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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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朱元璋从前朝回到后宫,马皇后率太监宫女到阶前跪迎。
朱元璋诧异,道:“皇后乃正宫国母,平常日子,无须这样的大礼。”
马皇后却说:“陛下为天下露坐乞福,臣妾代万民谢恩。”
朱元璋这才明白。
进坤宁宫坐定,马皇后看着朱元璋,半晌说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反倒越发消瘦,太子奏称,陛下露坐在炎炎烈日下倾刻不移,臣妾听了,坐卧不宁,只怕陛下身体被伤,岂不是妾身之罪。”说着,眼里浮上泪花。
朱元璋知道皇后说得是实情,平常在宫里饮食起居,皇后都亲手照料,唯恐别人侍奉不周,这次出宫露宿,怎能放心得下。便道:“天下百姓遭逢大旱,必然心急如焚,朕为人主,怎可坐视!”
马皇后深深点头:“陛下爱民如子,果然感受动了上苍。
朱元璋听着,却想起杨希圣那两句话来,登时有些扫兴。
马皇后见朱元璋不乐,忙问:“天降喜雨,解民倒悬,陛下还为何忧心?”
朱元璋早有严旨,不许后妃过问朝政,又逢心绪不好,便不答言。
马皇后自知多口,只得作罢。
用罢晚饭,马皇后才小心说道:“多日来陛下为国操劳,难得歇心,臣妾听说那天本来点的是惠妃,待到三更,方报陛下宿于外殿,惠妃深怕陛下过分劳累,特地托臣妾奏请陛下节劳。”
朱元璋听着,果然像郭惠妃的言语。原来,郭惠妃是当年郭子兴的小女,乳名英儿。因马皇后是郭子兴的义女,与惠妃有姐妹情份。当初朱元璋收纳英儿,多有马皇后的推动。这英儿不但生得秀美端庄,而且知书达理,淑惠娴雅,深得朱元璋宠爱。只因登基后三宫六院姬妾增多,惠妃那里也就去得少了,她必是不知道朕斋宿的规矩,或许生出误会。
马皇后见圣上不语,便说:“陛下今晚不如便点了英儿,也免得她挂念。”
朱元璋念及马皇后与惠妃的关系,既然这样转着圈地说了,点头应允。
司寝太监一旁见了,忙持红牌先赴惠妃处告知。待朱元璋与马皇后叙完话,司寝太监已回来迎驾。
朱元璋来到郭惠妃这里时,屋里屋外早已收拾停当,只见宫门红灯高挂,院里烛光通明。听说皇上驾到,郭惠妃早率宫女到门外跪迎。朱元璋携起惠妃,一同进入内室。此时只觉得薰香阵阵,心旷神怡,见惠妃打扮得清清爽爽,越发楚楚动人,恍若又回到几年前收纳她入宫的那天晚上。朱元璋异样地注视着烛光中的惠妃,直看得她脸上晕起,眉目躲闪。朱元璋这两年各色美女见得多了,原来这英儿独有动人之处。正看得出神,郭惠妃低头柔声奏道:
“陛下为国操劳,妾身时时牵挂,曾到皇后处问安,方才聊解了一些。”
朱元璋见英儿声息之间大有羞涩之处,听来十分熨贴。原来惠妃可人之处,正在于这纯情之中,便忘情地说:“承你对朕如此尽心。”
惠妃怯怯地瞥了朱元璋一眼,又说:“皇上还需爱惜自家龙体。”
朱元璋见爱妃如此深情,龙颜大悦,一把将她搂到怀中,热热地爱抚了一番,破例说道:“爱妃侍朕四年,用心真诚,只是尚未生育,朕今后多多留意于你。”
郭惠妃见皇上说到此处,又将脸飞红,小声说道:“妾感戴皇上的恩典。”
朱元璋斋戒了多日,如今怀中拥了这样个柔情貌美的娇妃,那一身劳乏一扫而光。惠妃熟知皇上的心性,忙小心侍候就寝。御榻上,朱元璋再不顾惠妃温柔缱绻,尽情消受之后,竟自睡了。

这天,朱元璋刚下早朝,人报新任御史中丞杨宪到了。
朱元璋暗道,来得好快!即宣他进宫。
杨宪如今三十七、八年纪,作朱元璋的幕僚却已有十年之久,因为他才干过人,深得朱元璋的器重。开国后天下百废待兴,朱元璋深感地方治理的重要,先后将杨宪、汪广洋几个得力的朝臣派往江西、山东等地,果然都颇有政绩,毕竟朝廷总一国之政,朱元璋如今又将他们相继召回。
杨宪进殿紧趋两步,以三跪九叩大礼拜见朱元璋。
朱元璋见杨宪风尘仆仆,却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全不象数日鞍马劳顿后的模样,心想,都说杨宪自恃才高,傲视同僚,却不知道这正是大材的作派,便破例给他赐了坐位。
杨宪拜谢,坐下奏道:“臣接旨后一路乘传驿快马,唯恐误了朝廷的大事。”
朱元璋点头,知道杨宪办事迅捷,也没称赞,却说:“卿出任江西,颇有政绩,朕心里有数。”
杨宪受了表扬,内心喜悦,面上却一再自谦。
朱元璋便道:“如今御史台缺人,唯卿可担此重任,故把卿召回朝来。”
原来,明朝初年,朝廷由三大府组成。中书省统率六部,总揽政务;御史台负责内外监察;大都督府掌管天下兵马。由此,亦可见出御史台的份量。此时杨宪忙一头跪在地上,谢恩道:“陛下如此重用,臣定克尽职守,鞠躬尽瘁。”
朱元璋深知杨宪懂事,不用特意嘱咐,说:“朕登基以来,征求治国良策,如渴之思饮,卿久居江西,朝野上下利弊得失看得更加分明,有何感受,可向朕直陈。”
杨宪因圣上问得诚恳,不敢贸然回话,稍稍思索后才奏道:“陛下已是九五之尊,依臣愚见,要紧的是力戒荫蔽,使上下通达。”
这几句话正说到听话人的心里,朱元璋不由向前倾了身子,道:“此言甚善,朕无时不担心权臣当道,蔽言塞听。”
杨宪拱手奏道:“近年臣奉旨巡抚江西,深感各地政风如何,百姓尽知。若朝廷敞开言路,允许百姓进京言事,便不怕害群之马。臣献一策:可于午门外设一登闻鼓,日常命监察御史看守,凡民间有怨,县、州、府及各省按察司审理不公者,允许来朝击鼓申冤,监察御史酌情引奏,陛下量情裁夺。这样,既使民间有冤可申,朝廷又能访知各地官风如何。”
朱元璋听后大喜,说道:“如此最好。”
杨宪又说:“这样要给陛下平添许多辛劳。”
朱元璋摇头:“无妨,朕乐于此道。”说完,又道:“户婚田土等小事可明令归有关衙门处置,不许击鼓。”
杨宪忙道:“陛下说得极是。”因见朱元璋喜欢,又奏道:“还有一事,我朝攻克北平时,听说元朝有些大臣未随元帝出逃,这些人中有的颇有才干,臣以为可为我用。”
朱元璋道:“卿所言有理。朕已降旨征选,不久即可到京。”
杨宪听了,忙道:“陛下英明。”
朱元璋见杨宪这样尽心,便想起将其胞弟治罪的事来,说:“卿弟杨希圣在中书省擅权犯法,朕已将他废黜,听说宫中有一熊氏,先已许配过令弟,朕仍给配为妻。”
杨宪乍听兄弟获罪,自是一震,旋忙又磕头谢道:“臣弟犯法,罪有应得,蒙陛下不斩,怎敢再娶朝廷宫人为妻!”
朱元璋道:“朕决意给他。”
杨宪忙再替胞弟谢恩。
杨宪上任的第二天,命人在午门外高高架起登闻鼓,又奏明朱元璋,在午门外两侧贴了盖有御史台大印的告示:
“不论京城内外士人百姓,凡有冤无处申者,皆可击鼓鸣冤。敢有阻挡之人,皆处斩不赦。”
又命本府御史轮流在登闻鼓前值班看守,有事随时向朝廷禀报。
杨宪新官上任,别出心裁,使本来就对他怀有成见的左丞相李善长看不入眼。加上几天后登闻鼓前冷冷清清,如同虚设,李善长便在朝上奏道:
“朝廷设登闻鼓已经多日,竟无一人鸣冤,可见我朝上下清明,实无必要。况且,臣以为陛下日理万机,民间小事自有各级官府审理,何用亲劳。”
朱元璋见李善长对设登闻鼓带头非议,直直把他盯了半晌,心说,元朝因何败亡?还不是大臣专权,天子蒙蔽!你身为丞相,是何居心?当即斥道:“朕为万民之主,岂有不理民辞之理!”
李善长对设登闻鼓的背景并不甚了了,原想煞煞杨宪的风景,没想招来圣上斥责,只得无趣退下。
谁知事也凑巧,这天午朝,在登闻鼓前值守的御史忽然上殿来奏:
“午门外有人击鼓喊冤。”
朱元璋正与朝臣议事,此刻挺直身躯,也不问缘由,当即降旨:“引上殿来。”
片时,果然一个商人打扮的汉子被御史引上金殿。就见这个人进殿后惶然四顾,尚未看清御座上的天子,便双腿一跪,嚎淘大哭。
杨宪上前,说道:“这是什么地方,容你如此!有何冤情,还不快快向皇上奏明。”
那人听了,这才如梦方醒,抹了一把眼泪,也不敢抬头,只管向御座诉道:“小人世代在京城白下门里居住,靠杂货经营为生。前年大都督府官员费大人将小人西邻买作官宅,谁知近日费大人府上扩大宅基,硬撵小人搬家,却又不给补偿。小人本小利薄,一家糊口尚且不易,无力腾挪。为此费府不依,前日府上管家竟率家丁将小人一家老小赶出门来,贴了封条,说是三天内若不搬走,家产归公,房屋夷平。小人无家可归,只得到应天府衙门喊冤。大老爷命人传唤费府家人,无奈三传不到,小人见府台为难,又告到相府,府上衙役说丞相不理民辞,将小人赶出。小人走投无路,这才来冒死面陈万岁。小人一介草民,朝廷皇恩浩荡,还求万岁爷怜悯。”
朱元璋听得清楚,暗道,不愧他是商家出身,口齿倒也厉害,问:“告的可是大都督府佥事费聚?”
那人忙道:“小人不敢直呼其名,正是这位老爷。”
朱元璋想,莫非这个早年跟随的旧将,凭着多年的战功,就敢在辇毂之下如此横行霸道,恣意妄为?登基以来最为担心的便是功臣狂傲不法,果然不出所料。顿时一脸恼怒,强压住火气,问:
“你一家现住何处?”
那人哭道:“小的无家可归,只得举家投奔表姐处暂住。”
朱元璋见不虚妄,目光咄咄,扫视群臣。
李善长脸上发烧,心中乱跳。原来,此事他已得了应天府的禀报,只因费聚是圣上起事时护驾南下定远的二十四员勋将之一,又与自己私交极好,当问清告状的是个平民百姓,便命应天府把案子压了。谁知登闻鼓一设,出了这通天的官司,方才大吃一惊。
朱元璋忍无可忍:“若功臣们统统如此,大明天下成何体统?”
杨宪不失时机出班奏道:“臣以为民为水,国为舟,功臣骄纵,不可不治。”
朱元璋盯住李善长:“卿以为如何?”
李善长正不自在,连忙奏道:“臣也以为此风断不可长。”
朱元璋问:“依卿这当朝丞相,此事如何处置?”
李善长怕日后应天府把自己说的透露出去,奏道:“费聚官宅狭小,本是实情,然而家人不该如此蛮横。依臣愚见,不如命费聚出两倍的银子将宅基买下,让他另去置买房产。”
杨宪对奏:“臣以为大明初建,所定规程要大公无私,强不可凌弱,官不可侵民。此宅既系告状人祖业,必然珍惜,便是两倍的银钱,未必情愿相卖,强买百姓心爱之物,也算不得公平。”
告状人见有人替自己说话,果然壮起胆子,高声说道:“小人宅院地处闹市,杂货经营生意兴隆,又是祖先所遗,便是十倍的价钱,也不愿相卖。”
李善长见杨宪明目张胆与自己作对,直恨得咬牙切齿。
朱元璋心里早有决断,只不过蓄意不发而已,这时降旨:“既然不肯相卖,立即搬回旧宅居住,敢有阻挡,朕替你作主。”
告状人听了这金口玉言,就象聆听天赖之音,当他确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时,顿时狂喜,受宠若惊,忙五体投地,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转而又痛哭流涕,连呼万岁。
想那朱元璋平民出身,多年来被群臣尊崇已见惯不鲜,如今被这样个平民百姓如此感恩戴德,心里的满足别是一番滋味,也不管告状人就在殿上,竦然对百官说道:
“朕起于贫贱,最恨的是仗势欺人、横行不法的官吏。费聚初犯,人又不在京城,或许不知内情,若再有这样以强凌弱、以官侵民的事,不论官职高低,皆严惩不贷!”
百官见圣上这般严厉,都倒吸一口凉气。那跪在地上的告状人听了,更是感动得张口结舌。

这天下朝时,太常寺卿胡惟庸一扯左丞相李善长的衣襟,悄悄说:
“如此恃宠骄横,往后谁还惹的了!”
李善长正自气恼,知道说得是谁,直恨得心里发痒。表面却强笑道:“年轻气盛之辈,老夫不与他一般见识。”
胡惟庸越发不平:“大明江山是圣上率我们淮西人打的,如今有功之臣反受这些江南小子的欺负,岂有此理!”
李善长见胡惟庸一副敢说敢做的派头,心里怂恿,嘴上却小声说道:“胡大人刚刚来朝,不可出言鲁莽。”
胡惟庸听了,才没往下说。
第二天,朝廷征来的元朝旧臣一起上朝。朱元璋见他们循规蹈矩,进退有礼,心想,不愧是前朝的旧臣,光这作派就足可作本朝的榜样。又想,本朝除了江南文士,其余多是淮西旧人,若将这些元朝大臣委以官职,或许能起到牵制平衡之用。于是,对他们慰劳了一番。恰巧,这天从曲阜征来的前朝国子监祭酒、孔子五十五代嫡孙孔克坚和回家守丧的本朝翰林学士宋濂也前后到京,朱元璋便连同那些元朝旧臣一并赐宴接风。席间,朱元璋心里得意,对元朝旧臣们说道:
“朕本淮右布衣,不期前朝倾废,豪强蜂起,遂起乡土。谁料天意难违,成为一朝之主。如今国家一统,相请来朝,不知你等意下如何?”
那些人本来毕恭毕敬,见天子垂问,其中一人忙起身来奏:“元运已终,天降大任于陛下,乃国家百姓之福。臣等愚钝,蒙陛下不弃,安敢有知恩不报之理。”
此言一出,别人连忙附和。朱元璋持杯而笑,却又说道:“听说你们中间有人当我大军破城时跳井自尽,幸被救起,可有此事?”
席间便爆出嘻笑之声。果然内中有一老者脸上大窘,低头抚杯难言。
杨宪及时朝他一指:“就是此人。”
朱元璋本是明知故问,早用眼看去,就见那厢苍颜白发,大约已七十有余,因被指点,更显得手足无措,方问道:
“卿便是前朝翰林危素?”
那老者忙离座下跪,口称“有罪”。
朱元璋命危素归座,才道:“卿本饱学之士,岂不知天命所在,唯德是辅,反欲步胡虏败亡的后尘?”
危素满面羞愧,半晌才道:“罪臣愚昧。”
朱元璋含笑挖苦:“倒也算得上个忠臣。”一句话,又引来满堂哗笑。说罢,又冲一旁的孔克坚说道:“朕闻孔圣人乃万代帝王之师,故自起事以来,对儒家尊崇备至。因念卿本是圣人的子孙,即位后即降旨征访,为何姗姗来迟?”
孔克坚生得方面大耳,颇有其祖上的遗风。此时忙离座谢道:“臣偶感微恙,见驾来迟。”
朱元璋却道:“朕虽起自田亩,却成就了一代帝业。先汉高祖亦出身低微,岂不也创有大汉的辉煌!此皆天意所在,怎能以门户论得!”
孔克坚大吃一惊,忙跪倒谢道:“臣见驾来迟,是臣之罪,却不敢有一丝轻慢朝廷之意。”
朱元璋命他起身,手指身边的宋濂说道:“此人乃江南名儒,学问文章,堪称天下上品,无奈前朝屡屡招聘,竟屡征不至,后来躲入天门山著书,却在朕大业未成之际,毅然入府相侍,岂不是明智!”
孔克坚满面脸羞愧,无言以对。
那些元朝旧臣早就听说过宋濂的才名,今见如此荣耀,只得恭维一番。
这时,元臣中站起一人,恭敬地问道:“久闻陛下身边有一名臣,姓刘字伯温,称得天下奇才。臣仰慕已久,不知现在哪里?”
众人本来一片毕恭毕敬,一齐循声看去,见是开席开始时答话的元朝刑部主事刘炳。
朱元璋因问得突兀,有些不快,旋而又觉得本朝有这样的人物十分光彩,便道:“刘伯温乃我朝御史中丞,现正居家守丧。”
刘炳不无遗憾,无言归座。
朱元璋便手指李善长对众人说道:“李丞相众位必然知道。朕草创时期,李卿即举家相随,十几年功劳卓著,堪称我朝之萧何。”
李善长忙起身拜谢,连道:“不敢。”

朱元璋又道:“李丞相文章才学,亦足可称道。”
众人听了,敢不恭维!朱元璋心中得意,问道:
“诸位均是前朝旧臣,元朝何以败亡,必知底细。”
听了此话,那些人低头不语,半晌,刘炳恭敬地奏道:“臣以为元朝天下得之于‘宽’,亦失之‘宽’。”
朱元璋听了摇头,道:“不然。其失于纵驰,岂可称宽。当其末年,朝臣跋扈,外官庸懒,上下舞弊,无人能治,焉有不败之理!”说罢又道:“我朝自开创以来,典章制度,皆依唐宋,敢有违法乱纪者,虽王公大臣亦严惩不赦。你等来自北朝,须铭记在心。”
这些元朝旧臣见朱元璋问话颇有用意,更加小心谨慎。朱元璋见众人一片鸦雀无声,心中不乐,转而又道:
“卿等久居北朝,常道旁观者清,本朝有何利弊得失,可直陈已见。”
因刚刚有人碰壁,众人拘谨,对视良久,才有孔克坚壮着胆量站起来奏道:
“承蒙陛下垂问,臣不揣冒昧,现有一言陈上,不知当否。”
朱元璋神情一紧,点了点头。
孔克坚便奏:“陛下肇兴于金陵,乘势为都,并无不可。然而如今大明已尽有天下,臣闻自古大国之都,皆在中原,况且元人败走塞北,日后边防重在北疆,由此看来,金陵均不甚相宜。”
朱元璋听了,默然无语。登基之初,便有人说过此事,当时颇为在意。所以北伐大军刚一攻下汴梁,便亲自前往巡视。谁知先时大宋都城一片凋敝,若以之为都,兴造之功极大,加上当时北伐正紧,实无财力,只得作罢。如今此事又被提起,便道:“先生说的不差,此乃国家大事,待日后从容计议。”
见此话搁起,前朝翰林学士危素又鼓起勇气站起来奏道:“臣闻自古以来,凡改朝换代,必修前朝国史。如今元朝秘藉均已运至金陵,陛下何不命人着手这桩大事。”
朱元璋被他提醒,忙道:“此言甚善。”因见危素没了拘谨,大胆建言,又鼓励道:“卿与宋学士总篡其事,朝廷另外征召山林隐逸、饱学之士入朝协助,近日即可在先前的礼贤馆筹划。”
宋濂与危素一同接旨。那些元朝旧臣起初见新主相貌不凡,令人畏惧,听到这会儿,见也算入情入理,才稍稍打消了一些不安。君臣边饮边议,直到傍晚,朱元璋才降旨散席。人走之后,朱元璋向李善长问道:
“卿观内中除危素之外,谁可重用?”
李善长毫无准备。只因平常与那些江南士人多有不合,故推荐官吏多盯在淮藉人身上,却不知为何圣上近来作主任用杨宪等人不算,又征调了这许多元朝旧臣,便生出本能的疑忌。说道:“这些人在北朝积习已深,况且旧主尚在,内心如何,实不可知。当年北朝尚书张昶出使我朝,陛下待为上宾,委以重任,结果难收其心,终于背恩犯法,自决于国。此辈中有无这类人物,委实难料,所以还须留心。”
朱元璋看着他的模样,心里长气,立时责道:“先前张昶来朝,天下未定,如今元主败走塞外,岂能胡乱作比!”
李善长只得称是。
朱元璋意犹未尽,又道:“况且我朝新立,朝廷内外,人材短缺。这些元朝旧臣虽不无瑕疵,却有政治经验,使用得当,既能弥补我朝人材不足,又显出我大明的风范,令北人归心,不是两全齐美!”
李善长只得称是。
朱元璋当下降旨,先行授官试用,再作道理。李善长唯唯诺诺,领旨退下。
朱元璋看着他的背影,一时又勾起对他的许多不快。

国都之事重被提起,使朱元璋颇伤脑筋。便命李善长召集群臣参议。谁知此议一开,众说纷纭。有人说关中险固,长安本是历代名都,可作首选之地。有人则说洛阳地处中原,便于四方朝贡。有人又说汴梁旧都,时隔不远,虽已衰落,极易恢复。从北方来的元朝旧臣则称北平宫室完备,改作新都,节省财力。李善长把这些议论奏明朱元璋,朱元璋反越拿不定主意。这天太常寺卿胡惟庸进宫奏事,就想听听他的主意,问:
“国都之议,卿有何见解?”
胡惟庸本无主张,圣上垂问,只得小心奏道:“众人所议,多不免劳民耗财。如今国家新立,百姓未得休养生息,陛下体恤民情,方才难下决断,臣深知之。”
朱元璋见说得不差,暗自点头,却问:“诚然如此。然而卿有何定见?”
胡惟庸见脱不过,只得说道:“金陵龙蟠虎踞,乃我朝肇兴之所,地利人和,万事皆顺,何必动迁!臣以为元朝旧臣自北平而来,鸟恋旧巢,也未可知。”
朱元璋听了,虽觉有理,仍以为自古以来,建都江南的都是偏安之君,那天孔克坚不敢说明,话里就是此意,故而触到了心病。因不便对臣下说出这一层,停了片刻,又象自语,又象询问地说道:“既然不免兴建之功,朕家乡濠洲古称钟离,乃春秋名邑,而且前临长江,后倚淮河,漕运方便,又地处江北,足可控制中原。”
胡惟庸极会察言观色,听完朱元璋的话,心中顿时明白,忙迎合道:“濠州是陛下龙飞之地,自然非他处可比。”
朱元璋没把心思说破,胡惟庸也不便再奏,从宫里出来,直奔丞相府谒见李善长。
这些日子,李善长因杨宪等人来朝心绪烦乱,见胡惟庸一脸机密,匆匆而来,心中纳闷,好生接待了他。
胡惟庸果然说道:“下官刚从宫里出来,有一桩大事禀报丞相。”
李善长一愣,面上仍是一脸平静。
胡惟庸看着李善长,颇有城府地说:“适才进宫,圣上向下官询问择都之事。”
李善长又仰到太师椅上。人所共知,有甚新奇!他觉得眼前的胡惟庸毕竟年轻。
胡惟庸忙又小声说道:“如今下官窥透了圣上的心思。”
李善长这才聚拢起精神。原来,身为首辅,择都事大,本该自有定见,只因圣上登基以来,心思越发不可琢磨,几次陈事,都与上意不合,屡遭申斥,令他不敢贸然表态,又加上杨宪等人来朝后十分得宠,自已比刘伯温在时还显冷落,更有些心情郁郁。如今见胡惟庸像得了底细,恨不得立时掏出他的话来。
胡惟庸这才说道:“圣上似乎有意于家乡濠州。”
李善长大觉意外。小小濠州,一个县城,如何便建得了都城?不觉摇头。
胡惟庸见了,忙道:“圣上明白告诉下官,濠州面江背淮,漕运方便,又是春秋名邑,如此说法,还不是不言自明。”
李善长见胡惟庸一脸自信,忙问:“圣上一贯主张因势为都,不肯劳民耗财,今春巡视汴梁,乘兴而去,扫兴而归,皆因于此,若在濠州建都,不是仍要大兴土木?”
胡惟庸却笑道:“圣上既有迁都之念,同样劳民伤财,岂不选择自己钟爱之地!”
李善长茅塞顿开,朝胡惟庸看了半晌。此人话虽率直,却不无道理,尽管觉得濠州建都不甚合适,却又想,果若如此,淮西人居家守业,倒是美事!于是破例说道:“胡大人言之有理。”
胡惟庸见李善长这般称呼,更加自得,又说:“丞相与我等家乡均在淮西,如果真在濠州建都,岂不是淮西人的大幸!丞相还须在驾前力促此事。”
李善长沉思片刻,点头应承。
过了两天,朱元璋果然将李善长召进宫去,说道:
“开国以来,京师久议不决,朕因此颇为伤神,卿有何见地?”
李善长心里有底,说道:“众人所议,看似各有道理,臣以为均不可取。”
朱元璋看着李善长,没料到他今天如此爽快。
李善长这才奏道:“臣也曾再三斟酌,既然不免土木之工,不如选个理想的地方。臣以为陛下故乡濠州乃春秋名邑,背靠淮河,漕运方便,上可沿黄河到达中原,下可顺运河直抵幽燕,可谓四通八达。更兼陛下生长于此,家乡父老仰望陛下如天上之日月,若在此建都,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三宝占尽。”
朱元璋听了,正合心意,脱口说道:“朕也有这个心思,只是濠州建都平地而起,工程不免浩大。”
李善长忙道:“便是群臣提到的长安、汴梁等地,也都时过境迁,宫室废尽,同样的工程,新址反而更为便利。”说罢又道:“陛下乃经天纬地之人,于龙飞之地经营起一代都城,不仅天下人心向往,就是百代之后,也必将被乡人称颂。”
朱元璋深为所动,主意便打定了多半。却又说道:“今天说得的,切不许外传,容朕再从容思索几日。”说罢,将案上一封御笔书信推给李善长,道:“这是朕给刘伯温的手诏,速派宣使乘传驿送往青田。”
李善长一愣,不敢细问,只得小心收起。
朱元璋又问:“元朝那些旧臣可曾安置妥当?”
李善长忙从袖里取出一卷奏折呈上,道:“臣命吏部逐一考察,这是分别拟封的官职。”
朱元璋接过来仔细看了,见上面没有杨宪奏封的刘炳,便用朱笔补上,又加了“正七品监察御史”官衔,而后吩咐:“试用之后,再量材升黜。”
李善长忙点头称是。
朱元璋又问:“近来中书省有无大事?”
李善长奏:“自我朝派人出使周边各国以来,现今已有占城、爪哇、高丽三国使臣来朝纳贡称臣。”
朱元璋听了高兴,降旨:“明天命他们上朝晋见。”
李善长领旨后又道:“朝廷指名下诏征聘的《元史》修撰,竟有的故意推托,不肯来朝。”
朱元璋眉头一皱:“为何?”
李善长奏:“年长的以老病推辞,年轻的却称家有老母,难以赴命。”
朱元璋大怒:“莫非敢蔑视朝廷!”
李善长有意奏道:“便如御史中丞杨宪推荐的苏州李庆文,宣使头一次去时,以足疾推辞,再命人催促,竟藏匿不出,宣使无奈,只得无功而返。”
朱元璋怒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朝廷下诏,胆敢如此!”
李善长越发奏道:“江南文人,穷酸者极多。”
朱元璋忽被提醒,怒道:“此人多年在张士诚的治下,莫非还恋着那厮?”
李善长原没想到这一层,顿时恍然大悟。
朱元璋咬牙降旨:“立命刀斧手骑快马前去,将那个不识时务的腐儒押进京来!”
李善长正巴不得圣上动怒,立即出宫传旨。
原来,这个李庆文是杨宪往日的好友,二人同年乡试,一起考中了元朝的举人,也是个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后来天下纷争,隐居苏州,当年号称吴王的张士诚以苏州为都,占据长达十几年之久,李庆文不愿背弃元朝,弃文从商,开了爿绸缎庄。那年杨宪奉命出使苏州,被张士诚扣留了一年有余,多亏这位朋友托人带信,才使南京的朱元璋得了杨宪的下落,后来设法营救回来。杨宪深记着这位年兄的好处,如今天下太平,圣上命朝官荐贤,也是好意,第一个想到了他,当即将这位有恩的朋友保举给朝廷,谁知李庆文执意不肯应聘,使杨宪始料不及。
第二天,朱元璋上朝后余怒未消,宣出杨宪,问道:“卿举荐的那个苏州才子,是何缘故?”
杨宪丈二的和尚,不摸头脑。金殿之上,圣上动怒,只得先下跪认罪。
朱元璋这才负气地说道:“此人竟敢抗旨不遵,朕已命人前去捉拿。”
杨宪这才大吃一惊,忙为其掩饰:“李庆文虽然才高,不免迂腐,恐怕一时没能领会朝廷的好意。”
朱元璋冷笑道:“只怕跟随张士诚久了,割舍不了前恩。”
杨宪忙磕头奏道:“陛下容禀。臣这位朋友当年弃文从商,就是不肯为张士诚所用,那年臣出使苏州,还多亏了此人搭救。”
朱元璋听了,这才消了消气,降旨道:“既然如此,待进了京来,卿向他晓以利害。”
杨宪满有把握:“待臣将陛下爱重之恩对他说了,他定会欣然接旨。”
朱元璋这才罢了。

李庆文被朝廷的钦差从暗室搜出,绑了双手,押赴京城。那李庆文平生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一路悲愤至极,泪如雨下,拒绝饮食。来到金陵,安置到馆驿,差役不敢拖延,连忙报与丞相李善长。李善长上朝来奏明朱元璋,朱元璋不听则已,听说此情,怒不可遏,立命杨宪前去晓以利害。
杨宪领了圣旨,匆匆赶到馆驿,见李庆文虽被松了绑绳,却蓬头垢面,眼神呆滞,与先时相比,儼然换了一个人一样。杨宪大吃一惊,将下人喝退,上前唤了一声:
“庆文兄,别来无恙。”
李庆文见是杨宪,忍着满腔悲愤,怨道:“你将为兄害得好苦。”
杨宪从容坐下,安慰道:“小弟本是一片好心,无奈仁兄好不明智,才受了这番苦楚。”
李庆文含泪摇头,半晌才道:“我等均是前朝的举人,无奈遭逢乱世,只望寄居一隅,平安渡日,了此一生,谁知遭此横祸,岂不是天降之灾!”
杨宪忙劝:“仁兄差矣!乱世已过,大明朝应运而生,正是你我报效明主的时候。仁兄满腹经纶,建功立业尚且不晚,岂能一味抱残守缺,虚度年华。”
李庆文这才说道:“当初愚兄避乱苏州,贤弟出仕金陵,皆各有其志。如今愚兄初衷未改,岂能强求!”
杨宪不由着急:“天下未定时,小弟并未强拉仁兄入帷,如今天子聪明睿智,礼贤下士,四方士人奔趋来朝尚嫌不及,仁兄隐匿抵赖,不是迂腐!”
李庆文听了,冷笑两声,说道:“贤弟正在热衷,愚兄本不忍道破关节,今天话说到这里,由不得给贤弟泼瓢冷水,你道新主是什么样的人?”
见杨宪听得仔细,又道:“就说苏州百姓,先前是当了张士诚几年臣民,然而这些草民何罪之有?值得衔怨挟恨,以高出他处数倍的绢税来报复!如今,一个物阜粮丰的繁华去处竟到了鬻儿卖女的地步。这还不算,又强迁苏州富民到那土瘠民穷的天子家乡安家落户,直害得一府上下怨声载道,痛不欲生。凡此种种,足可见新主农夫起家,用心刚愎狭隘,这种暴君,怎能侍奉左右!”
杨宪被吓了一跳,直想捂住他的嘴。
李庆文却又抢着说:“更有甚者,以愚兄冷眼旁观,新朝天子不能容人。贤弟的胞弟杨希圣,不是稍有触怒,便处以劓刑!恕愚兄冒昧,便是贤弟这样跟随起家的重臣,也须慎乎始终。”
杨宪听完,哈哈大笑,说道:“仁兄久居苏州,所见所闻,不忒偏颇了些!”
李庆文见杨宪不为所动,无奈摇头作罢。
杨宪又劝道:“仁兄还是听小弟一言,勉从圣命。”
李庆文双目紧闭,道:“愚兄受辱而来,由其始便知其终,早已打定主意,决不做有绐无终之人。”
杨宪想起圣上的言语,忙又道:“事已至此,仁兄怨弟也罢,恕弟也罢,天子亿兆之尊,万不可再有触忤。常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像仁兄这样聪明的人,还看不透个中的利害!且暂听小弟一言。”
李庆文闭目摇头:“士可杀不可辱,既已受此大辱,还有何惧心!”
杨宪没法儿,只得又劝导了一番。末了,李庆文一口回绝:“愚兄主意已定,只盼贤弟日后在新朝好自为之。”说罢,竟再不出一言。
杨宪见李庆文横竖不听,叹惋一回,怏怏而归。
回到朝中,朱元璋劈头便问:“他有何言语?”
杨宪无奈,只得奏道:“此人居家庸懒成习,不愿受聘。”
朱元璋忍着怒火,冷笑道:“朝廷的圣旨,一个不愿意便能应付?”
杨宪一惊,为好友捏上把汗。
朱元璋大怒道:“这种腐儒,必然有怨恨之心。”
杨宪本想再给老友掩饰几句,话到嘴边,因见圣上怒不可遏的模样,吓得没敢说出口来。
朱元璋见杨宪一副为难的模样,忍无可忍:“朝廷正值用人之机,若天下士子都像此人,王法何在!”
杨宪心里一沉。
这时,李善长出班奏道:“臣以为国家新立,此风断不可长。”
朱元璋早恨得咬牙切齿,当即降旨:
“立即押赴原郡,当众斩首,决不可给人留下抗旨不遵的榜样!”
杨宪听了,又悔又愧,无可奈何。
刑部官员领旨下殿。朱元璋冲着杨宪:“卿意如何?”
杨宪一惊,只得奏道:“陛下英明,此人也是罪有应得。”
满朝文武见了,谁敢有半句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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