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罗网撒至何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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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辽大军出关以后,很多日子没有捷报传来,朱元璋心里忧虑。忽然这天有军前快马入朝来奏:
“在我朝大军压迫下,盘踞在于辽东多年的元将纳哈出走投无路,已经率部归降。”
朱元璋听了方才一块石头落地,喜道:
“收复了辽东,我朝终于宣告一统。”
群臣见圣上难得露出笑脸,赞颂道:“都是陛下经天纬地之功。”
朱元璋得意,向唐铎降旨:“速派钦差赴军前慰问犒赏,命冯国胜先将纳哈出等人仔细解进京来。”
唐铎领旨后,朱元璋忍不住又道:“这次用兵辽东,除宋国公冯国胜、颖国公傅友德外,其余多是军中晚辈,如今看来,这些后生也能托以大任,实在令朕欣慰。”
百官敢不奉承!
朱元璋却见有的旧将相互观望,却不出声,顿时恼火:“相比之下,有人居旧将之列,位至公侯,蒙恩数年,却居功自傲,目无王法,虽被罚黜,仍不知改悔,莫非不可救药?”
圣上忽然变色,群臣不摸头脑,能不畏惧!陆仲亨等人更是心虚,连忙低下头去。
朱元璋看得仔细,方才罢了。
过了些天,元将纳哈出被解进京来,朱元璋念他率几十万人归降,免了死罪,封作海西侯。纳哈出两次作了大明的阶下囚,朝廷还宽大为怀,感激涕零,再三拜谢不斩之恩。
谁知,朱元璋正为收复辽东高兴,锦衣卫指挥蒋瓛却进宫密奏:
“这次收复辽东,还有许多隐情。”
朱元璋一愣,等待下文。
蒋瓛仔细奏道:“纳哈出被迫请降时,开国公常茂与纳哈出在酒席上发生争执,砍伤了纳哈出,致使元军惊散,后来招降了大部,还是有些心怀疑惧的元兵漫散了去,以致我军归途中,都督濮英及所率的三千人马被那些元军截杀。”
朱元璋暗道,冯国胜以全胜报捷,原来还有这么大的失误。惊散的元军既然能截杀我三千人马,说明其军力尚强,留下这些后患,辽东岂不是仍不干净!
蒋瓛又奏:“不但如此,宋国公受降之后,竟命人向纳哈出妻子索要奇珠异宝,后来又强娶胡将带孝之女为妾,这都是元人的大忌,因此归途上仍有元将叛逃。”
朱元璋问道:“这些消息都是从何而来?”
蒋瓛奏:“臣已得了随军锦衣卫将校的密函。”
朱元璋暗恨:“连冯国胜这样一向可靠的人都敢如此恃功不法,别的功臣更可想而知。”
蒋瓛见朱元璋愤恨不语,忙拜辞下殿。朱元璋正盯着他的背影出神,长随太监来奏:
“信国公率妻子进宫辞行,现在殿外候旨。”
朱元璋听了,压压怒火,命他们进殿。
这天,汤和和夫人身穿家常服饰,见了朱元璋,一齐跪倒,汤和道:
“臣蒙恩还乡,明天便要起程,特来向陛下辞行。”
朱元璋见这对老夫老妻情真意切,不由生出惜别之情,竟破例下了御座,亲自挽起汤和,又给二人赐了坐位,说道:
“为何这样急迫?”
汤和拱手奏道:“臣既生还乡之心,常常情不自禁。”
朱元璋点头,道:“记得卿长朕三年,仿佛今年六十四岁。”
汤和连忙答道:“蒙陛下关怀,臣正是六十有四。”
朱元璋愀然说道:“当年卿随朕艰苦创业,至今倏忽已三十余年,难怪朕与卿都已老了。”说完又深情地道:“卿在朝时,常年不见也觉无妨,一旦离朝,朕竟依依难舍。”说着,红了眼圈。
汤和见圣上如此重情,感动得上前跪在朱元璋脚下,含泪道:“臣归乡以后,天天望阙拜祝,遥念陛下待臣的大恩大德。”
朱元璋依然动情地说:“卿一生转战南北,为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辽东已平,华夏一统,值此偃武休兵之时,卿不恋权势,毅然还乡,堪为他人的榜样,此高风亮节,至今竟无二人。”
汤和听到这里,反生出几许悲凉,眼里的泪花顺脸滚落下来。
朱元璋见汤和老泪纵横,以为他是感恩,道:“像卿这样不恋朝堂的有功之臣,朝廷理当褒奖。朕赐卿黄金三百两,白银两千两,钞一千锭,彩绢四十疋。另赐卿三百带刀卫卒,终身侍奉,费用由朝廷供给。”
汤和听朱元璋一口气赏了这些,开国以来简直闻所未闻,感激涕零,忙下跪谢恩。
朱元璋又向随汤和一起下跪的汤夫人降旨:“诰命的赏赐除卫卒之外,其余与汤卿一样。”
汤和的夫人又忙拜谢。
朱元璋又说“卿等还乡之后,别忘了每年来京小住,以解朕思念之苦。”
汤和夫妇听了,忙含泪应承。
朱元璋方道:“明天卿等离京时,朕命太子率百官送行。”
汤和听了,更是受宠若惊。一人离京,满朝相送,这样的恩典开国以来史无前例,一时之间,近来那难以排遣的离情别绪全都有消去,连声谢恩不止。
朱元璋命汤和夫妇归座,又问道:“卿一生报国,离朝之际,有何建言?”
汤和一脸恭敬,思索了片刻,拱手奏道:“蒙陛下垂问,臣以为胡人虽退居沙漠,但孽根未绝,久而久之,必成后患,不如趁征辽大军凯旋之际,出兵漠北,剿绝胡种,永葆太平。”
朱元璋听了点头。
这天,朱元璋赐宴款待汤和夫妇,权作为他们饯行。

第二天,太子朱标率百官到汤和府上送行。
一时间,汤和门前车水马龙,大小官员填街塞巷,宫里的当差听事穿梭往来,好不热闹。太子驾临时,汤和率一家老小已经预备停当,齐刷刷当街跪迎。接驾完毕,文书房太监上前,将春坊左赞善刘三吾拟就、皇上亲自审定的御赐诰书当场宣谕。汤和听了,朝太子磕头谢恩。随后朱标亲自把盏,为汤和赐了送行的御酒。汤和跪接,谢过圣上、太子的大恩大德,恭敬地喝了,再拜之后,才含泪登车上路。这时,满朝文武恭立两侧,其中那些本朝的旧人想起当年汤和两次封爵时都因犯有过失被当众申斥,如今告老还乡,竟如此风光,两厢对照,心里反倒有些苍凉。
百官回朝后,朱元璋降旨:
“汤和临行前向朕建言,可乘辽东大捷之威,征剿漠北残元朝廷。朕以为此言甚善,因此改命永昌侯蓝玉行总兵官之职,另拜延安侯唐胜宗、武定侯郭英为征虏左右副将军,即刻赶赴军前传旨,并听从蓝玉调遣。”
众文武纳闷,当今冯国胜在军中资深权重,首屈一指,如今又大获全胜,既然出兵塞北,为何要走马换将?
武定侯郭英欣然领旨,延安侯唐胜宗心里却颇不是滋味。原来唐胜宗是淮西旧将,因为开国功大,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时便名列侯爵第二,仅在汤和之下。如今年近六旬,自以为已是军中元老,仅次于那几个公爵,而永昌侯蓝玉却是晚辈,到了洪武十二年因为破西番有功才封了个侯爵,如今反在孺子之下,心里窝火。然而圣上一言九鼎,谁敢不从!只得跟在郭英身后悻悻出班接旨。
下了朝来,天已渐黑。唐胜宗心里郁闷,出了午门,一路纵马驱驰。路过韩国公府上时,猛地勒住马头,看看身后无人,想向李善长诉诉委曲,便下马将名帖递了进去。
李善长曾被朱元璋比为汉之萧何,当年命他协调众将,像唐胜宗这些淮西旧人,当年都曾得到过他的关照,故而对他十分尊重,只是朱元璋登基后对权臣猛将日益多心,彼此才不敢过多接触。如今李善长正在失意,生怕招惹事非,无奈唐胜宗常年不来,抹不开情面,犹豫了半天,又见天色转暗,才命将唐胜宗让到后院内室,勉强出来相见。
唐胜宗因李善长久不上朝,先赶着说道:“多日不见韩国公,特来拜望。”
李善长一脸怏怏,却朝宫阙方向拱手,说道:“老夫年迈,蒙恩休闲,不奉朝请,没事时也不进宫,难得见着将军。”
唐胜宗不再客套,照直说道:“下官是来辞行的,明天便赶赴山海关军前。”
李善长不解,刚刚平了辽东,众将还没还朝,怎么又调兵遣将?问:“将军出京,有何使命?”
唐胜宗道:“命征剿漠北。”
李善长这才明白。本朝开国二十余年,北元在塞外声息不绝,边患频仍,只因洪武五年进军失利,后又用兵云南,平定西番,收复辽东,如今天下一统,挥兵出塞,也是正理。便说:“北元是我朝心腹之患,将军受此重托,必然又是一次建功立业的良机。”
唐胜宗却使气地说:“武人疆场用命,在所不辞,只是圣上用人令人失望。”
李善长原已察觉唐胜宗一脸不快,此时倒有些幸灾乐祸,停了停,故意问道:“将军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唐胜宗果然发泄道:“那蓝玉一个黄毛孺子,带兵才有几天!本官当年南征北战,凭积功位成为当今侯爵第一。这次朝廷却命蓝玉做总兵官,倒让本官听他调遣,令人丧气!”
李善长深知蓝玉虽然年轻,却是个大才,非常人可比。然而唐胜宗来此发泄,显见得是因为知己,况且蓝玉因圣上倚重,近年越发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令淮西旧人侧目,李善长根基又在淮西人中间,便违心地说:“命他统帅开国功臣,确实有些不妥。”
唐胜宗越发说道:“下官说句冒天下大不韪的话,自开国以来,圣上对我们淮西人日益寡恩。”
李善长见唐胜宗说得放肆,心里解气,嘴上却说:“唐将军不可使气误事。”
唐胜宗越发说道:“不往远里说,单说吉安、荥阳二侯结亲那天,正要宴请宾客,不知为何得罪了圣上,将陆仲亨宣进宫去,严厉申斥不算,又被罚去一年的俸禄,陆仲亨沮丧回府,众人不欢而散,多亏李大人那天没去赴请,不然也是一肚子气生。像这类事情,岂不小题大作!”
李善长见唐胜宗只知外表,说道:“圣上的意思岂在此处?”因不愿说破,又道:“因此老夫深居简出,不愿去那热闹去处。”
唐胜宗见李善长神情淡淡,知道这位开国元勋也颇受冷落,又放肆地说:“甭说下官,便是魏国公和曹国公,不也是因小事被疑,不明不白地死了!”
李善长吓了一跳,上前捂住唐胜宗的嘴,说:“将军不可如此直率,朝廷耳目极多,当心祸从口出。”
唐胜宗这才缄口不言。呆坐了片刻,就要告辞,李善长索性拦道:
“将军久不过来,今晚就在此用饭,权当老夫为将军饯行。”
唐胜宗也不推辞。一时酒菜端上,二人对饮了几杯,唐胜宗忍不住又说:
“自从胡惟庸败后,党案株连蔓引,至今似仍没有结果,常令人心神不安。”
李善长听了,触到心病,沉默不语。
唐胜宗见了,忙同情地说:“像李大人这样的勋戚之家,竟也难免被疑。”
李善长心事重重,摇头叹气。
唐胜宗从没见过李善长这样沮丧,忙又安慰:“幸亏圣上对贵府看顾,过上些日子,或许会将存义父子赦回朝来。”
李善长这才苦笑:“祸福,命也,这几年老夫才深知此理。”
唐胜宗忙说:“像大人这样的旷世功臣若再不被见容,淮西竟无他人了。”
李善长听了,方才觉得是个安慰。一时又想,自己已今非昔比,这些军中旧将,今后还真是个依靠,便一反往常,借着酒力,对唐胜宗说了一些平常不曾说过的话。

冯国胜平定了辽东,朝廷犒赏,上下赞誉,正自得意,没想到唐胜宗和郭英奉旨前来,命交解兵权,火速还朝。冯国胜见言辞峻切,不敢怠慢,快马加鞭赶回京师,没进家门,忙入宫见驾。
朱元璋将冯国胜宣进便殿,见他风尘仆仆,一脸疲惫,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当年他曾是自己的亲军都指挥使,鞍前马后,不离左右,多年来一直视作心腹,眼下虽然气恼,毕竟旧情仍在,赐了座位,才斥责道:
“建有大功就姿意妄为?哪有国家名将的样子!”
冯国胜心里有鬼,一路上七上八下,如此一听,立时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吓出一身冷汗,扑通跪到地上,口称有罪。
朱元璋又责道:“况且身为主将,只报喜,不报忧,不是欺蒙朝廷?”
冯国胜抹一把汗水,低头辩白:“惊溃敌众,乃郑国公常茂所为,臣大义灭亲,先已将其押进京来。”
朱元璋喝道:“常茂论罪当斩,朕念其父有功,已安置到广西,卿是统军主帅,能一推了之!”
冯国胜以头点地,谢道:“臣知罪。”
朱元璋方才说道:“朕向来将卿视作亲信,这次所作所为,与那些鲁莽无知的人有何两样!”
冯国胜一脸羞惭,原以为大将在外,无人约束,谁知圣上的耳目如此灵通,一时后悔不已。
朱元璋见冯国胜大有愧悔的表现,才道:“卿是朝廷勋将,朕不忍加罪,却也难以封赏,如今凤阳功臣宅邸均已落成,且前去闭门思过,不奉朝请,不必来京!”
冯国胜先听说不忍降罪,一块石头刚落了地,后来听说被遣往凤阳,顿时怅然。原来,这些年来只有那些被朝廷冷落了的闲官才放到凤阳,与其说是休养,倒不如说是流放。尽管如此,自己有罪,这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只得磕头谢恩。
冯国胜含羞出宫后,朱元璋方才对侍立一旁的刘三吾说:
“朕自起事以来,对部下约束甚严,才得以令行禁止。天下平定后,更不敢稍加放纵,功臣犯法,照样贬黜,官吏贪酷,处以极刑。然而仍有人铤而走险,以身试法。前不久丹徒知县收受贿赂,命逮进京来,在闹市剥皮示众,今天卿亲见冯国胜虽有战胜之功,仍不免被罚,朕内心深处不免为他惋惜。”
刘三吾肃然说道:“臣以为,欲也,人之所趋,本性皆然。陛下惩恶扬善,不待移时,天下尽知,然而仍有犯法之人,全因私欲如难刈之草,常斩常生,故古人法制之余,辅以礼教,相辅相成,或可使人改过向善。”
朱元璋点头,道:“朕听说圣人感于当时礼崩乐乱,极力主张恢复周礼,可是此意?”
刘三吾拱手奏道:“正是。”
朱元璋却又摇头:“儒教博大精深,却难教化不学之人,倒是我朝开国不久,许多典章制度还不完备,曾命卿拣紧要的抓紧补订,进度如何?”
刘三吾忙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来,一边进呈一边奏道:“不知当否,请陛下裁定。”
朱元璋道:“卿拣主要的奏来。”
刘三吾忙又取回奏道:“臣所拟之事,涉及朝参、接旨、转任、官礼诸项,每项都有规则。”
朱元璋道:“朝参自不待言,接旨有何规则?”
刘三吾念道:“凡钦差奉旨出使,至总兵官行在,离营十里先命人驰告,总兵官须备香案相迎,以示尊重,地方官员亦当如此。”
朱元璋听了点头,又问:“官员转调如何规定?”
刘三吾捧奏道:“凡官员奉旨赴任,到了城中,须先遣礼房吏告知任所属官及当地父老出城来会,由父老引导入城,入城后先参谒诸神祗庙祠,并祷祝文:某年某月某日某官奉旨前来赴任,务专人事,主典神祭,傥若怠政奸贪,陷害僚属,凌虐下民,神其降灾,谨以告祭。”
朱元璋连连点头,赞道:“卿想得极为精细,如此方使人心有所忌。”又问:“所定官礼如何?”
刘三吾道:“此类意在使各级官员深知尊卑,上下礼节井然有序。”说罢方又捧奏:
“官员相遇,驸马遇公侯,分路而行。一、二品遇公侯、驸马,引马侧立,待其过后,方能前行。三、四品遇公侯驸马,须择路回避,路遇一品,三品引马侧立,四品须引马回避。四品以下官员凡遇间隔二品以上的官员,须引马回避,隔一品以上的官,皆引马侧立。官职相当者,则须趋右让道而行。”
朱元璋心说,虽然繁琐,照此实行,久而久之,倒能使人安分守己,免生擅越之心。便道:“卿拟就的这些制度,可转至礼部,待逐一议定之后,即可晓谕天下百官,依此行事。”
刘三吾见圣上嘉许,这才放心。
君臣正在研讨朝廷的典章制度,内侍上殿奏道:
“左都御使詹徽称有要事面见皇上,现在宫外候旨。”
朱元璋心想,詹徽深知宫里的规矩,既然等不到明天早朝,必是要紧,便命他进殿。
詹徽趋进殿来,行罢参拜大礼,奏道:“臣急切进宫,只因有机密面奏陛下。”说罢,看了刘三吾一眼。
刘三吾明白,见圣上冲自己示意,忙拜辞出宫。
詹徽方才奏道:“当年胡惟庸府上有一个奏差,名叫丁斌,胡党事发后负罪潜逃,近日被京营军校拿住。”
近年经常有人捡举漏网胡党,朱元璋问:“从哪里拿住?”
詹徽奏:“竟是在罪臣前太仆寺丞李存义的府中。”
朱元璋这才一震,盯住詹徽的嘴巴。
詹徽见圣上专注,忙奏:“丁斌招供,洪武十三年胡惟庸事发时趁乱逃出,投奔了杭州义兄周升,隐姓埋名直到如今。这次潜回京师,因不知道李存义、李佑犯罪安置到崇明,李存义次子李伸又在不在家中,正欲逃归,恰被军校拦住盘问,起初还不肯吐露真情,鞫拷之后,才有了实招。”
朱元璋屏气听完,问:“此人与李存义有何瓜葛?却又到他家出入。”
詹徽忙奏:“这丁斌有一个义姐,就是近年躲在杭州那家名叫周升的义兄的胞妹,因长得貌美,当年为讨好主家,作主许给胡惟庸的次子胡靖,谁知那胡靖是个不孝之子,后来竟自行择了妻室,胡惟庸不愿拂了家奴的好意,又作伐给了李伸,想当年李存义正攀胡惟庸的高枝儿,巴不得应下这门亲事,从此这丁斌就成了李家的妻舅,因而经常往来。”
朱元璋听完吃惊:李家与胡惟庸这枝枝节节的事儿,好不繁杂。原先只知道李存义的长子李佑娶了胡惟庸的侄女,却不知道还有这亲上加亲一节。如此看来,定他个胡党,原来毫不委屈。因又想,不曾杀他,只因顾及李善长的情面,如今看来,这李善长多年来知情不举,也难葆干净。想到这里,不由恨上心头。
詹徽见圣上紧咬双牙,眼睛透火,深知这一本奏到了妙处,心里暗喜。
朱元璋凝神良久,一字一句地降旨:“小心羁押人犯,细细地鞫拷供辞。”
詹徽忙下跪接旨。
第二天,詹徽再次进宫奏道:
“李存义果然与胡党瓜葛颇深。”
朱元璋屏气听着。
詹徽忙奏:“案犯招供,当年趁乱从胡惟庸府中逃出,曾在李存义家藏匿,风声稍停,才逃往杭州。”
朱元璋颜色骤变,如此看来,李存义绝不单是牵连的罪过。忽又想,像这种人,多年来能与朝廷一心!一种受人欺蒙攫住他的身心,当即降旨:
“快快命人去崇明岛将李存义父子提来,如此肆侮,法理能容?”
詹徽领旨刚要下殿,朱元璋又道:“连同那个孺子李伸,一同拘捕归案。”
詹徽忍不住奏道:“陛下,李存义父子早已是戴罪之人,韩国公身为胞兄,能没罪过?”
朱元璋将脸一沉:“朕自有道理。”
詹徽自知失言,连忙谢罪。
詹徽走后,朱元老派璋颠倒着他刚才那句话,却拿不定主意。正凝神沉思,一个宫女从后宫捧来新煨的参汤,跪呈在朱元璋面前。朱元璋示意放在御案上面,宫女奏道:
“郭娘娘命奴跪等皇上饮了。”
原来,最近朱元璋又常犯心慌,每天已牌时分,御膳房定时送来参汤。郭宁妃执掌坤宁宫,皇上的饮食起居,自然格外尽心。
朱元璋将那参汤看了一眼,随堂太监忙上前接过来呈上,朱元璋这才喝了。汤汁甜中含苦,饮了立感神清气爽,因此多年来对它补养身心的功效深信不疑。说来这个补养心神的良方还是当年李善长所献,那时正值四方战斗之际,百物匮乏,李善长设法命人购来从关东深山老林挖掘的上等千年老参,亲自监督熬制,进呈之后,果然非它物可比,想着这些,朱元璋又念起李善长的许多好处。凝神良久,忽然心里一动,吩咐道:
“宣太子过来见朕。”
不一会儿,朱标来到便殿,拜见之后,垂手站在一旁。朱元璋问:
“今天朕未能上朝,命群臣到文华殿点卯,有无大事启奏?”
朱标小心奏道:“只有兵部奏称,征虏大军深入漠北以后,还没寻见北元人马的踪迹,现正一路北进,好寻机破敌。”
朱元璋皱眉。十几万人悬军深入,一帆风顺并不是好事。洪武五年三路征北大军出塞,开始也如入无人之境,后来却在岭北遭敌暗算,连常胜将军徐达也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成为本朝伤亡最重的一仗。想到这里,吩咐道:“命兵部派快马赴军前传旨,大军深入敌境,须隐蔽行军,勿生烟火,多派哨马四出侦探,稳扎稳打,不可轻敌。”
朱标小心记下。
朱元璋便道:“都察院来奏,近日竟在李存义家里拘捕了一名逃逸多年的胡党案犯,朕已传旨,命将崇明服役的李存义父子拿进京来问罪。”
朱标一愣,李存义已是获罪之家,此人何苦来自投罗网?
朱元璋见太子似有疑问,倏然不乐,问:“身为储君,依你之见,此事如何处理?”
朱标想起当年将李存义父子流放崇明罪证似有不足,却又不敢明说,只得奏道:“既是胡党,罪在不赦,然而李府却是勋戚之家。”
朱元璋尽管自己也有此顾虑,见太子果然一味宽大,忍不住斥责:“身为人主,对这关乎社稷要案,能优柔寡断!”
朱标低头赔罪:“儿臣不明。”
朱元璋盯着已过而立之年的太子,他多年饱读书史,学富五车,远非自己可比,只是托以大计,总觉得缺乏杀伐决断的本事。
朱标见父皇不悦,鼓足勇气奏道:“儿臣有一事不明,若将李存义处以不赦之罪,韩国公李善长与其手足之亲,却如何摆布?”
朱元璋无言。朝廷早有定规,极刑之家,五服之内不得为官,更何况当朝的王公大臣。况且李存义一枝既然论罪,李善长岂能自安,若不除消干净,不又是养痈遗患,成为心病。想到此处,又问太子:“依你之见呢?”
朱标不敢贸然回答,迟了片刻,才小心奏道:“朝廷对韩国公倚重多年,又结了姻亲,不同于平常臣子,况且,李善长又是我朝勋臣第一,已是人臣之极,既无谋逆之事,怎可轻易问罪。”
这番话对朱元璋别有触动。多年来正是念其有辅佐之功,才一再宽容。无奈这个老朽无自知之明,不知进退,令人可恨。
朱元璋举棋不定,便不再问,只道:
“速命兵部派快马出塞传旨。”
朱标一愣,稍后才明白过来,连忙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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