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旧偏易生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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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伯温接了朱元璋命自己还朝的手诏,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匆匆至京,进了他亲手设计、监修的大明皇城。
朱元璋得知刘伯温已到,早早散了午朝,退至便殿等候。
刘伯温离朝多日,见了朱元璋,以大礼参拜。
朱元璋待他拜毕,开恩赐了座位,抚慰道:“先生一去多日,朕时常想念。”
刘伯温忙拱手奏道:“臣在家中感念陛下的大恩大德,每逢节日,必望阙行礼,祝愿吾皇万事遂意。”
朱元璋迫不及待,说道:“朕宣卿回朝,一因卿丧假将满,二来有许多国事与卿商议。”
刘伯温听了,心说原来如此,只得奏道:“臣虽年老,愿献微薄之力。”
朱元璋方道:“朕登以来,都城一事久议不决,如今元君北遁,天下统一,命群臣重新开议,无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刘伯温见圣上没有说出议论的结果,对所议之地却能猜出**,虽然如此,却不贸然回话。
朱元璋便说:“后来一位重臣建言,说朕家乡濠州面江背河,交通便利,又在古代名邑钟离附近,可沾上古遗风,是理想的建都之地。”
刘伯温不由惊讶。他自信能把可以建都的地方都猜尽了,却压根没想到濠州,睁大双眼看着朱元璋,只觉得自己的心倏地沉了下去。却又想,自已已被放逐了一次,莫非还要再进逆耳之言?然而,毕竟与这个王朝曾生死与共,情结深重,对这样关乎国家命运的大事能袖手旁观?刘伯温的目光由迷茫转向坚定,再顾不得许多,直截了当地奏道:
“臣以为此议万万不可。自古一国都城,除物阜民丰、交通便利外,皆凭险而据。濠州虽是陛下龙飞之地,却地方贫瘠,百姓不富,更为要紧的是,濠州地处平原,无险可依,虽临近淮河,却远非黄河、长江可比,济渡十分容易,不足作为屏障,万一有急,难以处置,还望陛下三思。”
朱元璋本想托臣下的口气先探探刘伯温的心意,没想到这个老臣如此断然,大为失望。
刘伯温再奏:“而且自古以来,选择都城绝非偶然,其山川王气,虽百代而不衰,这种大事,万万草率不得。”
朱元璋蕴酿了多日的主张有些动摇,心里正在翻腾,忽然长随太监进来奏道:
“左丞相李善长有急事启奏,现在宫外候旨。”
朱元璋一愣,降旨:“命他进殿。”
刘伯温见了,忙站起身来。
朱元璋拍拍龙椅:“卿亦是朝廷重臣,无须回避。”
刘伯温只得坐下。
话音刚落,李善长已经进殿。只见他顾不得行参拜大礼,便躬身奏道:
“启奏陛下,我朝上将、征北副将军常遇春日前在塞北柳河川暴病身亡。”
朱元璋顿时惊呆。这位上将在军中仅次于徐达,多年来攻城略地,冲锋陷阵,勇不可挡,没想到一个横扫天下的上将竟死于大功告成之际,不由由震惊而悲痛,由悲痛而叹惋,半晌说不出话来。
刘伯温听了,也十分吃惊。屈指算来,常将军未至四旬,正值盛年,实实令人叹惜。
李善长又奏:“常将军殁时,正在得胜还朝路上。”
朱元璋像没听见,却问:“到底什么病症?”
李善长忙奏:“先说是染了风疾,并不在意,谁知在柳河川躺倒,渐渐没了脉息。”
朱元璋心想,常遇春虽为万军统帅,每临战阵必身先士卒,常孤身一人突入敌军阵中,久而久之,难免积下内伤。
刘伯温却想,常遇春两颊赤红,莫非如相者所说,命相不吉?
三人叹息良久,朱元璋说道:“常将军殒逝,军中不可一日无帅,速传旨命偏将军李文忠代领其职。”
李善长领旨欲退,朱元璋仍不放心:“命使者乘传驿快马,昼夜兼程。”
李善长点头称是。
朱元璋又道:“常将军是我朝开国功臣,自明天起,辍朝两日,以示哀悼。”
李善长领旨下殿。
朱元璋本想听听刘伯温择都的主张,却因常遇春之死心绪全无。刘伯温见了,起身告退。
刘伯温走后,朱元璋想起前年灭吴以后,众将得胜还朝,没来得及庆功,就命徐达、常遇春率原班人马渡江北伐,当时约定统一天下之后,再一并庆贺,如今天下大势已定,对这些立有汗马功劳的将帅确应好好抚慰一番。

辍朝期满这天,朱元璋早早上殿。御史中丞杨宪出班奏道:
“如今天下已定,臣以为当此太平来临之际,应敕告各府、州、县及时劝农桑、建学校、足衣食、通教化,不仅使百姓安居乐业,还要为国家输送有用人材。”
朱元璋听后点头,赞道:“杨卿之言,甚合朕意。”说完,又感慨地说道:“杨卿居御史之职,却常建政事之言,而且屡中时弊,令人欣喜。中书省总一国之政,却难得为朕进献一策,何反不如他人!”
李善长、汪广洋因圣上当众责怪,满面通红,出班谢罪。
杨宪得意,又奏:“臣在江西时,常走访民间,见近年从南地引入的棉花长势颇好,又有勤于纺织之家,竟不再穿麻衣,而改服棉布,不但质地精良,又纺织方便,成本低廉,我朝不如将棉花种植推而广之,一可使百姓无衣着之忧,二可满足军中需用。”
朱元璋大喜:“此议甚好。中书省布告天下,凡有田五亩至十亩之家,种棉半亩,十亩以上者加倍。州官县令任满时课考政绩,量情升降。”
杨宪再奏:“臣闻古语‘治国之要,教化为先,教化之道,学校为本’,故臣出任江西时,命本省府、州、县皆办官学,后来巡视地方,竟大见成效。”
朱元璋越发赞扬道:“杨卿治理地方十分得法,中书省速命各地效仿江西,府设教授,州设学政,县设教谕,专职主持三级官学。”
李善长只得再出班领旨。
朱元璋在烛光中见李善长一脸疲惫,精神短少,而杨宪则显得神清气爽,干练非常,对李善长更看不入眼。暗想,中书省一国要害,这样的丞相主政,不但年老,又自恃有功,难免庸懒,本来命汪广洋入府办事,期待起色,此人却又冲和中允,毫无作为,令人失望,当即降旨:
“我朝刚刚收复山西,急需治理,汪广洋改任山西参政,速去赴任。”
汪广洋刚进中书省不久,不想又放了外任,愣了片刻,才忙领旨谢恩。
朱元又道:“御史中丞杨宪改任中书省右丞,即入府办事。”
杨宪春风满面,出班谢恩。
李善长听着这番封免,暗自吃惊。刘伯温重新入朝不算,杨宪法又进了中书省,而且官职在原先汪广洋之上,是何用意?正当这时,又听圣上降旨:
“刘伯温仍挂职御史中丞,入翰林院考稽古代典藉,为我朝制定典章制度。”
李善长听了,这才松了口气。
刘伯温先听“挂职”二字,不知何意,末了才知道封的是闲职,转念一想,自家疾恶如仇,御史台差使也委实难做,如此倒落得清静,欣然接旨谢恩。
朱元璋方冲李善长、杨宪降旨:
“征南大军即将还朝,北伐将士也已廓清北疆,朝廷曾有言在先,天下平定后对有功者论功行赏,增禄进爵,中书省须早做准备。”
李善长、杨宪双双出班领旨。
第二天,君臣正在议事,果然外面有人来奏:
“征南将军廖永忠已经还京,现在殿外候旨。
朱元璋闻奏,即刻止了议题,命进殿来见。
原来廖永忠不同常人。朱元璋起事初期,江北形势险恶,急欲南渡,却苦无船只,正当这时,廖永忠兄弟率水师来投,方才柳暗花明,有了崛起江南的机会。后来兄弟俩儿忠心耿耿,屡建奇功。不料兄长廖永安在一次水战中被张士诚俘获,掳到苏州,至死不降,竟被瘐死在狱中。朱元璋感念廖永安忠贞不二,对其兄弟更加厚爱,引为心腹,这次廖永忠率军南征,势如破竹,又为大明扫平了半壁江山,对这样的功臣勋将,能不看顾!朱元璋正翘首以待,廖永忠已经进殿,就见他尚带着满脸风尘,“噔噔噔”上了金殿,纳头便拜,正要起身,忽听左右太监齐声喝道:
“行三跪九叩大礼。”
廖永忠不知所措,忙又以头点地。朱元璋见他不懂朝廷规矩,心中不忍,便降了“平身”的口谕。
廖永忠懵懵懂懂站起身来,见圣上高坐在御座之上,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杏黄蟒龙袍,原先叫顺了嘴的“主公”溜到嘴边,忽想起如今要称“陛下”,忙改口奏道:
“启奏陛下,臣廖永忠见驾来迟。”
朱元璋见他颇不自然,也不在意,破例在金殿上降旨赐座。
廖永忠出朝时,朱元璋还没登基,也没有这气势宏大的皇城,如今身置富丽堂皇的宫中,先自晕了几分,又见礼法如此繁杂,更领教了天子的威严。忽听圣上赐座,迟疑了片刻,才怯怯地坐了。朱元璋道:
“卿此次南征,多有辛劳。
廖永忠感到慰藉,忙谢道:“臣奉陛下天威,得效犬马之劳,是臣之福。”
朱元璋道:“征南大军出朝两年,南方数省悉数平定,消息传来,朕甚欣慰。”
廖永忠心里得意,谢道:“臣有所建树,全仗朝廷洪福。”
朱元璋却道:“将军之功,不可忽略。”
廖永忠心中大喜,凭这几句言语,也不枉这两年攻城略地的辛劳。便忘了初进宫时的拘谨,仿佛回到当年与主公相处时的情景,顺嘴说道:
“陛下如此爱重,臣更不敢忘陛下的大恩大德。”
朱元璋听廖永忠言语不谨,顿时不悦,问:“为何不见副将军?”
廖永忠浑然不觉,答道:“副将军尚在军中,明日方到。”
朱元璋见廖永忠风尘仆仆,降旨道:“平定天下,卿等多有功劳,朕已降旨为众将议功,待北伐将士还朝后一并封赏。卿可歇息几天,再来跟班上朝。”
廖永忠征战多年,自以为打下了个花团锦簇的天下,回了朝来,圣上还不热热地慰劳一番,谁想廖廖数语就下了逐客令,不由发怔,忘了适时拜辞。
朱元璋又降旨道:“卿多年劳苦功高,如今得胜还朝,朕命太子送将军回府。”
廖永忠这才回过神来,受宠若惊,忙磕头谢道:“臣不敢劳动太子。”
朱元璋说:“休得推辞。”
廖永忠不敢怠慢,忙告辞出宫。
这天,廖永忠风风光光,在太子的陪伴下回到了自己的府第。

不久,征北副将军常遇春的灵柩运抵京城。消息奏进宫来,朱元璋感念常遇春功大,亲率百官到龙湾迎接祭典。回到宫中,朱元璋将李善长宣来说道:
“常遇春殁于开国之际,令人痛惜。朕已命人在钟山之阴为其择定了墓地,卿命工部加紧营建,待功成之后,依照古制,朕亲自为他致祭安葬。”
李善长听着,连连称是。
朱元璋又道:“眼下四方将士陆续还朝,卿身为丞相,好生代朕慰劳,命他们都晓得朝廷的恩德。”
李善长见圣上倚重,心中高兴,看看再没别的言语,忍不住问道:
“不知我朝择都一事陛下可曾定夺。”
朱元璋道:“近来事繁,搁了下来。”
李善长听了,方说:“一些回京的将帅对我朝京城亦有议论。”
朱元璋听得十分专注。
李善长望了朱元璋一眼,说道:“他们纷纷询问,我朝得了天下,不知京师选在何处。”
朱元璋想,原来武将们也不把金陵视作长久之地,不由问道:“众将有何建言?”
李善长出言谨慎,说:“我朝功臣多是淮西藉人,臣不敢透露半点机密,然而听众将的话音,若选在濠州,必然喜出望外。况且,臣以为陛下祖上陵寝就在那里,若再建一座万世帝王之都,陛下的家乡,必然更令天下景仰。”
朱元璋听着有理,特别是祖宗陵寝所在,更为所动。他没有透出刘伯温的主张,却道:“此事还须从容定夺。”
李善长煞费苦心,不得要领,只得作罢。
朱元璋问:“庆功大典预备得如何?”
李善长忙奏:“各色赏赐均已齐备,只差颁给功臣的铁券因为没有图样,尚未铸就。恰好前两天浙江行省进献了一付前朝遗物,亦称铁券,臣以为样式尚可。”
朱元璋点头:“既有旧物,尽快仿制。”
李善长连忙称是。
一天,朱元璋上朝对文武百官说道:
“我朝国都之议,由来已久,由于以往四方战斗,无暇顾及。如今天下一统,此事不可拖延。朕思忖良久,参考众卿意见,以为金陵背靠长江,古称龙蟠虎踞之地,作为京城并无不可。只是此地偏南,只可做为南京。汴梁是宋代京城,地处中原,虽然年代已久,城池残破,却不失前朝王气,可做北京。濠州面江背淮,漕运方便,又紧邻钟离旧郡,自古闻名,可建中都。如此三京并立,可谓万全。”

群臣听了这三京之说,一片惊愕。如果说金陵和开封还在情理之中,这中都却万没料到,不由猜测,既然金陵地理偏南,那作了北京的开封若不修建,充其量只是个名份而已,只有濠州,明明说要建为中都,日后岂不是要作名副其实的都城?
刘伯温听得分明,见圣上不听劝阻,主意已定,只觉得心里悲凉,只有暗自顿足叹息而已。
只有那些淮西藉人听说要在自己家乡建都,大都惊喜非常。
朱元璋见满朝没有异议,当即降旨:
“工部征调民伕,筹备物料,仿照南京城池宫殿,尽快在濠州动工。”
李善长一脸喜气,出班接旨。
朱元了却了一桩大事,散朝后将中书省右丞杨宪召到便殿,先问:
“卿以为三京体制如何?”
杨宪本来对濠州建都颇感惊讶,后见圣上主意已定,便顺着话音答道:
“历朝历代,两京制的并不稀少,臣以为我朝三京并列不违古制。”
朱元璋更加有底,转而问道:
“卿与李善长同署中书省,有何感触?”
杨宪听了,没立时回答。凭他的聪明,已觉出圣上对李善长有些不满,便试探着奏道:“臣唯恐擅越,常心存顾虑。”
朱元璋无语点头,半晌说道:“李善长有辅佐之功,不得不任他为相。”
杨宪听了,越发奏道:“臣以为李丞相因为往日功大,才不思进取,难以容人。”
朱元璋见杨宪奏得坦率,心想,刘伯温也曾说过李善长心胸狭小,必是自己无能,又容不得旁人,面上不置可否,又说:“如此卿更当在中书省锐意进取,匡正其弊。”
杨宪心花怒放,下跪谢道:“臣蒙陛下倚重,必肝脑涂地。”
朱元璋命他归座,又说道:“边疆战事渐息,在外的武臣陆续来京。他们是有功之人,却也不可居功自傲、骄蹇生事,若有不法之人,卿要及时上奏。”
杨宪听了,深知圣上信任,连忙谢恩领旨,满口应承。回到自己府中,细细品味圣上那几句话,更加踌躇满志,一时雄心勃勃,命人把来朝不久的元朝旧臣刘炳唤过府来。
原来刘炳也是个年轻有为的人,只因遭逢末世,难有进身的机会。来到大明朝廷,急欲一展才华,建功立业。因见杨宪年轻干练,深得皇上赏识,又与自己意气相投,平时喜欢和他交往过从,以求日后有个援引。这天听说杨右丞相请,自然巴不得已,当下穿戴齐整,来到杨府。杨宪热情接待,宾主寒喧之后,杨宪方说:
“先生来朝,本官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前些日子圣上征询本官意见,本官即全力推荐,才授了御史一职,原想共处一府,时常请教,没想朝廷又命本官改任中书省,今天邀请先生过府,好好叙谈一番。”
刘炳想不到杨宪如此客气,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忙施礼道:“蒙右丞提携,刘炳才有今天。右丞是朝里的重臣,如此礼贤下士,令下官感动万分。”
杨宪不再客套,说:“御史台乃朝廷三大府之一,圣上十分看重。如今刘伯温在本府挂职,却不理事,本官离任后,还无人接任,正是先生大显身手的时候。”
刘炳听了,正中下怀,忙毕恭毕敬地说道:“下官来朝,寸功未建,如何报效朝廷,还乞杨大人指点。”
杨宪方道:“圣上乃平民天子,对百姓十分关爱,又对各级官风格外重视,先生纠察风纪,只要大胆理事,就是现成的功劳。”
刘炳听了,深深点头。
杨宪又指点道:“圣上对那些居功自傲的人尤为留意,先生若不避权贵,直言敢谏,建功立业还是难事!”
刘炳茅塞顿开,忙道:“承蒙杨大人这番指教,下官谨记在心。”说罢,却又道:“只是下官初来乍到,诸事还望大人关照。”
杨宪爽朗一笑:“有事先生只管向本官说知。”
刘炳越发感动,更认定了这位身居高位的知己。
杨宪又问:“近来御史台对百官有无议论?”
刘炳想了想有意说道:“下官听说大都督佥事费聚这回护送鄂国公灵柩还京,因家中强占民宅一事被圣上过问,吃惊不小,早晚常往李善长家走动。”
杨宪当即说道:“朝廷早有明令,在外武臣回京后不许与朝臣**,李丞相身为首辅,莫非还不知道?”
刘炳道:“只因李丞相是朝廷重臣,无人敢奏。”
杨宪正色道:“无论何人,都要按律劾奏,才算得对圣上一片忠心。”
刘炳心领神会,连连称是。
二人又说了些别的事情,直到中午,刘炳才起身告辞。送走刘炳,杨宪心绪亢奋,大有意犹未尽之感,忽然想起刘伯温回朝后还没前去拜访,匆匆吃了午饭,趁着午朝时辰未到,先来到刘伯温府上。
刘伯温回朝后怏怏不乐,尤其濠州建都一事,令他十分失望。每天除了上朝听旨,回府便按朱元璋的吩咐检阅古籍,制定本朝科举、兵役等项制度,倒与别人相关无事。这天见杨宪过来造访,十分稀罕,寒喧过后,杨宪先说:
“老先生返朝后,虽在朝上屡屡相见,却没有深入叙谈,晚生刚入中书省,诸事忙乱,十分失礼。”
刘伯温一笑:“杨大人年轻有为,正被圣上倚重,自然难有空闲,哪像老夫这样自由。”
杨宪知道刘伯温并无他意,照直说道:“晚生在江西时,听说老先生因执法严峻,被李善长等人排陷,颇不得意,才愤而还乡。”
刘伯温道:“传言多有不实之处,杨大人不可全信。”
杨宪见刘伯温没有否定,又说:“好在朝廷明智,先生又有大才,及时召回,如今又委以重任。”
刘伯温没有立即答话。想起这次自己应召回朝后,心里难免失落,登基后的圣上,再不象先前那样虚心纳谏,因而大有些心灰意冷。
杨宪见刘伯温一时无语,便紧着小声说道:
“晚生静观圣上的意思,对李善长空守相位并不称心,老先生有无同感?”
刘伯温一愣。自己离朝日久,莫非李善长如此失宠?既然如此,谁又能取而代之?
杨宪接着又道:“李善长不过靠了淮西势力,对我江南人偏见极深,这种偏狭小人,连圣上都不能容忍。”
刘伯温终于说道:“即便如此,大明功臣多出自淮西,如今天下初平,圣上仍然眷顾。况且李善长根基深厚,纵然圣上一时对他不满,恐怕无碍他的大局。”
杨宪不以为然,道:“圣上曾召见晚生,言语间意思甚明。”
刘伯温心想,莫非对他应允过什么?又想,圣上一国之君,城府极深,也许是一时借用江南人的力量,怎能执此一端,不及其余!
杨宪见刘伯温一味沉思不语,便想,此人上了几岁年纪,再没有先前那意气风发的气概,一时煞了些风景,却又不甘心,便将来意和盘托出:
“老先生深得朝廷倚重,上面若问起相位的事来,务必如实答奏,也好出出我等被其排陷的闷气。”
刘伯温隐约觉出杨宪似有所图。平心而论,自己对杨宪的才干深信不疑,只是此人年轻气盛、咄咄逼人,令人不无忧虑。末了,出于对朋友的关心,说道:
“杨大人正在年轻,又蒙圣上宠信,因时乘势,报效朝廷,自不待言,只是老朽有一言相告,诸事还须谨慎,切不可招人物议。”
杨宪兴致正高,听了刘伯温的话,大煞风景,嘴上谦逊了几句,也没着实往心里去,又敷衍了几句,便告辞出府。
刘伯温见杨宪的模样,不忍过分拂他的意,但毕竟为这位友人生出几分担心。

这天上朝之后,御史刘炳出班奏道:
“大都督府佥事费聚、赵庸护送鄂国公灵柩回朝,至今已有月余,二人成天只与他人吃酒玩乐,不上朝听旨,目无王法。更有甚者,费聚家人犯罪,陛下降旨责罚,世人皆知,费聚回京后竟不上朝谢罪,是无人臣之礼,应从重处治。”
朱元璋本来担心这些早年跟随自己起事的旧将居功自傲,听了这番言语,大为警觉,成心要树个榜样,当即降旨:
“费聚、赵庸不守职份,一味逸乐,罚去当月的俸禄。”
众文武见两员勋将被一个元朝旧臣轻轻一奏便丢了俸禄,人人吃惊。
刘炳又奏:“费聚不来上朝,早晚却常去丞相府上,李丞相身为首辅,明知朝廷王法,却热情接纳,助纣为虐。”
刘炳伶牙俐齿,直指李善长,又令百官一震。
原来,在外的武臣与朝臣交往过从,朱元璋最为忌讳,心想,费聚早年相从,当日也算得个亲信,不知为何近年来却极少进宫觐见,如今却与李善长如此亲密,是何缘故?却又想,李善长倒会做人,上朝来却瞒得滴水不漏,便盯住李善长,问道:
“果如此言?”
李善长万没想到被一个北朝来的小小御史弹劾,正自恼恨,只得奏道:
“费聚初回京时,曾到过臣家,但纯属叙旧,绝无私弊。”
朱元璋见果然是实,更加忌妒:费聚本是得罪之人,拉拉扯扯,是何用意?因见李善长一脸恼相,正斜视着刘炳,更加来气,蓄意褒奖道:
“御史刘炳初来我朝,却勤于职守,不避权贵,直言敢谏,忠心可嘉,若朝中文武都像刘卿这样,朕再无蒙蔽之忧。”
朱元璋当场褒扬刘炳,分明是对李善长的贬低,刘炳听了,神彩飞扬,拜谢归班。李善长却满面恼羞,无可奈何。
朱元璋又降旨道:“从今以后,凡回朝的武臣,歇息三天,一律跟班上朝。”
圣旨刚刚降完,杨宪出班又奏:
“臣闻先朝因礼制以辨贵贱、明等威,如今我朝功臣扩建官府,有人在墙壁上绘制先王后妃人物故事,于屋脊、门首雕刻龙凤、狮子、麒麟,臣以为都是僭越,应予当禁绝。”
朱元璋又十分看重,当即降旨:
“从今天起,无论官民,凡此种种,一概禁绝,原有之物,百日为限,尽行撤除。”
李善长又是一沉。自家门首就有此物,只不知杨宪专与自己做对,还是哗众取宠,不由恨得牙根生疼。这时又听圣上褒扬:
“杨卿还朝后为朕拾遗补厥,屡进忠言,颇称朕意,像这样通晓前朝典故,又为朝廷精心理事的人,委实难得。”
李善长听了,更不是滋味,见杨宪那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样,直恨得要死。
散朝之后,朱元璋把刘伯温宣到便殿,直截了当地说道:
“卿是我朝旧人,朕有一事相问。”
刘伯温一愣。圣上登基以后,极少这样问话,忙道:“臣不才,愿闻陛下金玉之言。”
朱元璋道:“卿观当朝丞相如何?”
刘伯温为难。李善长素来与自己不和,路人皆知,说他不是,是明摆着的嫌疑,但若贬低他,当今谁能取而代之?沉吟了半天,还是说道:“他乃朝廷勋旧,尚能协调众将。”
朱元璋对二人的关系十分明了,本想从刘伯温嘴里得些李善长的短处,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说法,又有意说道:“他却屡屡在朕面前说卿的不是。”
刘伯温拱手奏道:“他素与臣不合。”
朱元璋不解:“你倒替他说话。”
刘伯温奏:“臣出以公心。”
朱元璋稍稍感动,说道:“丞相乃百官之首,有人称其不堪当此大任。”
刘伯温心里明镜一样,问道:“陛下可有合适人选?”
朱元璋道:“杨宪如何?”
刘伯温暗道:果然如此,怪不得!只可惜杨宪才气过人,却难在朝调和圆转,与其盛极而衰,倒不如远灾避祸。想到这里,毅然说道:
“杨宪才高八斗,年轻有为,可惜虽有相才,却无相器。”
朱元璋听得明白,虽然失望,却也认同。
此时,刘伯温心里遗憾,暗自惋惜,莫非对这位朋友知之过深,反误了人家的前程?转而又想,为朋友、为国家着想,自己问心无愧,才稍稍平静下来。
朱元璋又问:
“汪广洋如何?”
刘伯温脱口道:“此人褊浅过于杨宪。”
朱元璋只得再问:
“太常寺少卿胡惟庸日后如何?”
刘伯温真没想到朱元璋会想到此人。这个当年的帅府奏差颇不陌生,后来虽放了外任,自信也深知根底,断然奏道:“若用此人,犹如以生犊驾车,只怕脱缰折辕。”
朱元璋直盯着刘伯温,半晌说道:“依朕之见,丞相一职,唯卿合适。”
刘伯温大惊,脱椅跪倒在地,谢道:“承蒙陛下不弃,臣以为一国丞相,正如栋梁,撤换不当,大厦立倾。臣嫉恶如仇,涵养不足,而且生性庸懒,不耐烦剧,决难当此大任。”
朱元璋见他诚恳,一时无着,问道:“依卿所言,当今丞相非李善长莫属?”
刘伯温也深为遗憾,半晌说道:“天下之大,人材众多,陛下悉心求访,不愁无人可用。”
朱元璋听了,只得暂且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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