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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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长被满门抄斩的第二天,宫里又传出消息,日前逮进京来的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和在押的延安侯唐胜宗均已讯实,都是胡党。他们当年拥兵各地,预备与京中的胡惟庸、李善长里应外合,谋取社稷,后因胡惟庸败露,才在李善长的庇护下隐藏下来。既然参与了谋反,还有何生理?当天也就斩了。谁知把这几个武将诛杀以后,又有御史上告:
“荥阳侯郑遇春、河南侯陆聚和宜春侯黄彬与陆仲亨等人多年来经常饮酒聚会,密谋大事,应予逮问。”
朱元璋听了,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郑遇春,他与陆仲亨是儿女亲家,足见关系非同一般。立即传旨,将三人捕回京来。
鞫拷之后,果然都有些说不清的瓜葛,于是一律定为漏网胡党,统统斩首。
这天,朱元璋又将詹徽宣进宫来,问道:
“洪武十三年以来,得罪被杀和因病亡故的公侯不在少数,朕心思眼前这许多人都是漏网案犯,那故去的都能保准干净?”
詹徽忙奏:“供辞里确实牵涉了几个死去的公侯,只因人已亡故,没法对证,才没向陛下奏明。”
朱元璋却道:“若果然在逆党之列,便是死有余辜,有罪也当追论,否则,罪犯家人岂不是与朝廷离心离德反而还谬享爵禄。”
詹徽见圣上想得深远,忙称:
“陛下英明。”
朱元璋又问:“供辞里牵涉了谁?”
詹徽天分极高,张口奏道:
“臣记忆深刻的有永城侯薛显,淮安侯华中,宣德侯金朝兴、济宁侯顾时、巩昌侯郭兴、六安侯王志、临江侯陈德、靖海侯吴祯、汝南侯梅思祖,营阳侯杨璟,南安侯俞通源。”
朱元璋听詹徽一口气说出了十来个功臣的名字,大都在自己意料之中,仔细一一滤过,果然不是曾被罚黜,就是和胡惟庸、李善长相好的人,尤其是那头一个薛显,当年因为妄杀千户吴富,曾被贬到海南垦荒多年,后来勉强赦回,能不记恨?像这些人,能和朝廷同同心同德!忽又想起一人,问:“朱亮祖如何?”
詹徽一怔,眼前忽地一亮,奏道:“蒙陛下提醒,臣正漏了此人。”
朱元璋并不怪罪,降旨道:“卿将这些胡党的罪状条列清楚,公之于众。”
詹徽称是。
第二天朱元璋临朝后,詹徽奏道:“启奏陛下,已故功臣中还不乏胡党。”说罢,当众宣读了开列的名单和各自的罪状。
朱元璋静静听着,绝少表情,半晌才道:时至今日朕才知道当年胡陈乱党区区几个文臣怎敢谋篡天下,原来竟有这么多武人为虎作伥。”
詹徽立奏:“臣以为其人虽死,亦当追论其罪。”
朱元璋降旨:“凡有牵扯,一概夺回爵位,永著其奸!”
吏部尚书契斯出班接旨。
朱元璋心想,这回恰巧拉出了朱亮祖,当年他狂傲不法,被在朝上鞭死,其家人必定怨恨在心,只因当时无谋逆大罪,没能夺他的爵禄,多年来耿耿于怀,不如趁机除消了干净,于是降旨:
“朱亮祖之子朱昱多年冒袭侯爵,原来罪在不赦,追论连坐,依法处斩。”
刑部尚书吕宗艺纳闷:这么多已故侯爵追论胡党,大不了夺回爵禄,永嘉侯朱亮祖满门就剩了这个子嗣,独独却要连坐论死?因见圣上一脸阴沉,又不敢动问,只得接旨。
朱元璋并不管吕宗艺如何不解,又降旨道:
“这次揭出了众多乱党,我朝方得长治久安。因左都御史詹徽功劳卓著,故在原职之外,加封吏部尚书。”
詹徽听了,心花怒放。原先,只有纠劾百官之责,却无进退人材之权,如今二者兼而有之,自洪武十三年罢相之后,还没人如此位高权重。詹徽历来心高,如今鹤立鸡群,掩不住得意之色,忙出班谢恩。
满朝文武见詹徽春风得意,羡慕的、嫉妒的自然大有人在。原吏部尚书契斯失落之余,却又茫然,只能静候朝廷发落。
下朝后朱元璋将詹徽和刘三吾召到便殿,问道:
“这次牵入胡党的公侯极多,大都是本朝功臣。这些人蒙恩多年,天下知名,若不公布其罪,势必议论纷纷,朕命卿等笔录供辞,条列罪状,时下办得如何?”
刘三吾忙从袖中取出一叠宫笺,奏道:“臣等遵旨已将所有口供辑录完毕,请陛下审视。”
詹徽一旁忙又奏:“案中所涉,下至马夫门人,上至公侯大臣,形形色色,同一事实,或许供辞不一,臣等虽删繁就简,反复校核,恐还有些庞杂。”
朱元璋一边听着,一边顺手翻了几页,果然不太称心,蹙眉说道:“口供尽可形形色色,然而读后须令人震聋发聩。”
詹徽和刘三吾小心对望,没有出声。朱元璋道:
“朕亲自条列罪状,然后布告天下。”
刘三吾方才如释重负。
朱元璋见辑录的口供尚无名字,当下降旨:“既然公布奸情,此书便称作《昭示奸党录》。”
詹徽、刘三吾听了,不约而同地赞道:
“此名绝好,非陛下不能命出。”
刘三吾见圣上一时无话,奏道:“胡陈党案已历十年之久,余党相继诛灭,《昭示奸党录》一经公布,可否宣布此案就此作结,以安人心。”
朱元璋想,多年来最难放心的就是李善长兄弟和那些淮西旧将,如今既已诛戮,胡案就此作结也是个机会,便道:
“刘卿之言有理,正该如此。”

一天,朱元璋忽对群臣说道:
“胡、李奸党,前后作乱达十几年之久,被其迫害的忠良不在少数。当年诚意伯刘伯温不畏权贵,对权奸李善长抗争不屈,大义凛然,后来胡惟庸专权,与李善长狼狈为奸,排斥异已,诬陷忠良,刘伯温父子竟双双死在奸佞手中。洪武十三年胡惟庸伏法以后,因党人作祟,没能给刘伯温昭雪,朕每念及于此,心中不安。”
话音一落,有人出班奏道:
“如今奸党李善长既已败露,正该为忠臣正名。”
朱元璋惨然道:“朕正有此意。”于是降旨:“刘伯温嫡孙刘袭封诚意伯,代代世袭,永享爵禄。”
礼部主事刘听了,匆匆出班,趋到殿前谢恩。
原来,刘现任的礼部主事仅是个六品小官,若袭爵诚意伯,地位却在一品之上。
朱元璋朝下看了刘一眼,见他虽然年轻,却有其祖父的干练之气,此时眼中含泪,莹光闪闪,破例抚慰道:“近日可回乡扫墓,将朝中诸事祷于你祖父坟前,令忠臣在天之灵得以欣然。”
刘跪伏在殿上,感动得眼泪纵横,一时哽咽。因想起祖父临终前命将自己的尸骨焚化后埋葬,大约是担心身后受辱,心情何其凄凉!后来家父又被迫害致死,如今朝廷思念忠良,也算得皇恩浩荡了。忙以头点地,连连谢恩。
群臣见了,大受感动。
这天,《昭示奸党录》正好编成,分赐群臣后朱元璋说道:
“奸党乱政多年,难免人心动荡,国家不宁,如今贼人伏诛,冤狱昭雪,众卿今后尽可各守其职,一心报国。”
多少天来百官提心吊胆,这才一块石头落地。
朱元璋因李善长一案终于告结,刚松了口气,谁知这天佥都御史范毅铭又出班奏道:
“征虏大将军蓝玉在外居功自傲,目无王法。前不久从塞北回军途中,夜至喜峰口,守关将校因天色昏暗,不辨真伪,没及时开关,竟纵兵毁关强入,还鞭打守将,滥施淫威。”
朱元璋听了,又吃一惊。私占元君妃子的事还没治罪,竟又这样无法无天,可见此人已狂妄至极,当时就变了脸色。
范毅铭见圣上脸色蜡黄,又奏:
“臣还听说蓝玉在平山卫练兵时,曾霸占东昌民田,百姓告到山东按察司,御史前往查问,蓝玉竟大闹公堂,赶走朝廷命官。”
朱元璋没想到此人如此劣迹斑斑,大失所望。然而党案刚刚结束,人心初定,又不便大动干戈,正在犹豫,兵部尚书唐铎出班劾道:
“臣以为若都是实情,蓝玉便是跋扈不臣,虽然征虏有功,亦当治罪。”
朱元璋怒火腾起,若不刹刹他的威风,也确实快容不得他了!当下降旨:“命蓝玉立即还朝。”
唐铎接旨后,与范毅铭分别归班。
二人退下,朱元璋忽然想起一人,冲下面问道:“那天茹太素发往刑部,议为何罪?”
刑部尚书吕宗艺心想,都是年前的事了,才想起来,忙奏:“刑部以为此人一向忠于朝廷,言语之过,应予宽恕。”
原来,朱元璋感于今天御史弹劾不法之人,想张大朝廷视听,想那茹太素一向刚直不阿,犯不上因为言语得罪,便就势开恩,免论其罪,官复原职。

吕宗艺得了圣旨,下朝后立命监牢放人。
朱元璋下了朝来,因为蓝玉无法无天心里懊恼,一言不发,在御座上发愣。众宫女太监见皇上今天脸色不好,哪敢多言。满宫上下正惴惴之际,恰巧太子进宫奏事,众人这才像得了救星一样,松了口气。
朱标见父皇不乐,不敢动问,迟了片刻,才奏:“陛下清除奸党多日操劳,如今已灭,也该放松两天,养养心神。”说罢,才怯怯地看了父皇一眼。
朱元璋何曾不想养养心神,只因朝中多事,哪能容得片刻安生!抬眼看了看太子。他已经三十多岁,多年来协助处理朝政,已算是个依傍,但靠他理事,总难放心。尽管如此,太子体贴自己,毕竟是个安慰,道:“蓝玉居功自傲,目无王法,令朕失望。”
朱标一愣。蓝玉近来被朝廷倚重,这次远征塞北又立下大功,父皇十分激赏,却不知又生意外,忙看着父皇。就见那脸上愤怒中透着沮丧,凭着往常的经验,知道此时不是问事的时候,只得一旁劝道:“蓝玉一介武夫,回朝后陛下当面斥责也就是了,万不可为一个臣子气伤了自己。”
朱元璋怒道:“岂止斥责!若不治罪,天下还容得此人!”
朱标心想,蓝玉这次出征功大,捷报传来,父皇命吏部叙功,如今已将结果呈进文华殿,眼下就是前来奏明的,却不知生了变故,怔了片刻,只得问道:
“儿臣不知蓝玉犯了何罪。”
朱元璋怒道:“他竟敢纵兵捣毁长城关隘,鞭打守关将校。”
朱标不明究竟,却又不敢细问,半响奏道:“儿臣以为蓝玉立了大功,还没封赏,先行治罪,恐有不妥。”
朱元璋盯着朱标。原来,蓝玉是开国名将常遇春的妻弟,朱标娶得却是常遇春的长女,论亲戚,蓝玉是太子妃的亲娘舅,自然与太子多了一层关系。半晌,责道:
“蓝玉恃功违法,不可因姻亲袒护。”
朱标听了,大吃一惊,慌忙跪倒,奏道:“儿臣绝无此意。”
朱元璋因太子一向恭顺,消了消气,暗想,原先只怕与自己一起起事的淮西旧将桀傲不驯,日后太子难以辖制,如今借党案大多已经除了,若再把蓝玉去了,日后用谁?命太子起身归座,说道:
“象这种居功自傲的人,不刹刹他的威风,恐有后患。”
朱标见父皇口气和缓了许多,忙欠身奏道:
“陛下所虑极是。”
朱元璋这才问道:“吏部为他叙了何功?”
朱标忙奏:“先时因不知道蓝玉有罪,拟进封梁国公,食禄在三千石之上另加五百,并授以铁券,代代世袭。”
朱元璋想,此人开国前虽无独挡一面之功,开国后却出类拔萃。况且早在洪武十二年因大破西番时就封了永昌侯,后来征云南、收辽东没有进封,已欠着他的人情,加上这回的功劳,再不封为公爵也实在说不过去,不如折他一些爵赏,令他心有所忌,免得日后难以驾驭。道:“就是封公,也只可进封小国。”
朱标见父皇改变了主张,连忙称是。
朱元璋方道:“将梁国公改为凉国公,再于铁券上镌刻罪过,令他自省自励。”
朱标见父皇虽然恼怒,毕竟看了自己的情面,况且他又有那么多的不是,还有什么话说!连忙领旨。

太子告退之后,朱元璋忽觉心神疲惫,歪在榻上歇息。
众太监、宫女因到了晚膳的时辰,却不敢上前启奏,相互观望,不知所以。
朱元璋忽又想起什么,睁眼冲长随太监问:“那天将三个皇妃埋在何处?”
长随太监忙上前回道:“启奏万岁,当时提督太监张公公承办此事,奴才不知详情。”
朱元璋降旨:“将他宣来!”
长随太监不敢怠慢,不一会儿,便将那位张公公唤来,一起跪在地上。
朱元璋问:“宁妃埋在何处?”
那张公公忙道:“遵皇上的旨圣,三位皇妃一同葬于太平门外。”
朱元璋想着那天的情景,停了片刻,降旨:“三妃各以棺木装敛,另行改葬。”
张公公一愣,欲言又止,连忙领旨。
张公公退下,朱元璋见长随太监仍长跪未起,心里诧异,盯了他一眼。这个太监奏道:
“奴才有一事早想启奏万岁。自宁妃娘娘过世以后,万岁尚未册立后宫新主,虽偶尔宣一位娘娘过来侍膳,毕竟不是常事。奴才们并非想逃避罪责,只恐误了万岁的饮食起居,是奴才们万死不赦的罪过,因而奴才斗胆恳求,万岁若册封一位娘娘统率后宫,竟是奴才们再造之福。”
朱元璋听了,没想到这个相跟不久长随还有这样的心胸,又朝下看了他一眼,想,只是后宫娘娘虽多,却难择其人。郭惠妃往日温柔贤慧,如今却年纪渐长,恩宠已衰,况且侍奉起居,执掌后宫也绝非一个贤慧所能当得,当时未置可否,便命他起身传膳去了。
谁知,过了两天,朱元璋到旧宫吴王府释闷,却对这里的李美人十分可意。这天,朱元璋在御园游览了一番,转到李美人居住的跨院。这个当年收纳郭惠妃的去处,如今风物依旧。朱元璋难得松闲半天,这天心情颇好,浏览着往日稔熟的景物,却不由感叹岁月流逝,天催人老。正自兴叹,李美人率众宫女已到阶前跪迎。朱元璋常年不来这里,乍见这位美人,见她竟然风韵依然:亭亭玉立的身材,娴雅清秀的脸庞,又兼眉如黛染,目含秋波,顾盼之间,楚楚动人,虽然常年闲居这里,却不见一丝哀惋之色,那生动的眼神分明积蕴的全是青春女子特有的诱人的活力,朱元璋直看得呆了,半响,才俯下身去,将她轻轻挽起,一同进了屋里。朱元璋坐定后问道:
“美人一向闲居这里,可曾寂寞?”
李美人施礼后低头奏道:“妾身深受朝廷恩典,每天有宫女陪伴,并不寂寞。”
朱元璋见她答得得体,又不是娇柔造作之词,暗自点头。又问:“美人一向作何事情?”
李美人看了皇上一眼,奏道:“妾身除了每天为皇上祈福,便是阅读皇上钦定的《女诫》等书。”
朱元璋见案上果然放有自己敕修的《女诫》,暗道,难怪她如此柔顺知礼,原来是修来的雅致。点头赞道:“朕每每道美人知书识礼,原来如此。”说罢又道:“近年朝里奸臣迭出,朕难得片刻松闲,美人可知道朝里的事?”
李美人摇头奏道:“妾妃不知。”
朱元璋早有严旨,不许后宫问政,见李美人这样本份,更加喜欢。又见美人一脸清纯,秀色可餐,直令人百虑尽消,问:
“美人芳龄几何?”
李美人不知何意,奏道:“妾身二十有五。”
朱元璋盯着那个略显红晕的脸蛋,半响叹道:“这般青春,朕竟渐渐老矣。”
李美人心下茫然。果然眼见得皇上近年大显老迈,然而在嫔妃面前说出此话,是何用意?也是李美人心性聪明,忙道:“皇上日夜为国操劳,或许是心力劳乏,怎说得上年老。”
朱元璋听了果然受用,一时身轻神漾,情不自禁将美人拥在怀中上下亲吻一遍,末了说道:“朕虽年老,雄心尚在,美人说得果然不差。”
李美人被抚弄完毕,暗自庆幸。想起那回皇上戏言将自己赐给徐达的往事,也多亏了心眼灵活,言语得体,想到此处,忙将脸微红,说道:“皇上于百忙当中,也该有所放松,方才免去妾身之忧。”
朱元璋听了更加称心,当时主意已定,降旨道:
“美人既对朕如此尽心,朕明天就降金玺银册,封为贤妃,入宫朝夕侍奉。”
李美人听说命自己入宫,倒暗自一惊。原来,这位李美人聪明非常,又晓得世故,明知道宫里多事,哪如在此乐得清静无忧。况且皇上偶然临幸,悉心侍奉,宠遇不衰,只怕到了宫里,反而不美,然而皇上有旨,怎敢不从,忙起身下拜,小心谢恩。
朱元璋见李美人受宠不惊,深知她不乏心计,一边命她起身,一边说道:“朕正无后宫之主,就命美人主持坤宁宫。”
李美人听了,更有些吃惊。
第二天,朱元璋在朝上对群臣说道:“自皇后薨逝,后宫无人。朕每天朝政之余,还得为后宫琐事分心,今册李美人为贤妃,总六宫之事,好为朕分劳。”
众文武听了,自然对李贤妃是一片称颂之语。
当天,朝廷赐出金玺银册,年轻貌美的李贤妃在吴王府接了,拜过之后,怀着复杂的心情乘凤辇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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