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罗网撒至何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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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事有凑巧,朱元璋正为处置李存义父子踌躇不定,锦衣卫指挥蒋瓛进宫来奏:
“这次征虏左副将军、延安侯唐胜宗离京之前,曾到韩国公府中饮酒密谈,直到深夜,不知尽说些什么。”
原来,朱元璋早有明令,出征之前,严禁武将与文臣私下交接,唐胜宗身为上将破例违禁,锦衣卫自然要奏明朝廷。
朱元璋立问:“此事得自何处?”
蒋瓛奏:“韩国公家人卢仲谋亲口密报。”
朱元璋听着确实,暗道,这些淮西旧将对李善长好不恭敬,离京前还要登门辞行,平时还不知道如何亲近。想起当年李善长有协调众将之责,与淮西旧人关系非同一般,如今虽然闲居在家,其能量绝不可小瞧。忽又想起唐胜宗曾因擅乘传驿被一度免官,难免心怀疑忌,这些人若与李善长结为一体,却还了得!当时将脸一绷:
“李善长曾为丞相,朝廷法规哪条不知,竟敢将出征前的武臣迎至其家?”
蒋瓛奏:“那天天色已晚,家人直将唐胜宗引入后院内室,韩国公方才出来与其相见。”
朱元璋更加疑心,分明是心怀惧怕,明知故犯!刚要问二人都说些什么,又想起蒋瓛开头的话,只得问道:
“还有哪些细节?”
蒋瓛摇头:“卢仲谋只说了这些。”
从洪武十三年胡陈党案以后,李善长脸上常显出恹恹之色,令人难以琢磨。朱元璋想起天下纷争时他辅佐自己,计出无穷,绝非等闲之人,特别是自己还在郭子兴手下做偏将的时候,他就以汉朝刘邦的故事相告,经过那番点拨,自己才有了帝王之心,后来时时以这位汉高祖自励,终于得了天下。如今忆起这节往事,不由身上一震,脸色骤变。
蒋瓛见了,不知何故。
朱元璋降旨:“朕有不适,卿且退下。”
蒋瓛纳闷,忙拜辞下殿。
左右内侍听皇上说身上不适,忙来搀扶。朱元璋摆摆袍袖,只顾凝神沉思。原来此时的朱元璋想到李善长熟知经史,通晓世事,若心怀不满,暗地为他人指点迷津,如何得了!他忽然神情一紧,高声降旨:
“传朕的口喻,李存义父子捕进京来,命都察院与刑部联审联问,务必鞫出其余同党。”
恭立一侧的秉笔太监忙将皇上的言语记上,由随堂太监送交文书房发往外朝。
第二天,朱元璋真的身倦神疲,却仍抱病临朝。群臣拜贺已毕,兵部尚书唐铎出班奏道:
“臣为陛下贺喜。”
朱元璋满腹心事,无可不可。
唐铎忙奏:“今早塞北奏来佳音,征虏大军在漠北捕鱼儿海左近将北元朝廷一举击溃,除元主偕太子数十人逃窜之外,元主次子和元庭嫔妃、公主及王公大臣八万多人均被俘获,另有元朝宝玺、图书、金银及驼马牛羊不计其数。”
朱元璋这才明白,原来往常北征获胜,不过是胜了他的偏师,如今将北元朝廷几乎全部掳来,确实远非往常可比。满朝文武听了,也一齐下跪向圣上贺喜。
朱元璋也忍不住漾出喜气,对群臣说道:“北元君臣逃往漠北,一直是我朝心腹之患,今年先降了他辽东的主力,又捣了他的朝廷,虽没有生擒其主,已置其于死地,真是上天眷佑,我朝之福。”
百官再拜。
朱元璋降旨:“刘三吾速制诰文,表彰有功之人。户部预备犒赏,一并送往军前。”
二人领旨后,朱元璋收了笑容,板着脸说道:“朕登基以来,虽有上天护佑,群臣辅佐,但无一日歇心之时。为何,外忧胡虏犯边,内忧奸臣乱政,如今外忧暂除,内忧却时时不能放松。”
群臣见圣上的脸色像夏日的天气,一会儿一变,一片诧异,不知道朝廷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朱元璋扫了群臣一眼,说:“胡陈乱党之后,数年来余党声息不绝,常蠢蠢欲动,谋危社稷。”
群臣听说又是胡党的事,都为之一震。
朱元璋说道:“胡惟庸跟前的奏差多年流窜在外,近来却回京活动,联络党羽,幸被京营校尉擒住,可知他们人尚在,心不死,又欲兴风作浪。”
百官听了,稍稍明白。
朱元璋高声怒道:“此人名叫丁斌,竟是在李存义家中被捕,朕深感案情重大,已降旨将崇明服役的李存义逮进京来”
百官见说得确实,又不能不信。
左都御史詹徽见满朝禁声不语,及时出班,奏道:“陛下怀仁慈之心,常不忍割恩。无奈竟有勋戚之家,背恩忤旨,竟与乱臣贼子沆瀣一气,图谋不轨,常言‘是可忍,孰不可忍’,臣以为乱党为非作歹,天理难容。”
满朝都知道这位年轻气盛的重臣正在得宠,方才这样咄咄逼人,全都侧目相视。
朱元璋果然褒奖道:“卿以社稷为重,深知为朕分忧,可谓忠心耿耿。”
詹徽拜谢归班。
朱元璋见群臣一片肃然,稍稍得意。天子之威,正在此处。就在这时,忽从班序中趋出一人,却是刑部主事茹太素。就见他施礼后奏道:
“臣以为胡陈乱党,案情重大。但以往常凭风闻密奏便即定案,因此多年来一提此事人人自危,颇不利于安定天下。”
朱元璋听了这明摆着触忤的话,简直快要气死,只因此人在朝中有刚直不阿的善誉,才压了压怒火,没有理他。
茹太素上了犟劲,依然奏道:“臣以为一个听差,不过是个小人,须防他无端攀扯,诬陷旁人。”
朱元璋见这个老儿好不知趣,怒道:“朕明察秋毫,用你来聒噪!”
茹太素见圣上发威,才悻悻谢道:“如此是臣多余了。”
朱元璋见他有些屈从,越发暗恨,上次他上表陈事,多有触忤,曾处以廷杖,竟还不知进退,明日拿他个错处,非叫这个老儿尝尝朕的厉害不可。

晚上,朱元璋回到坤宁宫,郭宁妃殷勤迎到了房中,服侍朱元璋坐定,见宫女已捧来香茶,又亲自接过奉上,才敢陪坐一旁。
做皇帝也真叫辛苦,每天除了上朝听政,还要批阅大量的四方奏折,朱元璋上了年纪,每天回到后宫,已经疲倦,这天刚想歇歇心神,郭宁妃又一旁奏道:
“刚才几个妃子过来问安,因陛下在前朝未归,妾妃都已将她们打发回去。”
朱元璋闭目不语。宫中嫔妃众多,平常日子问得什么安,实在烦人。
郭宁妃又道:“郭惠妃托臣妾奏明陛下,说她的皇子明天周岁。”
朱元璋由不得不听。郭惠妃曾十分可人,只因近年年长色衰,不常到她的房中,仿佛记得她刚生的皇子尚在襁褓,如何已到了周岁?因郭惠妃本不事张扬,今天来奏,或许有别的事情,也没理会,说:“明天命人送去两套衣衫,另给件金如意,算是朕赐给皇子的生日礼物。”
郭宁妃领旨,又奏:“葛丽妃生的皇女满月,亦命人前来报喜。”

朱元璋不悦,一个女孩儿,过个满月报的什么喜!便不再言语。
郭宁妃看了朱元璋一眼,又奏道:“鲁王封到兖州以后,臣妾听说常闹眼病,陛下能否开恩准他回京治疗?”
鲁王名叫朱檀,就是郭宁妃所生,作了这番铺垫之后,她才敢为儿子求情。朱元璋何事不明!本来自己在朝上诸事劳心,本想清静片时,郭宁妃却只管将杂事奏个没完没了,早不耐烦,又见她假公济私,狠狠盯了她一眼。心想,当年马皇后待朕回来,先问寒问暖,非奏不可的事待得闲时才从容启奏,哪象这般絮叨。谁知郭宁妃见圣上没有开恩,又起身跪在朱元璋脚下,奏道:
“檀王是臣妾唯一的皇儿,还望陛下准奏。”
朱元璋见她不识时务,顿时火往上冒,到底念她主持后宫也有苦劳,才没有发作,含怒说道:“藩国的皇子,因为小小眼疾便召回朝廷,成何体统?”
郭宁妃仍旧含泪不起。
朱元璋见她一脸哀惋,忍气降旨:“命太医院遣人前往就治,也就是了。”
郭宁妃本意是想借此机会见见自己的儿子,无奈圣上不允,哪敢一再执拗,只得谢道:“臣妾替檀王谢恩。”
朱元璋见郭宁妃归坐后再无言语,又是不乐。宫里虽有明令,不许后妃过问朝政,但当年马皇后出于关切,每见自己脸上有事,便忍不住询问究竟,屡遭申斥,依然如此,如今想来,倍感体贴。相比之下,眼前这些妃子哪有皇后的心情!一时对马皇后更加怀念。少时饭毕,想起内官监奏称新从苏杭良家采选了几个妙龄女子,充实西宫作了美人,便命长随太监引导,前往临幸消烦。
过了两天,郭宁妃奏称:
“临安公主今天回宫向陛下请安。”
朱元璋将脸一沉:“何事?”
郭宁妃奏:“公主带回陛下的一对外孙女,一并向陛下请安。”
朱元璋沉着脸问:“还说了些什么?”
郭宁妃道:“公主像有事陈奏,问陛下什么时候得闲。”
朱元璋心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皇家也是如此。必是为李家得罪的事。”又想:“李善长不敢进宫谢罪,分明是心怀鬼胎。”于是对郭宁妃吩咐:“朕没空见她。”又补充道:“只命她与驸马好自为之,不许忤旨背恩。”
郭宁妃见圣上不耐烦,又是这么两句言语,因不知道外朝的事情,一时发愣。当年马皇后在时,临安公主嫁到丞相府中,何等荣耀,如今看来像是得罪了朝廷。因不敢询问原委,只得领旨。
朱元璋正因李善长一家迁怒临安公主,这天忽奏汤和从凤阳进京,请旨觐见。
朱元璋想,汤和奉旨还乡不到半年,并未召唤,来京何事?便命他到便殿等候。
朱元璋下了朝来,与这位老臣相见时,只见他还乡数月,似乎衰老了许多,举手投足,已显迟缓,限于君臣大礼,不得不紧趋两步,双膝下跪时,先双手扶地,那副模样,不由不让人生出恻隐之心,便命左右上前把他扶起,赐了座位。
这时汤和额上已沁出汗水,坐定之后,小心奏道:“陛下日理万机,臣进宫打扰,不胜惶恐。”
朱元璋见汤和像有心事,抚慰道:“朕与卿乃布衣兄弟,虽有君臣之份,却别于他人。如今卿闲居家乡,有事只管进宫奏明。”
汤和照直奏道:
“臣自凤阳专程入朝,只为一事。”
朱元璋心说,果然有事。
汤和见圣上专注,忙道:“其实事情也不算大。臣此番告老还乡,蒙朝廷恩典,特赐三百带刀侍卫。那天韩国公命人给臣送去了一封书信,说京中府第急需修缮,借这三百卫卒帮工。臣因在家并无用人之处,迫于情面,只得借了。近来臣暗自思量,卫卒本是朝廷对臣的恩典,而且又是军人,私下借给他人恐有不妥,因此前来奏明陛下。”
朱元璋盯着汤和,见他表面说得从容,心里却不轻松,言语之间,有迫不得已的模样。想,正值酷暑,既是小事,何苦匆匆前来洗白自己?大约是身在凤阳,却听到什么风声。便问道:“李善长何时向卿借兵?”
汤和听圣上说成“借兵”,吓了一跳,奏道:“已有两月。”
朱元璋心说:“既两月有余,如今才来上奏,分明是因李府出事的缘故,汤和竟也如此乖觉!”又见那里不知是心里惧怕还是时下京师酷热,头上大汗淋漓,却顾不得去抹,直看着自己。兀又想起上年命人打探李善长何不修缮定远家乡老宅,还说因胞弟李存义得罪发配崇明,家人全无心绪,如今毕竟失了“检点”。心里恨道,此人平素心性深奥,正愁拿不到他的罪名,这却是送来的把柄,便对汤和说道:
“卿不顾年迈,专程来京奏闻,可见对朝廷的一片忠心。”
汤和见没有怪罪,这才放心。又见圣上脸色深沉,却不知李家的祸事多么严重,幸亏自己前来说明,不由后怕。想近年勋臣大多被疑,连李文忠那样的至亲都无可例外,如今李善长树大招风,说不定朝中又在蕴酿一场风雨,更暗自庆幸远离了是非之地,实在是明智之举。正自思想,又听圣上问道:
“卿还乡以后,每天做些什么?”
汤和忙拱手奏道:“臣蒙恩还乡,每天望京拜阙,遥祝陛下身心安康,国家长治久安,而后才敢放任自乐。”
朱元璋点头,说道:“若天下都象卿这样的心胸,岂不是好。”
汤和因圣上赞扬,才敢小心问道:“臣离京日久,不知朝里近来有无大事。”
朱元璋说道:“卿在凤阳或许也有所耳闻,朕依卿的建议,命定远侯蓝玉率征虏大军深入漠北,大获全胜,不久即可班师,岂不是可喜可贺的事!然而唯有当年胡陈乱党谋危社稷,数年来余孽连绵不绝,仍令朕寝食不安。卿也许记得,洪武十八年有人告发李存义实为胡党,朕因勋戚之家,不忍诛杀,发配崇明,谁知近年乱党四处窜通,又以李府为窝点,连络朝中文武结盟生事,大有洪武十三年的气势,卿身居凤阳,这些细情或许有所不知。”
汤和见圣上说得严重,早吓出一身冷汗来。幸亏自己来的及时,如若不然,被牵入网中,却也难说,忙道:“臣离京半年,不知有此巨变,听来触目惊心。”
朱元璋道:“朕正静观默察,此事不可说与他人知道。”
汤和忙离座下跪,谢道:“臣以死担保。”
朱元璋一脸坦然,命汤和起身,只说:“朕知道卿一生忠诚,方才以实相告。”
汤和再次谢恩。
朱元璋又道:“卿几时回程,朕有重赏。”
汤和忙谢道:“老臣无功于国,万不敢再空受利禄。”
朱元璋却道:“卿在家乡贻养天年,就是有功于国,怎说无功。”
汤和越发感到深深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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