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无可抚慰的伤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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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隆衔命出京不久,太子驾前的使臣就回朝报了平安,朱元璋才把心放了。不久,前往西北平叛的蓝玉又命人进京报捷,称经过数月激战,回回首领已经擒获,叛乱基本平息。朱元璋喜上加喜,立即降旨,赐蓝玉米一千五百石,并降玺书褒奖。这天,恰巧回乡祭祖的诚意伯刘回朝谢恩,朱元璋因近来事事遂心,想松闲片时,便宣刘三吾、詹徽、茹太素、范毅铭等文臣入宫,赐宴为刘接风。
筵席设在东阁楼上,朱元璋驾临时,候在阁上的群臣一齐跪倒,口称谢恩。朱元璋坐定,才命众人入座,说道:
“朕国事繁忙,竟多年无暇与卿等一叙,待如今把众卿召来,忽见往日的后生已成了我朝的重臣。”
詹徽、刘等年轻人忙站起来施礼,恭敬地谢道:“都是陛下的恩典。”
朱元璋举杯,几个臣子见了,也忙举起酒杯。
朱元璋却没马上饮酒,对刘说道:“当年你祖父被奸臣排陷,不为所惧,屡献忠勤,其高风亮节,至今令人怀念。”
刘连忙谢恩。
朱元璋又对詹徽说道:“当年卿父詹同亦是开国名臣,文章典籍无所不通,我朝最初的典章制度多出其手,可谓建树不凡。”
詹徽何等聪明,见圣上对家父褒扬,忙下跪施礼,口称:“家父虽有微劳,蒙陛下常常念及,令臣感动不已。如今朝廷恩及两代,臣敢不肝脑涂地,以效忠勤!”
朱元璋点头道:“卿不愧名臣之后。”
詹徽忙又谢恩。
朱元璋抚杯良久,却又感慨地说:“开国辅臣虽不乏忠良,却也出了不少心术不正、谋危社稷的乱臣贼子,这种背恩忘义之辈,令人可恨。”
众人见圣上颜色突变,不敢饮酒,又不敢放下,刘三吾忙道:“正是那句古语,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此辈蒙恩不报,可知小人难养。”
朱元璋方才含怒点头,饮了第一杯酒。
众人把盏小心陪了几巡,朱元璋又对老臣茹太素说道:“卿也是开国初年的旧臣,多年来在朝可谓质朴率直,却为何屡屡固执己见,令朕不喜。”
茹太素因抗直不屈,屡遭贬斥,前不久又为弹劾詹徽被打入监牢,近来刚刚出狱,心说,臣忠心为国,至死不改其节。今天当着詹徽,又上了那股犟劲,奏道:“臣心性如此。”
朱元璋听了大不高兴。心想,这老儿在朕跟前倚老卖老,好不恭敬。当时将酒杯一蹾,脸刷地沉了下来,直盯着茹太素说道:“朕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众人见圣上脸色骤变,都为茹太素捏了把汗。
茹太素也被吓了一跳,待醒过神来,索性下跪含泪朗声对奏:“臣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
朱元璋原想杀杀这个老朽的风景,万没想他有这样的心胸,细细品着那两句话,一时大为感动,竟亲自离座,将这位老臣搀起来说道:
“卿欲作魏征不成?”
茹太素再拜谢道:“臣自愧不如。”
朱元璋又亲自把他奉回原座,待茹太素含泪坐稳,才端起自己的酒杯,单独向他敬道:“卿忠心可嘉。”
茹太素终于得到了圣上一时的理解,流着眼泪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朱元璋感慨地冲左都御史詹徽说道:“若御史们都象茹卿这样,朕何愁听不到肺腑之言!”
詹徽因与茹太素有那段过节,更不敢怠慢,忙奏:“陛下英明。”
朱元璋命给佥都御史范毅铭把酒斟满,端杯褒扬道:“卿弹劾奸臣,功劳不凡。”
范毅铭谢了圣上,才把酒饮了。
朱元璋方对刘三吾说道:“皇孙学业大见长进,多得先生辅导之力。”
刘三吾来朝虽晚,但知识渊博,颇受重用,前不久由春坊左赞善升为翰林学士,除随朝作侍从顾问外,主要在宫里辅导皇孙读书。因圣上表彰,谢道:“皇孙聪颖过人,老臣不敢贪天功为己功。”
这天难得朱元璋有个好心情,臣子们小心侍奉,有问有答,直饮到红日西坠方才散席。
第二天,朱元璋忽然想起致仕老臣汤和很长日子没有信息,命人把汤和在京的儿子、亲军都护府副指挥汤成宣来询问。谁知汤成奏道:
“臣父年前忽然染病,如今行走不便,正在凤阳调养。”
朱元璋怪道:“朕为何一丝不知?”
汤成忙奏:“臣父恐怕陛下悬念,不让奏明朝廷。”
朱元璋默然,旋而降旨:“明天回凤阳传旨,命你父亲来京师调治。”
圣上对父亲这样关切,汤成感激不尽,没过几天就把父亲接来京师,忙又奏明朝廷。朱元璋立命汤和乘安车入宫见驾。
此时的汤和年近七旬,本来并无大病,谁知去年秋天突患半身不遂,几个月来请医用药,百般调治,虽有好转,却难复原。这天蒙恩乘安车入宫,直驶进奉天门方才下车,由儿子汤成搀进便殿,见圣上正在等候,忙远远下跪谢恩。朱元璋见汤和果然行动迟缓,步履艰难,谢恩时,又见神情呆滞,面色苍白,心想,才一年多没见,竟老病成这般模样,内心同情,破例下座前来搀扶。
待汤和坐了,朱元璋忙问:“卿几时生病,竟至于此?”
汤和涌上眼泪,慢慢把患病的经过禀明。
朱元璋见他口齿也大不如先前,情知此病言语不便,方不再问,自己说道:
“卿还乡时,曾答应每年回朝见朕。那天算来卿已有年余不曾来京,后经询问才知道染病在床。”
汤和道:“陛下日理万机,还如此关怀,令老臣感激涕零。”说着,那眼泪真的落了下来。
朱元璋见了,知道此病极易伤情,怕损了他的身子,忙改换话题,说道:
“近年朝廷诛除奸佞,卿揭发李善长不法之事,可谓忠心耿耿,立了大功。”
汤和谢道:“臣不能效鞍马之力,再不进献忠心,竟是枉为臣子了。”
朱元璋又说:“那天与几位大臣议事,忽念及随朕开国的一代人多已下世,细想起来,能像卿这样忠心不二、善守晚节的人实在难不多,故对卿更加思念。”
汤和忙拱手谢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往日功浅,今又老病,枉受皇恩,常不自安。”
朱元璋却道:“人,谁能无老!朕近年也常觉精力日减。”
汤和郑重奏道:“陛下不可过分操劳,保重龙体要紧。”
朱元璋只管说:“倏忽间,我等都已老矣!”
汤和巴巴看着朱元璋,点头叹息。
朱元璋却道:“或许是由于老迈,朕近年常怀念少时的旧事。”
汤和见圣上一往情深的模样,一时目光变得温柔而深沉,仿佛自己面前不再是一言九鼎的当朝天子,而又变成了那个两小无猜的少年伙伴,不由也被感染,由衷地奏道:
“臣也是如此。”
朱元璋情难自拔:“那年我等到田里割草,天都黑了,还只顾玩耍,记得把草筐垒在一起,高高筑成一个‘宝座’,轮流坐上去‘称王’,那热闹的场景简直恍若昨日。”
汤和被带入童年的回忆,竟忘了老病之身,顽皮地笑道:“臣怎不记得,当年大家轮流攀将上去,不及坐稳,多连人带筐摔了下来,只有陛下在上面稳稳坐了半天,却安然无事,今天方知陛下福大,怨不得日后有君臣之份。”
朱元璋忘情而乐,问道:“卿久居乡里,当年那些故人可还健在?”
汤和摇头:“已廖廖无几。”
朱元璋听后默然,半响说道:“洪武八年朕巡幸中都,曾回故乡一游,忽十几年过去,原来又已人事皆非。”
汤和见圣上感慨万千,忙奏:“因臣回乡闲居,故人常依来说话,都对陛下感恩戴德,托臣向陛下谢恩。”
朱元璋听了,怅然良久,道:“乡里之乐,朕竟无缘享受。”
看着圣上那若有所失的模样,汤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一会儿才忙奏道:
“陛下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自然与臣民不同。”
朱元璋半晌才道:“卿说的极是,只是朕常生思乡之情。”说罢又道:“卿既已来京,且留下治病调养。”
汤和却奏道:“陛下关怀,臣感恩不尽,然而臣已习惯乡间生活,仍愿回乡里养病。”
朱元璋见汤和说的恳切,便道:“如此也好,不过须从京师多带些良药才好。”
汤和见圣上这样关心,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连连谢恩,又说:“臣闻太子巡视陕西,抚慰关中军民,想必一路十分辛苦。”
朱元璋却道:“太子一向不曾远行,朕有意命他历练一回,好增长治国的才干。”
汤和点头赞颂:“陛下英明。”
君臣又议论了一会儿国家大事,朱元璋赐宴款待汤和父子。饭毕,又命安车送汤和出宫。

太子离京时还是八月中秋,转眼严冬将尽。这天,太子驾前使臣入朝来奏,称太子已抵临京师。朱元璋欢喜,忙命群臣到龙湾迎接。
朱标被百官簇拥入宫,朱元璋已在便殿等了多时。朱标上前拜过父皇,朱元璋见太子出巡数月,面庞黑瘦,看上去精神也不如从前,心想,莫非是途中劳累所致?有心命他先回宫歇息,朱标却从长随太监手里取过一轴地图,奏道:
“儿臣这次巡抚陕西,命人绘制了一轴关中山川形势详图。”说罢双手奉上。
朱元璋没有到过关中,宫里虽有各省地图,却过于简略,当下命太监展开,果然见秦地山川尽在眼前。心里欢喜,说道:“此图甚好。”仔细看了一回,问:“长安城郭如何?”
朱标忙奏:“儿臣去至陕西,此事最为留意。如今看来,长安城池多有残破,宫殿也大都塌毁,群下都说,若作都城,工程不于汴梁。”
朱元璋静静听完,默然不语。
朱标看看父皇,又奏:“先时号称关中险固,这次儿臣途经潼关等处,见如今的关隘也不像史书记载的那种模样。”
朱元璋又是一愣,半晌说道:“可知天下形胜均不免时过境迁。”
朱标又奏:“然而臣却亲见关中百姓民风淳厚,市井晏然。”
朱元璋听得专注。
朱标又说:“儿臣抚慰延安府灾民,见百姓关领朝廷赈济时相互谦让,颇有君子之风。虽然时下遭了水患,食不裹腹,城乡却无盗贼,方知那一方何以能出李从义这样的忠义之士。”
朱元璋暗自点头,心想,正是山川易改,民风难移,莫不是汉唐遗风犹存?然而毕竟长安城池已经残破,心里凉了半截,半响说道:“如此看来,择都一事,还要从长计议。”
朱标道:“只凭陛下作主。”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又问:“延安府治河进度如何?”
朱标忙奏:“朝廷调集附近军民合力筑堤,已如期成功。目下河水已经退尽,百姓正重整家园。”
朱元璋这才放心,道:“民为国家之本,如此才能令朝廷放心。”
朱标点头称是。
朱元璋忽然又想起一事,问:“近来朕风闻你二弟奏王对朝廷使臣蛮横无礼,可有此事?”
朱标奏:“并非传言说的那样。”
朱元璋见朱标似有遮掩,怒道:“虽受封为王,也是朝廷的臣子,对朝廷使臣无理,便是对朝廷不恭,岂能小瞧!”
朱标忙奏:“儿臣在长安时已给二皇弟讲过此理,二皇弟已经认错。”
朱元璋听了,方才罢了。因见太子穿戴厚重,不由又看了看他的脸色,问:“朕观你脸色不好,是一路劳累所致?”
朱标摇头,奏道:“许是路上感了些风寒,只觉得身上不爽。”
朱元璋心想,隆冬季节,便是太子的车驾,晓行夜宿,也比不得宫里安祥,他又没受过长途鞍马之苦,必是禁不住旅途的艰辛。又关切地问:
“到底有何不爽?”
朱标奏:“只是一味怕冷。”
朱元璋皱皱眉头,降旨道:“且去命御医仔细诊视,好生静养几天。”
朱标拜谢道:“想必歇息两天也便好了,陛下不必挂心。”
谁知朱标话虽如此,回到东宫竟一病不起,直到开春以后才能勉强到文华殿视事。朱元璋因太子生病,后悔不该命他秋季出行,隆冬还朝,后来见太子好转,才把心放下。这时就有山东、河南的一些州县向朝廷报灾,称上年蝗旱,入春以后,青黄不接,百姓断炊,恳请朝廷开仓放粮。朱元璋心想,有灾上年不报,如今却说得这样严重,保不准是怕像延安府那样被朝廷问罪,便夸大其辞。心里狐疑,一面命户部前往赈灾,一面却又从国子监选了十几个监生,命他们赴两省查清详情,如实奏来。
这些监生都是一色的年轻学子,头一回为朝廷办事,能不尽心!一路过州不进,遇县绕行,专到民间采风,如此一查,有些州县的灾情果然不实。回朝奏了,朱元璋心想,蝗灾是飞来之祸,难与政绩相连,如此虚报冒领,不但有欺君之罪,恐怕还有人中饱私囊。当即大怒,立命将那几个州县的知州县令逮进朝来,命吏部尚书兼左都御史詹徽立案严审,务必鞫出实情。詹徽是何等人物,当即心领神会。审来审去,虽没审出多少贪酷的事儿来,酷刑之下,几个官员就把夸大灾情的用意招了。詹徽得了口供,照例先呈文华殿,由太子复审。
詹徽向来贪功,本案又是皇上钦点,在呈送文华殿的同时也奏明了朱元璋。朱元璋见案情无大出入,因痛恨天下官吏只会保官,专事欺蒙,恨不得把这些对朝廷怀有贰心的狗官斩尽杀绝,当听了詹徽论法当斩的建议,正中下怀,当即恩准。
过了一天,太子复审完毕,感到詹徽量刑偏重,都改成了流刑。过来奏明父皇时,朱元璋冲口问道:“为何天下的案子一到了你的手上,非要折扣不成?”
朱标吓了一跳,见父皇一脸愠怒,心想,自己遵旨复审,就没有一点更改的权力?
朱元璋见朱标没有陪罪,又怒道:“都察院已定成死罪,偏你一味仁慈为怀?”
朱标见果然詹徽抢在自己前面奏明了父皇,内心激愤,一个堂堂储君,莫非还不如一个臣子!不由犯颜陈奏:“父皇既命儿臣复审,詹徽不当越权奏事。”
朱元璋一怔,直直地盯着日渐老成的太子,朕不过是让你练习理事,并不是命你自作主张!当即怒道:“詹徽所奏有理!”
朱标忍不住争辩:“此案牵涉的犯官,不过害怕受责而冒报灾情,却无贪酷之事,儿臣以为不宜重罪。”
朱元璋从没见过太子如此忤旨,大怒道:“欺蒙朝廷,还不是死罪!”
朱标不愿一味委屈求全,含泪跪下,陈奏:“儿臣曾闻古代贤君治国,以仁慈为本,法律辅之,方能使天下归心。”
朱元璋忍无可忍:“小小孺子,竟敢教训起朕来?”
朱标听了,吓出一身冷汗,脑子里顿时成为一片空白,忙以头点地,洒泪奏道:“儿臣不敢。”待再要哭奏,却见父皇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朱标又气又悔,见殿里只剩下自己一人,茫然四顾,万念俱灰,竟一时没了站立起来的力气。朱标原本带病理事,经了这场惊吓,当时旧病复发,回去又病倒在床。
第二天,东宫派人把太子犯病的情形奏明朱元璋,朱元璋怒气不消,只道:“有病命御医诊治便是,为何又来聒噪!”
又过了两天,朱元璋才问:“太子可曾上殿。”
旁边的人才敢启奏:“这两天太子昏热,不曾上殿。”
朱元璋吃了一惊,怒道:“为何早不奏明?”
长随太监只得小心奏道:“东宫因皇上日夜忙于朝政,怕皇上挂心,不让启奏。”

朱元璋便有些后悔。太子仁慈孝敬,历来如此。又想,太子虽然正值壮年,身体却不硬朗,久病初愈就忙着上殿理事,难免又是劳累所致。冲长随太监降旨:“速往东宫探视,把详情奏来。”
长随太监一溜烟下殿,不一会儿回来奏道:
“太子昏热已退,却又发起冷来,现时盖了两床棉被,正在发汗。”
朱元璋想,忽冷忽热,分明是惊悸之症,想着那天的事,才觉得自己有些严厉。却又恨他身为人主,如此愚昧不明,还不是咎由自取!毕竟又问道:“御医如何说的?”
长随太监小心奏道:“奴婢到时御医恰在。奴婢将御医拉到外间询问,御医说太子此病与年前仿佛,只怕是当时寒气侵身,没有表尽,如今又归了内里。”
朱元璋听了,更加沉重。区区寒气,竟然数月不消,如今又旧症复发,想那太子身子虚弱,几经反复,恐怕更难治疗,若再一病不起——,朱元璋不敢再往下想,降旨:
“命太医院像给朕治病一样,为太子会诊会医,不许稍有差池。”
原来太医院虽归礼部管辖,却是朝里一个五品的独立衙门。院中官员为首的称作院使,副的称作院判,下属称御医,就是普通御医,也全是一色的八品官阶。太医院除了供奉宫廷,还遵旨为各地王府和朝中文武大臣看病。但看病与看病不同,若给皇上看病,除主治御医诊视外,院使、院判也须来会诊会视。药方开具之后,须另注明药性、药理,一并呈皇上御览,恩准后,抄写副本备查。熬药前,须有院使和太监在一旁监视,并两付合二为一。待熬好后,再一分为二,一份御医、太监先尝,另一份方可进呈皇上御用,其程序之繁,足可见出一国之君的尊贵。朱元璋因对太子十分关心,命比照自己诊病用药行事,就包含了这些意思。
太监听了,忙赴太医院传旨。

一连几天,朱元璋因太子犯病心绪不宁。这天早朝,忽然想起山东、河南那几个犯官来,问:
“冒报钱粮的官吏可曾处置?”
詹徽出班奏道:“没得陛下圣裁,仍在钦监羁押。”
朱元璋因太子生病迁怒几个狗官,愤然降旨:
“如此欺蒙,还不押赴闹市斩首!”
詹徽刚要接旨,刑部主事茹太素出班急奏:
“启禀陛下,臣曾参与审理此案,以为詹徽定罪偏重,难以服人。”
朱元璋瞥见茹太素张张扬扬,好不恭敬,暗恨道,哪是指责詹徽,分明是责难朝廷!忍气怒视着面前那个不识好歹老臣。
茹太素却不管朱元璋脸色如何,毫不惧怕,反而高声奏道:“陛下执法尚严,詹徽专投陛下所好,其心实奸,陛下不可不察。”
朱元璋见这个老儿果然劾到自己头上来了,直气得咬牙切齿:“朕一忍再忍,时至今日还没有将你这个佞臣除掉,怎说得上执法尚严!”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群臣深怕茹太素又要吃亏,有人忙冲他直使眼色。
谁知那茹太素视若无睹,从容奏道:“应当治罪的是阿谀逢迎之人,非是老臣。”
朱元璋冷笑一声,冲殿上武士喝道:
“快将这个不知罪的佞臣拖下去剁了!朕倒要看他当不当死。”
顿时,殿上窒息了一样。就见几个武士抢上前来,七手八脚把个须发皆白的老臣掳下殿去。忽然,有人抢出班序,高声奏道:“陛下不可!”。众人一看,原来是诚意伯刘。
朱元璋一脸杀气,毫不理睬。
刘顾不了许多,高声奏道:“此人一贯忠心耿耿,一时忤旨,望陛下宽恕。”
朱元璋怒道:“敢再有为佞臣求情者,一律同罪。”
刘无奈,张不得口,只好归班。
金殿之上,鸦雀无声。眨眼之间,一个刚直一生,前不久还足使朱元璋折服的老臣,最终还是惨死于皇上盛怒之下。
接着,朱元璋立命处死那几个犯罪的官员。
朱元璋手握杀伐大权,对太子的病却无可奈何。看看朱标躺倒又半月有余,朱元璋天天命人过去探视,无奈三日好,两日歹,亲自去看了两次,也不过徒增忧烦而已。这天下朝后无着无落,又过东宫看望。
原来,东宫是在皇城内东南角辟出的一片宫院。前面是太子听政的文华殿,此殿虽然不像朱元璋的三大殿那样金碧辉煌,却也典雅庄重。朱元璋起于庶民,崇尚节俭,对子孙要求甚严,东宫太子还是储君,自然要养成俭朴习惯。文华殿后面是可供居住的一带屋舍,小巧精致,不事豪华,却很适用。太子的正室称作太子妃,偏房则称作美人。朱标与几位妾妃美人和子女住在这里,自成体系。朱标的原配常遇春之女常妃已于前年去世,现居正室的是位李妃。这位李妃与几个美人从太子生病以后日夜轮流守在床前,朱标的儿子、世子朱允炆因父亲不见好转,如今也不去,昼夜不离地守在父亲跟前。
朱元璋驾临时,因事先不准通禀,满宫人仓卒接驾,一齐跪在地上。朱元璋心事重重,径直来到床前。这时太子已被惊醒,猛见父皇,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朱元璋随行的内侍扶住。
朱元璋呆呆地看着太子,也不就坐,此时的太子双颧突出,面色黝黑,显见得又比上回消瘦了许多,许是怕冷,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仍盖着棉被,不由皱起眉头。
皇孙朱允炆已经十五、六岁年纪,见皇爷这样站着,跪行两步,含泪恳请皇爷就坐。朱元璋这才坐了。
太子无奈地躺在床上,把双手抱在胸前,轻声奏道:“陛下日理万机,又来探视,令儿臣不安。”
朱元璋也不言语,又看了半响,问道:“到底怎么不好?”
朱标奏:“先前忽冷忽热,如今全都退了,却十分憋闷,就象有重石压在心上一样。”
朱元璋联想起自己常犯的心疾,却是心神不宁,并无负重之感。看看太子那痛苦的模样,深知心为身之主,只怕也是心器的毛病,又添了一层忧虑。半响,又问:
“近来药效如何?”
太子在枕上微微摇头。
这时,跪在床下的朱允炆奏道:“启禀皇爷,太医们的药父亲服了几十付之多,去了旧症,又添新症,总是不见功效。”
朱标见朱允炆说话冒失,在床上斥道:“为父的病一时难好,怎能埋怨御医!”
朱元璋见朱允炆一个孩子,近来熬得一脸干瘦,眼含红丝,心里怜悯,命他起身,方说道:“允炆说得有理,久治不愈,必是庸医误事!”
太子忙道:“御医们日夜守在床前,尽心竭力,也苦了他们。”
朱元璋并不理会,又问饮食。太子妃李氏和朱允炆小心一一奏明。朱元璋方对太子说道:
“正值盛年,区区疾病,何妨大体!只是需强进饮食,以固根本,方能驱除病邪。”
朱标只得称是。又道,父皇日理万机,儿臣自有御医和群下服侍,万不敢再让陛下分心。
朱元璋心事重重回到便殿,立将太医院院使宣来,降旨:
“立即更换太子跟前的主治御医,新御医诊治三日,若再不见功效,拿卿问罪。”
院使因太子久治不愈,本来已是战战兢兢,见限了日期,更是六神无主,万般无奈,只能叩头领旨。
尽管太医院上下急得团团乱转,新太医使尽浑身解数,三天之内也没使太子病情显出起色。朱元璋向来一言九鼎,盛怒之下,将院使流放海南,当值御医革职拿问。处置完毕,心里犯愁,回想起太子此病的起因,难以拂去心里的阴影。去年中秋太子出京时,惊雷乍起,虽然当时群臣称善,心里半信半疑,如今看来,真不知是好是歹。后来连阴不雨,又说象征阴谋,待太子回来问及此事,却说一路没有丝毫异常,前说何能服人!这天上朝,向众文武降旨:
“太子久病不愈,朕寝食难安。追思太子的病源,或与出行陕西有关,莫不是哪儿冒犯了山川神灵,卿等明天随皇孙允炆到山川坛祭告,为太子禳灾。”
群臣听了,虽然沉重,无不称是。
第二天,百官随朱允炆前去祭告了一回。朱元璋听了皇孙的禀奏,又等了两天,也没盼来东宫的佳音。第三天,礼部尚书郑九成出班奏道:
“太子仁慈,天下皆知。出行关中,一路百姓有口皆碑,恐不是冒犯神灵的缘故,臣曾记得当时天气久阴不雨,近来京师又是这样的气象,臣以为此兆非主阴谋,只怕天下有什么冤狱,陛下不如降旨清理狱讼,好为太子乞福。”
朱元璋听了,顿觉有理,当即降旨:
“就依郑卿之言。”
刑部尚书吕宗艺接旨,日夜督促下属清理狱讼。到第三天,出班奏道:
“依大明法律,夫犯死罪,妻妾敢有上告者,不论有无冤情,先黥面惩戒。多年来这类案情却没能禁绝,各地认为此刑太过,恐伤天地之和。”
朱元璋当下降旨,:“夫犯王法,妻妾上诉,是只知爱其丈夫而不顾自身之苦,更何况有的真有冤情,今后一律不许追究。”
吕宗艺欣然领旨。
朱元璋又问:“时下狱中死囚多少?”
吕宗艺奏道:“除即决大罪,按例秋后刑人,从去冬至今,全国在押死囚已超过万人。”
朱元璋降旨:“虽犯死罪,朕不忍屠戮过多,凡去冬以来在押的死囚,皆赦其不死。”
吕宗艺忙又接旨。
朱元璋又道:“时下天气炎热,罪犯们久系死牢,恐也难以生存,一律解往各地卫所建造军舍,以使立功恕罪。”
吕宗艺和众朝臣见圣上这样仁慈,知道是因为太子的缘故,齐声称颂朝廷贤明。
朱元璋下了朝来,又命人将提督太监宣来,问:
“上回朕命你将三个妃子分别装敛安葬,事后为何不来奏明?”
提督太监忙奏:“奴婢们遵旨办完,尚未启禀皇上。”
朱元璋不由起火,怒视着眼前那个太监。
提督太监害怕,只得磕头奏道:“不是奴婢胆大不奏,只因当初三个娘娘葬在一起,正值炎热,待启葬时,尸首已经模糊,只好勉强分开下葬。奴婢们恐怕皇上问起细节来心里不忍,才迟迟没有奏明。”
朱元璋听完,才默然不语。当时盛怒,没顾及后果,既已如此,也怨不得他们,说道:
“三个娘娘虽然忤旨当死,念及她们生前也有不少好处,时下清明将至,传朕的口谕,命各房皇子多备牲醴纸钱,到墓前为其母焚化祈福。”
提督太监忙道:“陛下贤明。”
朱元璋又吩咐:“到时多去些人,祭典完毕,再多多培土封堆,以示显赫。”
提督太监见皇上今天吩咐得细致,唯唯领旨,不敢有半点马虎。
朱元璋自己觉得做了许多善事,天天盼望太子病情回转,谁知几天下来,太子的胸闷不但不见好转,腿脚却又肿涨起来。朱元璋闻奏焦急,晚膳以后,又亲自过去看了,回到坤宁宫,心情沉重,不出一言。李贤妃知道圣上为太子忧愁,不敢动问,只得默默小心侍候。朱元璋独自凝神良久,忽见李贤妃面色红润白净,双眸清澈明亮,越发显得青春无限,一时别有触动,忽又降旨:
“今晚朕去华盖殿西庑歇息。”
长随太监听了,正要赴御用监通知侍候衾被,却见一旁李贤妃轻声劝道:
“陛下终日在前殿操劳,不可过分劳累。”
朱元璋毫不理睬,瞪了长随太监一眼。
那太监见了,连忙出宫。
朱元璋方对李贤妃道:“朕从今天起在西庑斋宿,为太子乞福。”
李贤妃这才恍然大悟,忙道:“原来如此。”说罢又道:“陛下晚间孤身一人,须命太监好生侍候。”
朱元璋心想,为了太子,朕万死不辞,复有何言!心里想着,话却没说出口。停了片刻,又道:“从明天起,全宫上下,一日三餐,均用素食。”
李贤妃看了看朱元璋,连忙领旨。
片时,长随太监接朱元璋起驾,李贤妃又对长随太监小心嘱咐一番,方才放心。
原来,朱元璋日常听政的华盖殿两侧,均有游廊,游廊下的屋宇,称作西庑和东庑。朱元璋下朝后常在这里批阅奏折。这天晚上,朱元璋住在西庑,先在御案前坐了,因案上的奏折都已批完,一时无所事事,守着那突突跳动的烛火,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宫里皇子固然不少,大的都已派往各自封国,小的还少不更事,都依附于各房娘娘,或许是他们惧怕自己,平时不闻召唤,从不敢前来晋见。那些皇妃媵妾,接驾时毕恭毕敬,总怀疑她们多出自怕情,况且那些妇人除了侍寝之外,还有何用!想来想去,唯有太子,听政之余还能时常宣来陪伴参议朝政,陈奏得失,尽管常有不如人意的地方,毕竟是日后托以大业的人。谁知天生不测,竟又一病不起,眼见得多方努力,仍不见功效,还一天比一天沉重,想到这里,将眼闭住,不敢再想,却又不得不想。忽又后悔,年前若不命他出朝,也许不会染此沉疴。转而又想,那回若不怒他一味宽纵,严厉斥责,也许不会旧症复发。想到此处,自己却拍案喝道:
“不可!”
朕一生行事无不果决,本是他的过错,岂能胡思乱想,揽在自己身上!
一旁侍候的太监忽听皇上拍案喝斥,大吃一惊,又见那里一脸怒容,忙上前奏道:
“皇上——”
朱元璋没理此人,恢复常态后,一时心绪烦乱,降旨道:
“备寝!”
那太监忙去里间放下寝帐,回来跪请皇上移驾。
朱元璋进屋上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睁眼怔了半天,刚一合眼,又见太子卧病在床的情景,心里一惊,兀自坐起。侍寝太监在帐外看见,忙又上前奏道:
“皇上。”
朱元璋自己披上衣服,太监见皇上象要外出,忙侍候穿上鞋袜。
朱元璋出了屋来,站在丹墀下,仰观天象。只见星河灿烂,万里无云,想起当年刘伯温在时,曾说紫宫中有北极五星,其中最亮的为帝星,居太乙星座。左侧一颗,则属太子,右侧三颗主其余皇子。朱元璋仔细辨出东北天上紫宫星区,果然找到了北极五星,其中帝星熠熠闪耀,右侧三星也十分明亮,唯有太子星座昏暗不明,当时不禁凉了半截,呆愣在那里。
侍寝太监壮着胆子在一旁轻声奏道:
“已到中夜,皇上久驻此处,须防风寒。”
朱元璋纹丝未动。
过了半响,那太监只得又奏:“贤妃娘娘一再叮嘱,奴婢不敢不奏明皇上。”
朱元璋此时也觉得脖颈酸疼,见那颗星星仍未复明,回头冲侍寝太监降旨:
“速宣翰林刘三吾进宫。”
太监忙出宫宣旨。
过了半个时辰,老臣刘三吾就随太监匆匆来到西庑。
朱元璋坐在案前,待刘三吾参见后赐了坐位,说道:
“宣卿深夜进宫,只因太子久病,朕寝食难安。明天朕要亲至圜丘祭天,卿代朕好好作一篇《祷天地好生文》。”
刘三吾忙又下跪,奏:“臣遵旨。”
朱元璋仔细嘱咐:“朕自登基以来,敬天爱民,谁知朝中奸佞叠出,或许因此上天降罪,朕甘领其责,卿仔细体味朕的心情,写在祷文中。”
刘三吾听了,含泪奏道:“老臣深知陛下的一片诚心。”
朱元璋一时也难以自制,将手一挥。
刘三吾再拜之后,才含泪颤颤巍巍出了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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