庄的少庄主楚逸岚,也是当今圣上的驸马爷!
十年前,二皇兄就是借了江湖第一庄枫叶山庄的力量,又拉拢当时的禁卫军统领,才结束了自己的帝王生涯。

庄主楚啸天在他登上帝位之后却功成身退,婉拒了所有的封赏,至今也没有人知道身为江湖人士的他为何要涉足这场宫廷政变之中。
五年前,烽帝将长女容华公主下嫁给楚逸岚。这位公主便是当今皇后的掌上明珠,也是安王同父同母的胞姐。此后,楚逸岚虽是白衣,却多涉足官场,与安王府关系日益密切。
楚逸岚转向李显,问道:「你的名字?」
李显低着头,亮出用了一年的化名:「二狗。」
一个俗到不能再俗的名字,是他现在身披的外衣。
没有再容他拒绝的余地,当天,李显便随楚逸岚来到了枫叶山庄。
枫叶山庄坐落于京城郊外,依山傍水而建,幽静的像个道观。叱咤江湖,卧虎藏龙,显赫声名,全部掩盖在清静幽美之下。
伪装,是最好的欺骗。
李显来到枫叶山庄时,庄主楚啸天已经卧病多时,闭不见客,庄中所有的事物都交给独子楚逸岚掌管。容华公主与他的感情听说不错,深居于山庄深处的梧桐院,从不外出。
山庄中几乎是三步一小岗,五步一大岗,守卫森严。不知是天下山庄尽皆如此,还是独天下第一庄如此。
这里的工作比迎客来轻松,薪金也高出许多。可是除了厨房和自己的住处,其它地方都不允许李显走动,甚至连出府也不准。
于高山丛林间跑惯的他,如何耐得住这样狭小的空间。
白天人多眼杂,李显只好埋头干活。入了夜,他便施展轻功溜进山庄深处的花园。
带上一壶酒,几个小菜,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自斟自饮。有月时赏月,无月时盼月,有地为席,天作顶,人生足以。日子虽然过的平淡,倒也有几分逍遥。
可惜他忘了一句俗话: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这样安然过了数日,这晚的月亮甚是圆亮,怕是又快到中秋了吧?一片清冷的银白洒向人间,美的令李显眩目。
收拾了些酒菜,他轻轻推开房门,确定了四下无人,迎着明亮的月色,一路向后花园而去。绕过熟悉的假山群,踏着崆峒的山影,眼前出现一片青翠的竹林。
随意捡了处干燥的地面坐下,他放下手中的酒菜,还没来得及享受美味,竹林的那一端隐隐传来一个女子的喘息声。
难道是在做那件事情?
李显虽不是圣人,可也没有**别人办事的癖好。
赏月的兴致没了,他也只能自认倒霉。草草收拾酒菜,打算就此回屋。边低着头暗暗叹息,边绕过假山,猛然间眼前一个黑影挡住去路。他抬起头来,出现在眼前的竟是楚逸岚。而他的手中,正拽着一个女子的尸体!
原来刚刚那声喘息并非来自**的愉悦,竟是这女子临死前的最后一叹。
李显定睛看时,这女子他认得,乃是枫叶山庄的少夫人容华公主身边的大侍女翠玉。
楚逸岚与公主素来感情甚睦,无论这是否是他掩人耳目的表面功夫,李显都想不出他为何要杀翠玉。正因为他不会轻易杀她,所以李显知道自己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并非我寻是非,有时是非寻我。
李显垂下眼帘,双手垂在身侧,轻轻道了声:「少庄主。」便肃立于原地。
看似轻松随意,其实他已全身蓄势待发,只要楚逸岚一出手,他立刻施展轻功逃跑。以楚逸岚在江湖上的排名,李显没自信能在他出声唤人之前一招杀人于无形。既如此,也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只可惜从此再也回不得京城了。
楚逸岚扔下逐渐冰冷的尸体,却没有向李显走过来的意思。他站在原地,瞇起犹如狐狸般的双眼,直直盯着对方的脸。
李显暗想,他应该认不出自己是谁,不要说十年前他没见过自己,就算是二皇兄本人与现在的自己照面,恐怕也难以辨出他来。
从身处狡诈与欺骗中的小孩,到心理年龄在青山绿水中逐渐退化的青年,无论容貌气质,李显都已改变太多。
何况他的容貌既不像妖艳的母亲,也不似俊美的父亲,一张美名之可称清秀,实际只是平凡无奇的脸是他所独有的。李显相信单从容貌上,楚逸岚是辨不出自己真正的身份。
可是那目光却似是能直透人心底,犀利的令人头皮发麻。
「山庄之内处处遍布岗哨和巡逻之人,你是如何从下人的住处到这里来的?」他问。
李显恭恭敬敬的答道:「回少庄主,我是走来的。」其实他是用跑的,不过这样的谎话应该无伤大雅吧。
「哼。」
这样从鼻子里憋出来的冷笑实在有伤他翩翩公子的形象,李显暗自想着。
才一个走神,楚逸岚竟已无声无息欺近李显身前。虽然他周身全无杀气,李显还是暗暗运气于右掌之上,不过也没有出招。
楚逸岚的武功李显见过,他的轻功远在自己之下。从他手下逃跑,对李显来说应该不太困难。确定了自己的安全,李显倒很想和他再多耗上些时间,将事情探个究竟。
有时,好奇心是件很麻烦的东西。
楚逸岚的手在李显**轻轻一拂,随即收了回去。
夜色渐浓,刚刚还是碧空明月,此时满天星斗却已被乌云遮去光辉。昏暗之中,李显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你不是太监,可是却会作宫廷味道的菜肴,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入耳的话语如同数九寒冬中冰面之下的湖水,冰冰冷冷的流过。
李显仍然低着头,专注的盯着他双手的每一个动作。
「二狗。」李显简单的答道。
「你从哪里学的厨艺?」
「养父教的,他生前是御膳坊的太监。」
楚逸岚忽而笑了,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来历,可我知道你说的不是实话。二狗?太监的干儿子?明明有一身足以躲过庄里好手的轻功,胸中又有万千才智,却偏偏喜欢一而再,再而三的装低三下四的贱民,怪癖。」
既然知道自己不会说实话,又何必多此一问?不知谁才有怪癖。李显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不知不觉便现出了讥讽的笑容。
十年远离人群,过着想哭便哭,想笑便笑的生活,后果便是如此。他已不再像在宫中时那样,想哭时能笑,想笑时能哭了。心中所想,不经意间便表露在外。
楚逸岚伸出两只手指,托起李显的下巴,李显就势抬起头来,只见楚逸岚的脸上已没有刚刚阴险的笑容,一双细长的凤目中闪着兴趣盎然的光芒,直直的望向他。
早听说有专喜欢男子的那种变态,可是没听说枫叶山庄的少庄主有这种嗜好啊。
何况李显自信以他的容貌,也没达到能招来变态苍蝇的程度。
只是,这烁烁的目光又该作何解呢?
「你的笑容带着愤世嫉俗的讥讽,这双眼睛偏偏又清澈的无欲无求。这两样自相矛盾的神情在你的脸上又和谐的那么自然,真是奇怪。倒颇有几分『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的高洁与苦痛混合的味道。」
李显觉得比较奇怪的人是他,这种时候不该是做诗抒情的时机吧?况且——还是《佳人》这种应该在女子身上的诗句。
「我认识一个人,他的眉眼之间和你好像。就连神情也有几分的相似,冷漠中带着而潇洒,似是秋夜的冷月。不过,他更像是一轮圆月,温和圆润。而你,像轮新月,还有尚未抹平的棱角。」
「少庄主是想说,你要代天来磨平新月的棱角吗?」李显暗自冷笑,好一个自大的男人。
「月亮,月初而缺,月中而圆,自有天数,何劳我出手?」楚逸岚虽是笑着,口气却越发狂妄起来。李显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不变,心底却暗自好笑。似他这般连老天爷都不放在眼底的人,才是该好好磨磨棱角的新月,哪来的资格说自己?
「我不喜欢二狗这种贱名。」
「抱歉,我喜欢就好。」
楚逸岚厚着脸皮一笑,完全罔顾当事人的意愿:「以后我便唤你阿离,记得啊,阿离。」
李显越发胡涂起来,楚少庄主这种态度哪里像在处理来路不明的敌人,简直像是在——泡女人!他若是厉声叱问,或是唤人拿自己,倒也不难应付。偏偏是这种反应?
十一年的太子生涯,三天的皇帝生活,十一岁时的李显早已知道,善意是这世上最不可相信的东西。
楚逸岚决非会在月圆之夜为暖月所感,滥施温情的疯子。
可是他一时又难以看破对方此举的阴谋,只能冷眼旁观,暗自戒备。
「呵呵,你戒备的神情太明显了。这么可怕的表情,与这明月之夜如何相配?」
「与明月之夜或不相称,与杀人之夜却相配的很。」李显淡然试探着。
楚逸岚终于移开托起李显脸庞的手指,双臂交叉在胸前而立,脸上显出一番玩味的神色来。他注视李显良久,终于问道:「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何杀那个女人吗?」
「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何不杀我。」
「好大的自信,你如何知道我不杀你?」
满天乌云逐渐散去,灿烂的星空从黑色的空隙间洒落点点星光,映起一片皎洁的月色。
楚逸岚此时负手而立,俊若神祇的脸上刻画出一抹逍遥翩翩的微笑,好一副绝美的谪仙图。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能相信,这双洁白修长的双手居然也会取走他人的性命。
李显与那死去的女子并无深交,也并不觉得她如何可怜。可是眼前的楚逸岚却莫名的勾起了他的厌恶。这样虚伪的笑容,让他不由得又想起身处宫廷之中的那种感觉。
就在二皇兄篡位逼宫那日的早朝,他还毕恭毕敬的向自己磕头跪拜,誓言忠君。翻手之间,却又刀剑相向,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宫廷之中,诚然少不了谎言相欺,虚情假意,可是李显却自小厌恶这些,直觉的想要避开。这或许,也是他注定要败在二皇兄手中的原因。
「至少在你完全罔顾我的意愿,硬是送了个俗气的名字给我的时候,我还想不出你为何要送名字给一个你要杀的人。」
「俗气?你敢说这个名字俗气!」怡然的笑容剎那间冻结了,肃杀之气笼罩了楚逸岚周身,刺骨的寒意从这个男人身上不断散发出来,飘散在十月的寒夜之中。
从今晚见面到现在,这是他首次散发出如此明显的杀意。
李显立刻后退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右腿迈开微弯,右手微微抬起,全身的劲力全部运于右拳之上。
比起剑法,拳法是李显最得意的功夫。
一个人不可能随时都带着剑,但他却随时都带着拳头。
另一项他学的最用心的功夫则是轻功,没有人真的可以天下无敌,永远不败,所以逃命的功夫是不得不学的。他相信,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是胜者。
有了双拳双腿,李显并不怕他。
比起笑得暧昧的楚逸岚,他宁愿面对这样**裸的杀意。
杀气与杀气相撞,空气凝结在冰冷之中。
两人相互对视着,却没有人先出手。
终于,楚逸岚先动了!
他的右手缓缓抬了起来,李显则专注地观察着他右臂移动的轨迹,就在李显将要出手的时候,楚逸岚的右手却落在他的唇上!
楚逸岚掩着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阿离,你拉起架势来怎么像个庄稼汉?好了,收起你那难看的姿势,我不发火了。天凉了,你早点回去睡吧。这段日子我忙得很,怠慢了你。过几日得空了,我们再慢慢的『彻——夜——』畅谈。」拉长的身影中似乎含着某种暧昧**的暗示。
说完,他竟径直转身离去,再不向李显看上一眼。
月凉如水,银波淼淼。四周归于一片寂静之中。
李显低头看看拉在身后的影子,刚刚与楚逸岚的一番对话此时回想起来竟如同做梦一般。眼光移转,忽然看到倒在地上的那具尸体,心中越发朦胧起来。
他为什么不杀自己呢?
如果换作他是楚逸岚,要他不杀撞破自己秘密之人,只有一种可能——对方是对自己有用之人!可是自己对于他又有何用处呢?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份也不知晓。或者,他其实早已识破他的来历?也许,但不太可能。又或者,杀死容华公主的身边人,对楚逸岚来说已不再是值得隐瞒的秘密?
每一个深宅大院都藏有自己的秘密,枫叶山庄也不会例外。可这秘密若是牵扯上当朝驸马和公主,它就不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秘密了。
李显不认为一个侍女的死能掀起滔天之波,可是不好的预感却萦绕心底,迟迟不能散去。蓦然间,卧病从不见客的楚庄主和深居庄中从不外出的容华公主,两个从不现身庄中的人跃上他的心头。他们是自愿隐居,又或是被逼软禁呢?众多猜测顿时化作思绪纠缠在一起。
想起初次相遇时的那一首《碧霄天》,更觉楚逸岚此人心机深沈,决非等闲之辈。
在这号称天下第一庄的枫叶山庄中,究竟在酝酿着怎样的风暴呢?
而这一场风暴又将袭向谁的命运呢?
忽而,抬眼望向星空,无数繁星交相辉映,闪烁在广阔的天际。人生的起起浮浮,苦痛兴衰,在这无袤永恒的星空之前,显得何其渺小。荣华富贵,大起大落,他人一生的经历,李显已在十一岁时遍尝。从此以后,他只为自己而活。是枫叶山庄的秘密也罢,是事关国运的变故也好,与自己有又何干?刚刚剎那浮起的好奇心,现在想来真是好笑。
思及此处,李显当即决定立刻离开这里。
到底作了一年厨师,李显也不知不觉中沾染上小老百姓的习气。要走,却无法如侠客般走的潇潇洒洒,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想到一年工作的积蓄还放在房里,他舍不得立刻就走,转身往住的地方而去。回屋,收拾个小包裹,正要离去之时,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两个女子闪身走了进来。
李显将收到一半的包裹藏于床后,借着屋内昏暗的烛光,细细打量着来者。前面的女子美目顾盼,身姿娉婷,袅娜中颇带英气。被她挡在身后的女子秋波流转,旖旎生辉,眉蹙忧愁,玲珑绰约。闲静处如姣花照水,行动时威仪自现。一见之下,他已几乎肯定,这必是容华公主无疑。
「喂,臭厨子,你胆敢再盯着我家公主乱瞧,我挖了你的双眼!」走在前面的女子扶着容华公主坐在屋中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对李显一声娇叱道。
「灵玉不得无理。」容华公主低声斥责,继而转向李显,问道,「你是安王举荐来此的那个厨子?」
李显点点头,心中已经大致猜到她的来意。
「我有件要紧的信件一定要交给安王,你可能去办此事?」
原来翠玉便是由此被杀。李显摇摇头,道:「管家不许我们下人随便出庄。」
「我知道。」她道,「可是此信事关重要,我一定要送出。而你,只是个与我,与楚家无关之人,或许能出的庄去。你若能办成此事,安王定有重赏。」
一双灿若秋水的星眸定定望着李显,李显不由暗暗惋惜,倘若她不是自己的侄女,倘若自己只是一个名为「二狗」的普通男人,或许会毫不犹豫地为眼前的女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吧?
会来求自己这个不上台面的小人物,可见他猜测的不错。容华公主定是被楚逸岚软禁了,不论枫叶山庄在进行何种阴谋,都已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翠玉传信不成被杀,再也无人可派的容华公主无奈之下竟找上了他这个厨子。
李显确是这庄中唯一能为她送出此信之人,也是这庄中最不愿意搅入这趟混水之人。谁败谁胜,谁权谁贵,谁起谁落,与早已淡出权力之争的他都再无干系。
想到这里,李显眼角的余光扫过灵玉紧按佩剑的柔夷,若是自己摇头拒绝,这剑势必化为索命利器杀人灭口。倘若交起手来,今晚他便难以安安静静的离去了。想到此处,李显点下了头。
容华公主留下信后立即离去了,李显于灯下掂着这封薄薄的纸柬,却不曾打开。反正自己也不打算为她送什么信,索性拿起到火上,想要一炬焚之。灯火摇曳,他忽而想起些什么,又收回了信件放入包裹中。这信或许日后还有用处,不急着焚于一时。
屋外天色渐明,趁着最后一缕黑暗尚未散去,李显急忙推开房门,准备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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