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皇权本是个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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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听了刘伯温的一番言语,朱元璋暂且放弃了易相的念头,只将中书省大事都委以杨宪,丞相李善长倒成了闲人。时日一长,李善长反闲出病来,便向朱元璋告假。朱元璋略略安慰了几句,正好借机将李善长打发回家。杨宪在中书省没了管束,越发施展起自己的才干来。
胡惟庸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捺不住来到相府对李善长说:“如今杨宪恃宠专权,不知丞相可有耳闻。”
李善长听了,不动声色,捻须沉思,并不言语。
胡惟庸见李善长面色红润,似无大病,又道:“下官隐约听说圣上曾向刘伯温问及相位之事。”
李善长这才一震,却不显露。此事他刚刚听说,想不到连胡惟庸也听到了风声,可知是实,心里立时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胡惟庸看出李善长是强装镇定,忙在一旁烧火:“若杨宪作了丞相,我们淮西人再没有升迁之路。”
李善长努力稳住心神,说道:“杨宪一个后生小子,只不过一时得志。淮西勋臣开国之功,朝廷还没封赏,不信他有多大的能为!”
胡惟庸道:“我观圣上登基以来,对江南人十分重用,对淮西人却颇为冷落,早已心中不平。”
李善长何尝没有同感!细细想了片刻,断然说道:“老夫侍从主上十几年之久,颇知圣上心性深奥,故凡事不可只看外表,胡大人不必思虑过重。”
胡惟庸还是说道:“如今中书省杨宪一手遮天,久而久之,必于我等不利,丞相病好后还是尽快上朝为好。”
李善长心说,老夫在家岂肯等闲!且让他在前面折腾,若让老夫抓个把柄,能饶他过去!面上却宽和地笑笑:“胡大人且放宽心,老夫自有主张。”
胡惟庸见李善长似有城府,才暂时把心放了说:“常遇春的陵墓已经造好,过两天圣上要亲自主持发丧”
李善长一愣:“竟如此之快?”
胡惟庸道:“杨宪急于表功,亲自督办,果然工期大减,所以下官以为,此人颇不可小视。”
李善长毕竟被那个易相的消息所苦恼,一时无话。
鄂国公常遇春出殡这天,按照新近考定的发丧礼仪,太常寺于三天前就在西华门外设了御帐。这天辰时,大明皇帝朱元璋身穿素服,率领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出了宫门。来到御帐跟前,侍候在这里的仪仗列队肃立,数千人鸦雀无声。朱元璋下了步辇,入帐坐定,众文武忙站立两厢。朱元璋心知常遇春的灵柩已运到墓前等待安葬,此时这员虎将生前那赫赫战功、千般的好处一齐涌上心头,特别是那年邵荣、赵继祖谋反被逮,二人唏嘘流涕,帐前那些曾与他们同生共死的将领难免生出恻隐之情,唯有常遇春仗剑怒道:“若赦了二贼,臣誓不与其共生!”峥峥之言,显出赤诚之心,如今言犹在耳,其人却溘然长逝,想到此处,不由呜咽。这时,太常寺卿胡惟庸依规程到御座前跪禀:
“鄂国公、征北副将军常遇春于洪武二年八月朔日因心疾薨逝,与世长辞。”
朱元璋听了,禁不住哭出声来。众文武见圣上大放悲声,哪敢无动于衷,况且那些与常遇春共过事的旧人,感念亡人一生没享半日的富贵便匆匆辞世,确实悲从心生,一时帐内帐外,哭声大作。
胡惟庸早早哭毕,忙上前将朱元璋劝住,命安车依旧送回宫去。文武百官见圣上离去,这才敢把哭声止了。此时,早有专使赶往墓前,告知天子丧礼已毕,即可下葬。因朝廷礼法所限,君臣举丧,虽没在常遇春墓前,圣上这般看重,终洪武一朝,却也是绝无仅有。
常遇春刚刚安葬,新任征北副将军李文忠的边报刚好入朝。朱元璋展开一看,方才转悲为喜。原来,逃往塞北的元朝顺帝日前已经病死,太子爱猷识里达腊在应昌草草继位,军心不安,李文忠一面向北进剿,一面派人回朝报喜。朱元璋想当年大军兵临城下,元帝率太子、后妃和满朝文武匆匆而逃,后命常遇春率军追赶,终久没能将元朝君臣擒获,长期以来,已是心腹之患,如今天夺其命,声势必衰。朱元璋将这一喜讯晓谕百官,顿时满朝振奋,杨宪率文武大臣一齐下跪贺道:
“元君病逝,乃天夺其身,可见我朝兴旺发达。”
朱元璋想元人入主中土几近百年,顺帝在位三十多个春秋,也算得个长命天子,既曾为天下之主,不可过分菲薄,于是降旨:
“当年元君曾为天下之主,我等皆是其的臣民,故不可蔑视。
百官听了,尤其是那些元朝旧臣,都被朱元璋的气度折服,又交口称颂了一番。
没过几天,又传来捷报:李文忠奇兵突袭应昌,刚刚黄袍加身的北元新主爱猷识里达腊卒不及防,慌忙之中,只带了太子仓皇出逃,次子买的里八剌和皇后嫔妃及许多王侯将相统统被明军生俘。
朱元璋闻奏,更是喜不自胜,冲满朝文武说道:
“自古道天无二日,如今北元不过已是余孽而已,也不免逃往沙漠,待北疆廓清之后,我朝再无后顾之忧。”
群臣欢欣鼓舞。
杨宪抢先奏道:“买的里八剌既是元主幼子,将其擒获就如擒获元主一样,臣以为可效仿古代庆功惯例,于太庙行献俘大礼。”
朱元璋倏然不悦,道:“元人虽然世居沙漠,主宰中国已近百年,朕与卿等父母皆赖其生养,如今衰微,自是天运已尽,岂能对其肆意折辱,败坏我大国的风范。”
杨宪只得惭愧退下。
胡惟庸见了,出班奏道:“臣以为元人戴罪来朝,觐见大礼不可缺少。陛下可于奉天殿受拜,尔后,降旨封赠,以显示我朝国威。至于元朝后妃宫人,可于后宫行觐见大礼。”
朱元璋点头:“如此方不为过。”
胡惟庸受了称赞,内心得意,环望众人之后,方才归班。
这时,又有老臣刘伯温从容奏道:“元君已死,其子远遁,可知元朝气数已尽,大明一统天下已名符其实,值此大捷之时,臣以为应告祭天地祖先,以示尊崇。”
朱元璋说道:“刘卿之言有理,天地神明,不可不告。”
没过几天,被俘的元朝皇孙买的里八剌一行被送进京来。
这天,朱元璋驾临奉天殿。
元朝君臣被引进殿来,一个个亦步亦趋,不敢仰视。到了殿上,战战兢兢跪下,单等宣问。
朱元璋朝下看去,见买的里八剌尚在弱冠之年,一副胡人打扮,衣饰却也华贵。再看长相,却见白皙丰腴,细皮嫩肉,全不像北地蛮人。心想,毕竟是龙子龙孙,倒底与常人不同,于是问道:
“下面可是元朝皇孙?”
买的里八剌浑身一抖,奏道:“正是罪臣。”
朱元璋道:“既然天运已终,何不早来称臣?”
买的里八剌不敢抬头,低头奏道:“小臣有罪。”
朱元璋降旨:“朕主黔黎,天命所在,速命属下赴塞北传旨,命你父兄早来归降方是正理。”
买的里八剌先低头无语,在群臣一片喝斥下不敢不从,低声领旨。
朱元璋便封买的里八剌为崇礼侯,又命其以下宗室大臣改换汉服。这些元朝君臣本不情愿,哪敢抗旨不遵,一个个只得含悲忍辱,一一换了。顷刻之间,从头到脚成了大明的臣民。
朱元璋命他们退下。自己却率太子和满朝文武至圜丘祭告天地,接着赴太庙告慰祖先。回宫之后,感慨万千,其时,倒不是为获胜喜庆,却想起自己一家曾是元朝的庶民,当年一贫如洗,食不裹腹,父母兄长一月之间贫病而亡,竟无葬身之处。如今贵为天子,元君后人竟成了自己阶下之囚,只可惜这翻天覆地的巨变,九泉之下的父母无缘亲见,不由泪水盈眶,伤痛不已。移步出至户外,忽见后苑已是阳春三月,和风送暖,新叶正绿,树间群鸟喧哗,好不撩人。朱元璋看得出神,就见那株榕树枝杈间有一鹊巢,巢内喳喳乱叫,几只黄嘴幼鹊正一齐将头伸出巢外,这时,就见一只大鹊从外面飞回,正要将衔来的食物送到幼鹊口中,方才逗起一片喧闹之声。朱元璋看得两眼发呆,不能自制,半晌,怏怏回至东阁,情不自禁提笔作道:
“苑中高树枝叶云,上有慈鸟乳雏勤。雏翎少干呼教飞,腾翔哑哑朝与昏。有时力及随飞去,有时不及枝内存。呼来呼去羽翎硬,万里长风两翼振。父母双双紧相随,雏知反哺天性真。歔欷!慈鸟恸恻仁,人而不如鸟乎?将何伸,将何伸!吾思昔日微庶民,苦哉憔悴堂上亲,有似不如鸟之至孝精,歔欷,歔欷!梦寐心不泯。”
写罢,眼泪已潸潸而下,反复看了两遍,又改动了几处,方在篇眉上题了“思亲歌”三字。
一旁长随太监见圣上一直悲痛,却不知是何缘故,也不敢贸然相劝,此刻见皇上将笔搁下,才敢上前恭恭敬敬将那宫笺捧起,小心将墨迹吹干。

晚上,朱元璋回到坤宁宫。
马皇后见朱元璋神情黯然,不由诧异:“元人已被文忠剿杀殆尽,阖宫上下无不欢欣,陛下为何不乐?”
朱元璋只得说道:“正因元朝败亡,朕更哀悯父母贫病早亡,无缘得见今日的光景。”
马皇后知道圣上纯孝,必是触景生情,怀念先人,不便多劝。
朱元璋又道:“方才朕在后苑看见燕鹊哺育幼雏的情景,更感念父母的抚育之恩,无奈朕身为一朝天子,竟无燕鹊反哺之时,岂不令人痛杀!”说罢,又红了眼圈。
马皇后听了,也感动得落下泪来。
朱元璋方道:“朕感伤之余,写下了《思亲歌》一章。”说罢,命长随太监取了交给皇后。马皇后接过看了,不由泪下如雨,半晌劝道:“陛下不可过分伤情,臣妾命教坊司谱了曲子,教嫔妃宫人传唱,一同感念祖上的大恩大德。”
朱元璋深感体贴,方点了点头。
一时饭毕,朱元璋问:“北元的后妃宫人可曾来坤宁宫觐见?”
马皇后道:“都已来过。起初她们都穿胡人服饰,颇不耐看,待换上我朝的衣裙,一个个像换了一个人一般,竟有不少令人爱怜的女子。”
朱元璋听了,没有言语。
第二天早朝,朱元璋见烛光中有不少须发皆白的朝臣,降旨道:
“朕以孝治天下,众卿若有亲老在家又无人赡养的,允许归家养老送终,尔后再来报效朝廷。”
百官诧异,不知为何,一个个互相观望。这时,就见武臣中走出一人,奏道:
“臣有八十老母,身边无人,日日盼臣归家奉养,只因先前臣愚昧无知,随元朝逃往塞北,两地隔绝,不能如愿。今蒙陛下不斩之恩,若再得归家侍母,陛下的大恩大德臣至死不忘。”
大家看去,原来是这次被俘来的元朝佥事陈显祖。
朱元璋听着确实,当即准奏。
陈显祖如愿以偿,忙磕头谢恩。
谁知,此时前元朝国子监祭酒孔克坚不失时机地出班奏道:“臣家中也有老母,求陛下怜悯。”
朱元璋皱皱眉头:“卿亦可还乡。”
孔克坚忙跪倒谢恩。
朱元璋郑重降旨:“今后各地官员,若遇父母亡逝,可先取道归家奔丧,再报请朝廷恩准。”
百官听了,无不赞叹圣上圣明。
片刻,看看再无别的朝臣请旨,中书省右丞杨宪方出班奏道:
“昨夜征北大将军徐达派人来京报捷,称大军在定西沈儿峪与元朝主将扩廓贴木儿激战数日,大破元军,生擒八万余人,马驼杂畜无数,元朝主将扩廓贴木儿只带了妻子数人逃奔和林而去。”
朱元璋听了,心中大喜。
原来,扩廓贴木儿是元朝的骁将,近年一直与明军对抗,拱卫北元朝廷,如今败走和林,标志着北元更加衰微不堪。朱元璋念及征北将士多年征战,早已疲惫,不如稍稍息兵,再行征剿,便道:
“元人既已退走沙漠,传旨徐达、李文忠加紧修筑边防,布置停当,即回朝庆功。”
杨宪接旨。满朝文武也因征北大捷人人欢欣。
朱元璋忽然又想,朝廷庆功在即,中书省人少事繁,虽然杨宪精细干练,恐怕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因想到胡惟庸做事也颇放心,早欲重用,便降旨道:
“中书省职位多有空缺,近来朝廷任重事繁,杨卿日夜忙碌,恐不堪重负,今擢太常寺卿胡惟庸为中书省参知政事,协助杨卿理事。”
胡惟庸听了,喜出望外。原来,他现任的太常寺不过管些天子祭祀之事,而且要听命于礼部,早觉得伸展不开,而新封的中书省,不仅总六部之政,又由三品升了从二品,自然喜不自禁,忙出班领旨谢恩。
杨宪自从李善长居家不朝,虽然忙碌,却事事遂心,今见圣上命胡惟庸做自己的下手,便有些忌讳,后来一想,他在自己属下,谅也翻不起斛头,况且,圣上对自己素来倚重,说不定真是对自己的爱护,方才渐渐回转过来。正自想着,冷不防朱元璋又道:
“不知李善长近来病情如何,杨卿前去代朕探望。”
杨宪听了一愣,虽不情愿,也无可奈何,只得接旨。

散朝之后,百官在武门前文官上轿,武官上马,杨宪因有心事,默默走到自己轿前,刚要上轿,忽听背后有人说道:
“杨大人被圣上如此器重,当朝再无二人,实在令人钦佩。”
杨宪回头一看,见是前征南将军、如今挂名中书省平章政事的廖永忠。因见他勒住马头,主动凑上来搭话,觉得他是圣上的爱将,如今官职又在自己之上,便回身施礼:
“杨宪不才,蒙廖将军称赞。”
廖永忠下了马来,赶着还礼:“愚兄本是武人,常年在外,日后还须杨大人多多指点。”
杨宪心细,见廖永忠在宫门前言语突兀,不想久陪,支应了两句,忙匆匆上轿。路上想,以往与廖永忠绝少交往,今天似有讨好之意,不知何故。
这天,杨宪刚刚吃了晚饭,家人禀报,称平章政事廖永忠前来求见。杨宪大为不解,命请进后堂说话。原来,朱元璋对文臣武将私下交往颇多忌讳,杨宪何等聪明,故而十分小心。二人在后堂分宾主坐定,杨宪先自谦道:

“廖将军亲至寒舍,使下官篷筚生辉。”
廖永忠在两军阵前不愧是个英雄好汉,但在官场却不会应酬,没客套两句,便命随从将两包银子放在杨宪的面前。
杨宪一瞥,起身拦道:“廖将军这是何意,请快收起!”
廖永忠脸上一红,这才说道:“本是愚兄仰慕杨大人的一点心意。”
近来杨宪在朝中炙手可热,前来致意的内外官员并不稀少,所见的东西多了,今见案上的银子不过百两,压根就没看在眼里,又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埋伏,执意不收。廖永忠有些窘急,将脸涨得通红,只道:“莫非杨大人嫌少不成?”
杨宪见廖永忠情急,这才坐下。
廖永忠方说说:“愚兄常年在外,朝中的事情多有不知,自广西还朝之后,更如坠五里雾中,早该来府上请教,又恐圣上忌讳,故而拖到今天。”
杨宪听着廖永忠的话音,尚未猜透他的本意,道:“杨宪成日忙得不可开交,将军得胜还朝,还没到府上祝贺,大人反来寒舍,真真抱歉。”
廖永忠便觉得杨宪言语亲近,向前倾了倾身子,说道:
“愚兄还朝之初,圣上召见,称征北将士得胜之后,朝廷论功行赏。今天圣上在朝上又说到大封功臣,只不知愚兄这身功劳圣上有何评价,日后能得个什么爵位?”
杨宪这才明白了廖永忠的来意。心说,封赏之事,圣上虽也曾若明若暗征询过自己的意见,然而圣上历来高深莫测,谁能了解实情!况且就是知道,又焉能轻易透出!于是说道:
“封爵之事,圣上自有主张,下官确实不知。”
廖永忠见杨宪口风甚严,不甘作罢,又道:“依大人之见,愚兄与邓愈、汤和相比,谁在其上?”
杨宪只得说道:“汤和与将军一路南征,出朝时他为正,将军为副,中途圣上却将其调回朝来,廖将军独立完成征南大业,似乎不在汤和之下。邓愈独挡一面,与将军的功劳实难比较。”
廖永忠不得要领,只得又将弯子转回:“杨大人侍从圣上,圣上言谈之间,对愚兄有无评价?”
杨宪见他不依不饶,有些厌烦,说道:“下官的确没听见圣上有什么言语。”
廖永忠无奈,又怕封爵时吃亏,便有意说道:“不是愚兄自负,这许多年来愚兄不但明摆着积功颇多,开国前还为圣上办了桩世人鲜知的绝密大事,想必圣上不会忘记。”
杨宪一愣。心里若明若暗,正要问个究竟,那边却说:
“杨大人亦是淮西圈外之人,与愚兄一样的处境,故愚兄颇感亲近,如今大人在朝中威望甚高,还望在圣驾跟前多多关照。”
杨宪见廖永忠把话打住,不便再问,也就坡上驴地客套了一番。
又坐了片时,廖永忠起身告辞。杨宪送到二门,便不再送。回到房中,细细品味廖永忠那几句言语,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立时心里透出一束光亮。暗想,真要如此,这廖永忠功劳确实不小。原来,当年朱元璋名义上属于红巾军一枝,尊韩林儿为皇帝,就在朱元璋登基前的那年隆冬,却执意将韩林儿接来南京,谁知奉旨赴滁州迎接皇上的廖永忠回程时却不明不白地翻了船,将个皇上淹死在江中。朱元璋闻讯当众把廖永忠责怪了一回,事后却没有治罪,当时人们心中疑惑,却难知究竟。如今听廖永忠的话音,恐是与此事有关。想到这里,杨宪心说,这样的机密大事,到处乱说,却不明智。
又过了几天,北征大军凯旋在即,朱元璋将杨宪宣到便殿,道:
“众将辅佐开创之功,各有所长,虽说论功行赏,却有许多难以权衡之处。”
杨宪奏道:“陛下所虑极是。况且当今天下将平,封功之事万人瞩目,不可草率。”
朱元璋警觉,问:“卿听到了什么言语?”
也是杨宪过于精明,光想着向圣上表现忠心,一时忘了有无妨碍,说道:“中书省平章廖永忠就曾向臣打听消息,臣自然不敢泄露半点机密。”
朱元璋盯住杨宪。本来李善长、胡惟庸都是淮人,与众功臣关系尤多,此事有意避开他们,想不到原以为超脱的杨宪也有交好的武臣,顿时犯起疑来。
杨宪一旁见圣上脸色忽变,方才有些后悔,却难改口,为了表白自己,只得不惜将廖永忠的话和盘托出:“廖永忠自以为往日功大,又说吴元年为朝廷办了一桩大事,还说圣上或许记得。”
杨宪平素聪明无比,这次却又说漏了嘴,他万没有想到在开脱自己的同时,却触痛了听话人多年的心忌,当时脸色变成铁青。他何尝不深记着廖永忠为自己担的千古罪名!当年南征途中把主帅汤和撤回,就为了把到手的功劳送给廖永忠,好日后有封,谁知这厮好不识时务,托人邀功请赏不算,竟敢泄露天机,这还了得!当即大怒:
“这等不识时务之辈,岂可重用!”
杨宪见圣上震怒,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坐立不安。
朱元璋又想,杨宪绝顶聪明,听了廖永忠的言语,还不明白!必是故意不肯说透,一时连杨宪也恼了几分。
杨宪讪讪无趣,只得奏道:“廖永忠实属愚暗不明。”
朱元璋方恨道:“众将的爵位本已谋定,如今看来,竟要另作定夺。”
杨宪后悔不已,却不敢再有半句言语。因见圣上全无心绪,只得敷衍两句,拜辞出宫,一路上怅然若失,全无头绪。

杨宪走后,朱元璋方才想起,曾命他去李善长家探病,至今也没有回音,便又生出些不满来。当下降旨,宣左丞相李善长即刻进宫陛见。
李善长休闲在家,那些淮西籍的文臣武将经常悄悄登门拜访,倒不寂寞。先几天听说圣上在朝上问起自己,自然是个安慰,这两天来正盼得心焦,果然宫里来宣,正迫不得去看个究竟,当下跟随宣旨太监入宫。
当李善长紧趋几步上了殿来以大礼参拜时,朱元璋觉得他忽然带了老相,赐罢座位,问道:
“卿近日病情如何?”
李善长忙奏:“蒙陛下惦记,老臣只是偶感风寒,将息了数日,已经恢复,正欲上朝。”
朱元璋见他精神不差,情知没有什么大病,又问:“朝廷即将大封功臣,卿闲居在家,可听到什么议论?”
李善长心里一动,说道:“臣终日不曾出门,竟没有听到什么议论。”说完,又补充道:“众将闻知此事,必然感恩不尽。”
朱元璋见李善长出言谨慎,知道此人心多,有些不快。又想,杨宪的才能,远过于他,如今看来,仍命他在中书省挂名,却让杨宪等人理事,更为稳妥。便道:“卿久病初愈,好时便来朝走走,中书省事繁,仍命杨宪等人理事。”
李善长听了,心里凉了半截,只得领旨。
朱元璋又道:“朕欲将山东参政汪广洋召回朝来,封为中书省左丞。
李善长深恨杨宪与自己作对,若汪广洋回朝当了左丞,与杨宪同是二品官衔,职位却在杨宪之上,也可压压此人的威风,顿时神情一震,奏道:
“汪广洋在朝口碑绝好,若委以重任,定能不辱使命。”
朱元璋则认为汪广洋不爱与他人交往,论本领虽比杨宪稍逊一筹,在中书省却能起到制衡作用,见李善长大加赞赏,更坚定了主张,当天就命人出京传旨去了。
汪广洋还京陛见这天,朱元璋正与杨宪和胡惟庸在便殿议事,见汪广洋风尘仆仆而来,十分满意,待他以大礼拜见之后,才对杨宪、胡惟庸说道:
“朕将汪卿召回,任中书省左丞,与你等一同理事。”
二人当场愣住。尤其是那杨宪,如今心气正盛,暗道,他赴山东之前,在中书省不过一个参政,就是眼下胡惟庸的位置,在外省寸功未立,忽然封在自己之上,这多日的辛劳,竟白费了不成?
胡惟庸却是喜忧参半,喜得是汪广洋一来,杨宪再不能在中书省一手遮天;忧的是自己头上又多了一位上司。后又想,汪广洋为人宽和,好打交道,认真权衡,倒是利大于弊,于是满脸堆笑,连声道好。
杨宪无奈,也只得向汪广洋道贺。汪广洋亦不免自谦了一番。
朱元璋便道:“中书省总六部之政,非能臣不能担此重任,故朕最为倚重。诸卿都是我朝旧人,应相互礼重,戮力同心,辅佐朝廷。”
圣上一言九鼎,谁敢有半句言语。
朱元璋有意说道:“国家新建,百废待兴,李善长又居家养病,杨卿近来多有辛劳,深符众望,今后还须再接再厉。”
杨宪听了,方才平衡了一些。
朱元璋又说:“北征大军近来连连报捷,大功告成之日应当不远。当此元朝败亡之际,朕反而忧虑颇多,谋划国事,常彻夜难眠,卿等均为朕的臂膀,须时时为朕分忧。”
杨宪自负,深信对朝中大事了如指掌,听了圣上这番话,见汪广洋唯唯喏喏的样子,越发看不顺眼。胡惟庸早年侍从朱元璋左右,颇知圣上居安思危的心理,也自以为胸有成竹,抢先说道:
“臣虽愚钝,陛下知遇之恩,敢不涌泉相报!”
朱元璋点头,说道:“既有此心,更当谨言慎行,做群臣的表率。”
汪广洋和杨宪也先后表白了自己的心迹。朱元璋又抚慰了一番,才命三人一同出宫。
杨宪怏怏回到家中,见御史刘炳正在厅上闲坐等候。原来,刘炳自得了杨宪的提携,彼此交往甚多。今天杨宪尽管情绪不振,却不冷淡朋友,问道:
“刘大人几时到的,让你久等。”
刘炳忙谢道:“杨大人是天子辅臣,多少重任在身,下官贸然前来,自然有不巧的时候。”
杨宪把失意的心情掩了,二人一起就坐。
刘炳说道:“左丞相称病在家,杨大人在中书省独立支撑,却应裕自如,圣上称赞,百官仰服,令下官钦佩。”
搁在往常,杨宪听着此话何等顺耳,今天却恰恰勾起心中的不快,摇头苦笑。
刘炳又拱手说道:“不是下官奉承,杨大人的才干,在朝中可称一流。”
杨宪有口难言,只得说道:“本官不过是尽力而为,还不知道朝廷如何认为。”
刘炳察觉杨宪心绪不乐,心下诧异,又说:“下官听说圣上对左丞相颇不喜欢,早有易相的风声,可是当真?”
杨宪乍一听说,大为新鲜,问道:“这等事情,刘大人从何得知?”
刘炳不明白杨宪的心思,说道:“下官听说圣上都征询了刘伯温的意见,朝中尽人皆知,杨大人还蒙在鼓里?”
杨宪心想,既然如此,为何把汪广洋召回朝来?原以为中书省日后非自己莫属,莫非近情有变?由不得试探着说道:“此事本官也有耳闻,今天朝廷刚刚将汪广洋召回当了中书省左丞,大约与此有关。”
刘炳愣住。半响说道:“杨大人之才,远在汪广洋之上,况且刘伯温素与杨大人关系至善,岂有保荐他人的道理?”
杨宪觉得有理,亦说:“若论作为,本官自然不让他人。”
刘炳又道:“汪广洋还朝,或许得益于淮西人的力量,杨大人既已深得圣上倚重,越是如此,越不可退让。”
杨宪不知道易相之说起于何时,眼下又无底细,说道:
“朝廷大事,只能由圣上作主。”
刘炳窥透了杨宪的心思,献计道:“杨大人只管放开手脚,圣上明智,岂有不识人的道理!”
杨宪毕竟为易相的消息的所鼓舞,说道:“既然朝廷正值用人之时,本官自然不敢怠慢。”
二人又说些知心的话,刘炳方才告辞。
这天,朱元璋刚刚上朝,忽有礼部奏道:
“先前安南国有使节来朝,奏称邻国占城出兵入侵,陛下降旨,命安南来使赴占城国传旨罢兵,近日,占城却又遣使来奏,说安南国兴兵犯边,谁是谁非,难以定夺。”
朱元璋闻奏皱眉。新任中书省左丞汪广洋出班奏道:
“占城、安南两国地处南海,与我朝往来信息不便,相互指责,难辩真伪,不如顺其自然,待日后大势既明,再作道理。”
右丞杨宪当即出班奏道:“臣以为此议不妥。想我大国之君,历来威加四夷,陛下登基之后,安南最先入朝称臣,高丽次之,占城第三,既是我朝的臣子,如今有事,岂可坐视不管!”
见朱元璋点头,杨宪又奏:“臣以为朝廷可降诏书,命两国不分道理屈直,即刻罢兵,再命能臣前往依理调停,若有不遵,即以叛逆论罪。”
朱元璋十分赞赏,说道:“如今周边还有许多国家未来纳款称臣,若不抑强扶弱,我朝威望何在?”
于是,命翰林学士宋濂起草诏书,又命兵部主事张道遵预备赴两国降旨。
二人领旨下殿。朱元璋又道:
“先时元朝失驭,连年战乱,百姓疲惫。朕登基以来,无时不把百姓生计挂在心上,一有灾异便饮食不思,甚至亲自为民乞福,前不久降旨命天下官府劝农桑、兴水利,不知近来成效如何,中书省总天下之政,须着力督查此事。”
汪广洋忙出班接旨。
这时,杨宪却出班奏道:“陛下敬天爱民之情,感人至深。然而朝廷督查必不能遍及天下,臣有一策,不知当否。”
朱元璋一振:“卿即奏来。”
杨宪道:“天下州县政绩不经课考,难以尽知。朝廷可令其上级官府将所属临民官吏一应政绩定期考核,再逐级奏进朝来。三年任满时,另命入朝述职,量情升降。平时,命御史随时巡按,重在核实。这样,定能使各级官吏勤于职守,乐于上进,亦可减轻陛下不时之忧。”
朱元璋听后大悦,当即准奏。因正值年头岁尾,便命杨宪与吏部主持当年的课考事宜。
朱元璋因汪广洋回朝多日一无建树,十分失望,想起濠州正在兴建中都,便命他前去督查。
汪广洋因被杨宪排挤,正乐得外出松心,既有此旨,竟也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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