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一勋臣之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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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朝,朱元璋没按时驾临。文武百官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圣上阴沉着脸上了金殿。龙颜不悦,群臣不安,一个个小心参拜,生怕招祸惹灾。
拜毕,左都御史詹徽出班高奏:
“臣有一桩大事,欲奏明陛下。”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
詹徽只管奏道:“那天臣在北元降人当中,认出一个故人,名唤封绩。此人曾作过我朝礼部郎中,谁知洪武十二年赴北平收集元朝文献时,竟弃官走失,如今又从塞北俘来,臣以为事情非同一般。近日命人鞫审,封绩招供,当年只身逃往漠北,本是秉承胡惟庸之命,前去勾结元人,好与胡陈乱党里应外合,谋取我大明江山。谁知到了元庭以后,听说胡党败露,党人多被诛灭,大事已成泡影,方才滞留至今,不期又被我朝俘获。”
百官听完,无不震惊。当年只知道胡党有通倭之罪,却没料到十年后又揭出这通虏的大罪。
朱元璋阴沉着一张长脸怒道:“胡陈逆党,果然是狼子野心。”
詹徽又奏:“臣还有下文。封绩被俘后唯恐前情败露,日夜心神不宁,来京途中,几次欲逃,均被察觉。到达京师后又一味打听韩国公的消息。臣得了此情,追问究竟,方又招出韩国公与胡惟庸实系一党,因此想求得李善长的庇护。”
满朝上下,又是一片惊骇。
朱元璋盯着詹徽,惊诧:“果有此事?”
詹徽面不改色,胸有成竹,当即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卷,双手呈上:“臣有封绩的供辞。”
朱元璋粗粗看完,陡然变色,高声怒道:“李善长本是国家勋戚,朕待他不薄,竟与胡逆同流合污?”
詹徽当即接奏:“此贼罪不容赦。”
朱元璋忽然又被提醒了一样,大怒道:“怪不得唐胜宗出征前被李善长召进府去密谋到深夜,原来是有大事。”
詹徽审时度势,又奏:“所幸封绩没有与唐胜宗接上联络,不然恐怕已成漏网之鱼!既然当年胡逆有通虏阴谋,如今北元降人鱼龙混杂,极易串通,臣以为李善长既是胡党,恳请陛下割恩用法,免除后患。”
满朝文武都知道党案事重,事情虽然突兀,谁敢多言!那天茹太素得罪之后,至今尚押在刑部,那些文臣武将一个个屏声静气,乖乖听着蓝玉与圣上奏答。
朱元璋恨道:“当年胡陈被诛,李善长心绪低落,朕还命他入朝视事,以安其心。后来其弟侄牵入党案,朕仍念及勋戚之家,免去死罪,谁知此人知恩不报,愈加冷淡朝廷。前不久又将三百卫卒藏在家中,举止反常,令人生疑,原来是心怀鬼胎,难以自安。朕一再宽容,竟如此背恩,虽是勋旧,岂能再屈法容情!”
百官见死案已成,心知李善长难逃此劫。又见圣上目光炯炯,哪敢再无动于衷。当时便有些文武纷纷出班请旨,恳求严惩乱臣贼子。
朱元璋高高在上,见朝上人心转顺,这才降旨:
“速将李善长拘捕归案,阖府上下严加看管,不许走失一人。”
詹徽听了,出班再奏:“延安侯唐胜宗与李善长同为一系,这次又密谋灭口消脏,虽没得逞,却应一同治罪。”
朱元璋又降旨道:“刑部速命要员携朕的金牌前往军中拘捕。”
吕宗艺出班接旨时奏道:“李善长乃开国功臣,又是皇亲,陛下也该单降一旨。”
朱元璋明白,命秉笔太监写了两道御旨。
吕宗艺双手捧了,谢恩退下。
朱元璋指派完毕,倏然变色:“数十年来,朕无时不为胡党乱国忧虑在心,唯恐党羽犹在,遗患无穷,如今看来,上至公侯,下至差役,胡党果然大有人在。此害不除,国无宁日。”说完又一脸凝重:
“李、唐二犯久蒙圣恩,权倾一时,逢迎之人,能在少数!这次定要深追穷究,除恶务尽。”
众朝臣战战兢兢,不知道这次又要挖出多少胡党,一时人人自危。
下了朝来,朱元璋命人将太子朱标从文华殿宣来,道:
“李善长果然是个胡党,朕已命人前去拘捕。”
朱标被钉在那儿。丁斌一案,李存义父子已罪上加罪,正不知父皇对其胞兄李善长如何处置,此刻听说定成了胡党,忙问:“何人告发?”
朱元璋见朱标疑惑,只说:“当年胡惟庸命封绩前往塞北勾结元人,共谋社稷,没想到自己却先败了。如今那个封绩又被俘获,詹徽鞫审此人,供出了李善长。”
朱标听了,更加震惊。胡党案发已十几年之久,却从没听说还有勾结元人的事。然而有人证在押,又由不得不信。如此说来,李善长参与党案,罪岂在小!惊愕之余,不免还是惋惜道:“李善长在朝堪称勋臣第一,竟至于参与谋反?”
朱元璋将脸刷地沉了下来,盯了朱标一眼,说道:“人心隔腹,况且欲壑难填,谁能料及!”
朱标忙抬头奏道:“陛下说的极是。”
朱元璋这才缓了缓,说:“此人历来艰深难测,朕与其共事多年尚摸不清底细,若不败露,日后你执掌朝纲,岂是他的对手!”
朱标又有些惑然不解,因见父皇盯着自己,只得点头。
朱元璋又道:“朕最不喜他与那些淮西旧将纤缠在一起,可那些人偏爱到他家饮酒聚会,真不知道有什么密事。”
朱标呆呆地看着父皇,无言以答。
朱元璋降旨:“此案朕命詹徽主审,你亦过问,也长些治国的本领。”
朱标只得领旨。

当天,刑部尚书吕宗艺命锦衣卫将校先把李善长的府第团团围住,然后堵住正门。只见临街而建的这座国公府果然刚刚修饰一新,越发气势恢宏,富丽堂皇,看上去虽比不上天子之家,却也称得起人臣之极。此时,门楣上仍高悬着那块“荫泽百代”的大幅牌匾,这是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时圣上的亲笔手书,如今年代已久,显见得刚刚加彩上漆,更加光耀夺目,不减当年。
吕宗艺仰头看了,不由自主退回半步。见正门紧闭,只开着一扇角门,身旁那些锦衣卫将校如狼似虎,就要蜂拥而入,忙道:
“先命房门往里通禀一声。”
锦衣卫的人见吕大人先自止了脚步,只得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因见那个吓得惊惶失措的门人久久也没出来,便一涌而入,直朝上房而来。
这时李善长已迎至堂屋,见刑部尚书和锦衣卫将校果然直闯进来,兀自又坐在太师椅上。
吕宗艺上前几步,进屋说道:
“本官遵旨过府拘捕丞相。”
李善长反倒镇定下来,目光炯炯,也不起身,问道:
“老夫何罪?”
吕宗艺从袖中取出黄绢一轴,道:“圣旨在此。”
李善长见了,方欲离座,却一时又没能站起身来,左右下人上前,扶李善长朝北面跪在地上。吕宗艺转到案前,宣道:
“蒙恩匪浅,久有异谋,查罪臣李善长与胡党干系重大,命官拘捕,即刻归案。钦此。”
李善长听完,双目紧闭,微微摇头,却不得不谢恩道:“臣,遵旨。”
吕宗艺待李善长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说道:
“韩国公年迈,阶下有本官预备的官轿代步。”
李善长充耳不闻,将案上早已备好的锦绣包裹抱在怀中,只顾朝外走去。
一时间,阖府上下因天子降罪,早成了惊弓之鸟,男女老少,主仆人等眼巴巴看着锦衣卫将校将老爷押出府去,谁敢上前动问半句。待到了门口,又见锦衣卫的人将守门的仆役赶出房门,一家人便象封在牢狱里一样。
吕宗艺将李善长押进钦监,立即进宫交旨,却见左都御史詹徽也在这里。
朱元璋对二人说道:“胡党谋反,罪在不赦,如今又揭出通敌大罪,当事人能不畏惧!必然狡诈抵赖,卿等须追出实证,方可服人。”
詹徽、吕宗艺相互对望一眼,领旨。
朱元璋又道:“朕听说李善长家奴卢仲谦颇知底细,可捕来问讯。”
吕宗艺忙记在手本上。
朱元璋又降旨:“胡党案犯,多是重臣,既已立案,不可久拖不决。明天免去早朝,朕专候卿等的佳音。”
二人哪敢懈怠,见圣上再没别的吩咐,忙拜辞出宫,自行其事去了。
第二天,都察院与刑部官员早早在刑部排开堂面,詹徽坐了首席。为了稳妥,先将刚刚捕来的李府管家卢仲谦提来审问。谁知刚刚喝过堂号,还没动刑,此人就招道:“小人卢仲谦做了韩国公二十年家奴,府中大事小情无所不知,如今主人得罪,小人再不敢隐瞒,愿将内情尽行招出,只望留小人一条活路。”
起初詹徽见卢仲谦四十多岁年纪,生得精瘦干练,两眼顾盼有神,颇有高门管家的风范,心说这种家奴多受主人的好处,恐怕难以对付,谁知上了堂来,竟这样不堪一击,不由诧异,道:
“如此从实招来,有半点隐瞒,必不饶过。”
卢仲谦一脸沉着,招道:“韩国公与胡惟庸交好,由来已久。当年胡惟庸做宁国知县时,便常来府上走动。后来韩国公举荐他来朝作了太常寺少卿,胡惟庸便送了三百黄金,作为酬谢。后来韩国公卸去丞相之职,赴凤阳督造中都,在朝主事的胡惟庸又多次前去相会,曾以回回国进贡来的古剑相赠。因小人常在韩国公左右,以上实情均是亲眼得见,不敢有一丝隐瞒。”
詹徽见他不打自招,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要紧的案情,心中暗喜,问道:
“胡党蓄意通敌谋反,李善长参与其间,将此详情从实招来!”
卢仲谦原以为招出的这两大件事足可立功赎罪,谁知堂上老爷不依不饶,追问谋反的细节,一时难以编造,直把两眼望着堂上。
詹徽喝道:“招——”
卢仲谦只得说道:“谋反的细情,小人一个家奴,实在无缘得知。”
詹徽心想,圣上的意思,此案的要害,全在谋反,若不从此处打开缺口,堂堂开国元勋,也难定罪。因见此人口风不严,当即怒道:
“狡猾刁奴,避重就轻,若不动刑,如何肯招!”
卢仲谦一脸苦情,茫然无语。
詹徽高声下令拖下去痛打二十堂棍。
吕宗艺因案犯上堂来招得确实,有些不忍,小声向詹徽说道:“此人看来不像有意隐瞒,或许确实不知内情。”
詹徽听了,冷笑一声,说:“这等家奴,居心叵测。”

正说之间,卢仲谦复被拖了回来。
詹徽向下看了一眼,只见此时的卢仲谦跪坐在堂上,失魂落魄,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心里满意,喝道:
“李善长与胡惟庸勾结谋反的详情,从实招来!”
卢仲谦因动得是真刑,早没了主意,又见詹徽一脸威严,更不知深浅,心想,若无言语,实难脱过;若编些口供,仔细追问下来,又难收场,倒不如含糊其辞,也有个退路。情急之中,因想起当年胡惟庸确曾多次过府拜见李善长,便招道:
“小人仿佛记得,约在洪武十二年春天,胡惟庸过府来会,韩国公礼貌有加,让至上房,命我等回避,小人远远望见,胡惟庸西面坐,韩国公东面坐,二人密语多时,只是不知说些什么。以上均是实情,若有半点隐瞒,小人情愿即刻就死。”
说罢,伏于地上。
詹徽正侧耳来听,见无结果,又是不乐。然而此招毕竟恰在胡党案发前夕,足可作为一条引线,想了想,方才勉强认可。因见他再无言语,便与吕宗艺交换眼色,命将卢仲谦暂且押回牢中。初审告捷,詹徽心气旺盛,趁着势头,把李善长、李存义父子和胡人封绩连着审了,谁知,审来审去,却得不着新供,尤其是李善长进了大堂,昂首张目,一脸漠然,怎么威胁,只是一言不发。詹徽见李善长已经老迈,不敢用刑,不由得自己气馁,暂且不了了之。
事后把案情奏进宫去,朱元璋怒道:
“胡惟庸入府与李善长密语多时,能无阴谋!”
詹徽奏:“臣也是这样想的。”因见圣上,忙又奏:“臣只怕李善长不禁刑力。”
朱元璋沉思了半晌,道:“此人艰深难测,如今又是风烛之年,若不旁敲侧击,能有结果!”
詹徽忖度着圣上的话音,极力捕捉内里的隐义,回到自己府里,直想了半夜。第二天,只将李存义父子提来,从早晨直审到掌灯。起初李存义不肯牵连兄长,无奈酷刑之下,熬煎不过,只得供称当年胡惟庸谋反前曾命自己去联络兄长,兄长因说“这是个诛灭九族的事,你们作死不成!”不肯入伙。只得如实回复了胡惟庸。
詹徽见终于撬他的嘴巴,心想,既然李善长知情不举,就有说不清的罪过,于是又逼下文。李存义无奈,只得又说,胡惟庸因空口白话兄长难以动心,又命别人前去劝说,应许事成之后,封兄长为淮西王,仍被回绝。詹徽听着顺耳,想那李善长是本朝的勋臣国戚,平白无故参与他人谋反,若没有大利大禄,怎能令人信服?当时心花怒放,因见李存义在酷刑下已心力交瘁,有意放他一放,便命押了下去。

第二天,恰巧征虏左副将军、延安侯唐胜宗被逮进京来,詹徽忙进宫奏明朱元璋。朱元璋道:
“既已查明李善长系漏网胡党首犯,朕怀疑像唐胜宗这样拜在李善长门下的淮西武臣不在少数。他们以前多曾因罪被罚,怨恨朝廷,平时常与李善长过从往来,关系已深。如今首恶被逮,必不自安,这些人又在外面拥有重兵,让朕放心不下。”
詹徽听了,点头称是。
朱元璋方道:“卿既执掌纠劾百官之事,上至公侯,下至徒隶,凡有牵连,皆可大胆奏明。”
詹徽见圣上暗示,心想,朝中百官俱在,唯独向自己吐露心迹,足可见圣上倚重,一时受庞若惊,忙下跪谢恩。
詹徽得了底细,踌躇满志,出了宫来,连夜提审李存义,接着逼问卢仲谦招的胡惟庸亲自入府游说的详情。李存义记得上回没招出这一情节,见詹徽把当时的场景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由不得没了主意。詹徽则因几次追到深处都没拿到李善长参与谋反的实据,心中焦躁,当即发下重刑。李存义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嘴上也就松了。原来,大刑之下,只要你曾开了口,就容不得不说下去。于是招道:那次胡惟庸亲自前去游说兄长谋反,兄长只说,“我老了,随你们去做。”胡惟庸得了这句言语,才放心大胆作了起来。
詹徽得了这两句言语,喜出望外,见再难突破,也就罢了。接着,乘兴提审唐胜宗。唐胜宗作了多年军中上将,如今位在列侯之首,起初何曾把詹徽看在眼里。后来听说李善长也牵进此案,这才大吃一惊,只得招了些无关紧要的事。谁知也合该唐胜宗当败,偏偏此时自己府上出了个反叛的家奴,名唤封贴木,此人见主子获罪,生怕连累自己,便主动到堂上告发,不但作证其主子唐胜宗是个胡党,连与主人过从密切的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也一发告了,并称亲眼看见他们当年与胡惟庸密谋起事的情景。这一系列意外的口供,直令詹徽欢喜得直抖,连忙进宫奏明。朱元璋听了不动声色,沉吟半响,说道:
“朕每每留意这几个人身居高位,却常面带忧色,原来都心怀鬼胎。”
詹徽因又立了新功,心中得意,奏:“陛下明察秋毫。”
朱元璋一脸深思,又道:“这几人都有被罚黜的前科,必是怨恨朝廷,遂欲造反!”
詹徽立功心切,火上浇油,奏道:“陛下待他们至亲至厚,虽因罪罚黜,毕竟事后重又起用,谁知竟敢背叛朝廷,真真大逆不道。”
朱元璋趁势降旨:“速命专使出京,将这几个人拘捕归案。”
詹徽领了圣旨,又把李存义那天的供辞奏了。
朱元璋听完,暗暗点头,只冷笑道:“李善长小吏出身,大事当前,此话正活画出了他的心迹。”
詹徽见圣上说得深沉,不便插言。
朱元璋又恨道:“李善长本是朕的姻亲,枉受国恩,知情不举,助纣为虐,这便是铁证!若不公之于众,恐怕世人不知其奸。明天早朝,命太子率群臣在金殿按问,卿代朕主审。”
詹徽听说当众审讯李善长,明知棘手,却也推辞不得,只得接旨。
第二天,金殿之上,李善长虽然有大功在身,如今成了阶下之囚,在那些现成的证辞面前,就是长出一百张嘴也辨白不清,因此只有仰天长叹的份儿。审完之后,尽管没有新供,詹徽和太子一同面见朱元璋时,詹徽还是抢先奏道:“铁证如山,李善长无言以对。”
朱标却想着李善长那句令人撕心裂肺的呼叫,看了看父皇,欲言又止。
朱元璋盯住太子,问:“詹徽说的可是实情?”
朱标鼓起勇气,奏道:“有句话儿臣不知该不该奏,李善长声称他‘忠心为国,苍天可鉴。’”
詹徽当即反驳:“臣以为蛊惑人心之语,不可轻信。”
朱标见詹徽竟敢当着父皇顶撞自己,心中好恼,又不敢发作。
朱元璋看在眼里,却道:“詹徽说的有理。”又道:“李善长胸有城府,饱经世故,何况又是绝望之辞,怎能轻信!”
朱标见父皇竟然责备自己,心里不服,也得赔罪:“陛下英明,儿臣失察。”
朱元璋方才点头。又冲朱标和詹徽降旨:“李善长与胡惟庸通同谋反,今已定案。我朝早有成规,任凭何人,谋逆大罪,诛灭九族,李善长全家一律诛杀不赦。”
朱标听了,忙跪在地上,奏道:
“临安公主与附马对陛下忠心耿耿,求陛下开恩。”
朱元璋却想:“那附马李祺虽是宫里的女婿,却也抵不过骨肉之情,满门抄斩,能不怨恨?只是临安公主是皇后所生,往日宠爱,若单赦她不死,只怕太委屈了她。思来想去,勉强说道:
“单赦他们一家几口不死。”
太子以头点地,奏道:“儿臣代公主谢恩。”
朱元璋便冲詹徽说道:“党案事重,既已铁证如山,不宜久拖不决。”
詹徽心里明镜一样,点头称是
朱元璋目光炯炯,咬牙降旨:
“即可行刑。”
詹徽立即赴刑部传旨。尚书吕宗艺不敢迟延,亲赴钦监将李善长提出,当面宣布了“将胡党要犯李善长赐死”的圣旨。
李善长神情木然。自从那天在金殿上被刻意问成谋逆大罪,自知难逃一死,却没想到死期来得这么突然,顿时手脚冰凉。自古以来,君赐臣死,臣不得不死,尚有何言!只是想自己当年为大明江山艰险历尽,倾尽心智,到头来竟落得这种下场,令人心寒!扪心自问,自从开国后被封为人臣第一,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从不敢掉以轻心,谁知克谨克谨,好不容易熬到桑榆晚景,却仍逃不掉被赐一死。赐死,赐死!李善长难以接受这天大的罪过,强忍着内心的悲愤,两眼发直,挺直身躯,没有磕头谢恩。
吕宗艺也不怪罪,好言说道:“韩国公功高,朝廷开恩,特许临刑前与家人相见一面,然后结伴赴刑。”
诛灭九族!李善长如雷轰顶,罪过啊,罪过!李善长痛心疾首,当年你为何挈家相投?原来竟是把他们一步步带向死路!李善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愤,顿足捶胸,扑通跪在地上,朝天哀告:
“当年一家老小随善长颠沛流离,苦难受尽,如今连他们也不放过?”
在场的刑部官员知道这是忤旨的话,谁不惧怕!忙上前喝道:“大胆!谋逆大罪,还敢报怨朝廷!”
没想到李善长冷笑几声,从怀中取出那个锦绣包裹,用颤抖的双手一层层剥开,捧出当年朝廷颁给自己的那面铁券,仰天叹道:“谋逆,谋逆!唯无谋逆一条,朝廷不能置老夫于死地!”
吕宗艺见李善长越发言语不恭,唯恐遭受连累,忙命将李善长投入囚车,押赴刑场。
刑场上,李善长怀抱铁券,脚拖铁镣,就见一家老小七十余口早已押到。此时,只见那如林的雪白的送死招牌下,一张张恐惧、凄惶的面孔一齐转向自己,李善长心如刀绞,老泪纵横。他们随自己而来,如今还要随自己而去,来时抛家舍业,去时片瓦难留,名望、地位、荣华、富贵原来却是毒人的诱饵,索命的圈套!李善长忽然大彻大悟,蓦地将那朝廷颁给的铁券抛往高处,朝在刽子手刀下觳觫的家人呼道:
“我等追名逐利已是天大的罪过,如今落个如此的下场,真是朝廷的恩典了!”
监斩官见李善长果然有反叛之心,忙命行刑。
李善长已充耳不闻,瞥见刀光一闪,觉得自己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嘴角却没忘挤出一丝古怪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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