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明初第一党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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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之后,朱元璋退到便殿,将御史中丞涂节宣来,抚慰道:
“卿弹劾权臣,气节可嘉。”
涂节不敢自得,奏:“臣只知效忠陛下,不敢顾及其它。”
朱元璋却道:“旁人都说卿平常与胡惟庸等十分友善,可是实情?”
涂节心头一震,忙奏:“臣入朝时听说是胡惟庸所荐,或是旁人以此划线,然而臣深知忠于朝廷,远离奸臣,乞陛下明察。”
朱元璋这才改了颜色,道:“卿今日之举,朕已明白。”
涂节才稳住心神。
朱元璋又道:“然而以往卿毕竟与胡惟庸来往颇多,其它罪状,卿还须从实劾奏,方才显出对朝廷的忠心。”
涂节默默听完,思索了片刻,深深点头。
朱元璋看着涂节满腹心事退下殿去,又命人从钦监将汪广洋提来回话。
汪广洋已与原先判若两人。此时一品朝服早被剥去,因进宫见驾,才被获准穿了一领青袍;脸色黄中带青,尽失了往日的光泽。此时跪在地上,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罪过,望着只顾沉思的朱元璋,鼓足勇气,口称:
“罪臣汪广洋见驾来迟。”
朱元璋因他远远跪着,开恩略一招手。汪广洋跪行几步,到了近前。朱元璋才问:
“洪武八年,朕命你与胡惟庸往刘伯温家中探病,人传胡惟庸乘机将刘伯温毒死,可是实情?”
汪广洋大恐,矢口否认:
“决无此事。”
朱元璋见汪广洋推得干脆,脸上变色,又问:“平时你们在中书省共事,胡惟庸有何不法之事?”
汪广洋想:“若胡乱说来,自己也难逃干净,”忙奏:“臣没听说过胡惟庸有什么越规之举。”
朱元璋本还忍着,见他这般不识抬举,顿时暴发:
“原以为你早年相随,虽无大才,倒还诚恳,原来与胡惟庸狼狈为奸,专事欺诳!”
汪广洋吓得面如土色,大有些后悔,却又难出一言。
朱元璋忍无可忍:
“即刻将这个庸碌奸滑的佞臣徙往海南,永不赦回!”
汪广洋听说不是杀头之罪,倒松了口气,如今看来,这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连忙抹抹头上的汗水,叩头谢恩。
万岁一言九鼎,当下汪广洋被差役押着出宫。临出京前,正巧从自己家门经过,一家人得信,涌出来洒泪相别。汪广洋见了老小,听说自己获罪后家没抄没,毕竟是个安慰,此刻妻妾子女团绕在跟前,自己却是落魄之人,又是一陈凄凉,当时含泪对妻小们说道:
“如今被徙往那烟瘴之地,以老爷这衰朽之身,今生今世再难相见,好在家室尚在,你等且自过活吧。”
一家人听了这生离死别的言语,心如刀搅。这时,就见妻妾群中有一人挣扎向前,拉住汪广洋被锁住的那双手,直直地跪在地上哭道:
“老爷待妾恩深似海,今有大难,妾身岂能在京锦衣玉食、苟且偷安!妾愿随老爷一同前往。”
汪广洋低头一看,见是前不久纳的小妾陈氏,一时感动得泪流满面。心想,此一去千山万水,又是那荒蛮之地,自己已是得罪之身,何苦再赔上一个!含泪劝道:
“老爷千里赴难,本是罪有应得,你尚在青春,老爷再不敢误你。”
谁知那陈氏主意已定,竟长跪不起,哀恳:“就是天涯海角,妾愿跟定老爷。”
汪广洋见陈氏一片痴情,当时心也软了,转身恳求解差恩准。原来当年的王法,流徙之罪许带家眷,解差不便阻拦。陈氏见老爷允了,当下回房卸下裙钗,轻轻松松换了一身家常服饰,又拜别夫人,辞了丫环,毅然随汪广洋登舟上路去了。

晚上,朱元璋回到坤宁宫,因迁怒汪广洋知情不举,倒与胡惟庸结成一体,越想越恨,不出一言。马皇后见朱元璋一脸铁青,迟疑了片刻,还是憋不住问道:
“谁又惹陛下生气?”
朱元璋负气地说:“奸臣汪广洋。”
马皇后吓了一跳。她平时不问外朝的事,却知道汪广洋是朝里的重臣,右丞相被称为奸臣,必是大事,因不敢再问,就说:“前日宋先生从金华捎信,询问太子近来读书情况,并嘱太子恪守德、仁、敬、诚四字心法。”
朱元璋哪里听得进去,一声不吭。
马皇后见朱元璋心不在焉,只得小心劝道:“臣子有错,陛下还需多多包涵,况且像汪广洋这样的老臣,朝里能有几个。”
话刚落地,朱元璋勃然性起,冲马皇后喝道:“宽容!朕岂止宽容!简直纵得他狗胆包天,作起乱来!”
马皇后吓了一跳,轻声说道:“原来如此。”半晌才问:“他犯了何罪?”
朱元璋也不答话,半晌恨恨地说道:
“朕已将他贬往海南,永不录用。”
马皇后方松了口气。忽又想起往事,惋惜道:“当年杨宪诬告,陛下将他贬往海南,后来杨宪败露,中途召了回来,不想终久难逃此罪。”
朱元璋见马皇后唠叨,也不理她,如此一提,倒想起当年杨宪主持中书省时,命他入府办事,位在杨宪之上,本有用他制约之意,事后只怪他庸懒无能,才放了外任,如今看来,此人骨子里就奸狡成性,必是对杨宪所作所为隐匿不奏,从心里又给他记了一笔老帐。
马皇后一旁见朱元璋怒容不解,又怕他伤了身子,忙命传来晚膳,小心陪朱元璋草草吃了。这天,朱元璋没点偏妃侍寝,就在坤宁宫歇了。此时的马皇后年近五旬,身子已经发福,加上近年又添了心慌的毛病,扶侍朱元璋起居已力不从心,朱元璋偶尔歇在这里,倒能养养心神,谁知这天由于恼着汪广洋,越想越气,第二天一上朝就冲百官说道:
“朕对汪广洋一向信赖,万没想到此人外表诚实,心怀狡诈,由来已久,如此肆侮,法理能容!昨晚想起将他贬往海南,夜不能寐,这种阳奉阴违的恶人能再留在世上?”
百官听了,不敢出言。朱元璋愤然降旨:
“朕昨晚已亲制敕谕,刑部即命人持圣旨沿途追赶,就地斩杀。”
刑事部尚书吕宗艺不敢怠慢,忙遵旨行事。殿武都知道汪广洋本性宽和,与世无争,如今性命偏偏丢在这宽和自守上,多少人为这个好人偷偷惋惜。
不说朱元璋在朝上发怒,却说此时的汪广洋携爱妾陈氏已离开京城,乘船沿长江直奔湖广,然后好折转南下入海。自上船以后,差役开恩,汪广洋才得松开枷锁,暂且有了自由之身。此时正是寒冬腊月,大江之上,北风怒号,沿途所见,万物萧杀。汪广洋已是过了五旬的人,经了这番折腾,早已心力交瘁,多亏一路上陈氏相依相伴,殷勤照料,心里才得了些慰藉。这天擦黑,船靠江宁镇。差役上岸买了点干粮,船家打火做饭,汪广洋夫妇跟着在船上用了点晚膳,吃得半饥半饱,总算凑合了一顿。歇下之后,汪广洋见陈氏一个妙龄少妇,随自己一同赴难,抛头露面不算,还要受这餐风宿露之苦,心中委实不忍。到了夜里,趁他人睡熟,悄声劝道:
“老爷此去,千山万水,一路漂泊无定。便是到了海南,也是遐荒不毛之地,恐难生还。娘子青春年少,才貌可人,上岸任凭寻一户人家,都强似如今老爷十倍,不若明日向前走一步,老爷情愿相送一纸休书,不忍再让娘子受这千般的苦楚。”
谁知陈氏听了,竟嘤嘤哭出声来,娇声说道:“老爷休说出这等话来,妾身从进了相府那天,就将这个身子交给了老爷,如今老爷有难,正需妾身扶侍,哪怕是走到天地的尽头,妾身也愿跟随到底。”
汪广洋听了,直感动得泪如泉涌,想不到这个相遇不久的美貌佳丽,竟成了落难知己。汪广洋平素就是一腔的儿女情思,这天夜里,与娇柔痴情的陈氏相拥相抱,直哭了半夜。
第二天,船行半日,看看到了太平府地界。这太平就是如今的当涂,当年已是个繁华的江南重镇。自从到了太平界,汪广洋心绪才逐渐转好,沿途向身旁的陈氏说道:
“当年老爷从江北流寓此地,拜师求学,在这里渡过了青年时代,那岸上的一草一木,一村一镇,老爷至今尚记忆犹新。”

陈氏见老爷兴趣渐高,方是安慰,一时也将昨夜的感伤忘怀了去。
正午,到达太平府码头。汪广洋饥渴难捺,拿出银钱,央差役上岸买些酒菜充饥。差役们知道这位丞相大人袋中钱多,也乐得赚个脚费,爽快答应,不一会儿置办齐备,又在船上摆了桌凳。汪广洋夫妻见肉香果鲜,心中高兴,赏了船上众人一些,便对酎起来。汪广洋几杯酒下肚,心生感慨,对陈氏说道:
“当年老爷就在此地投靠圣上,如今想来,一晃蒙恩已经二十四载了。”
陈氏低声说道:“比妾身年纪尚长三年。”
汪广洋叹道:“当年圣上刚刚渡江,艰难备致,人材奇缺,我等入府倍受倚重,凡事参谋顾问,感情亲同手足。”
陈氏抬头,见老爷手中的酒杯微微颤抖,双睛泪珠闪烁,完全沉浸到往事的回忆当中,忙好言安慰道:“老爷此去且放宽心,或许皇上何时念起旧情,还会将老爷赦还。”
汪广洋听了,正要将酒杯送到唇边,忽听舱外一陈吵嚷,接着便有咚咚的脚步传来,似乎是直往后舱。二人向外看时,就见两名武士已经站到跟前。汪广洋一见此景,手中的酒杯倏然滑落。陈氏见了,也被吓得大惊失色。
这时武士背后的钦差已经进舱,就听那边高声道:“奉旨前来,罪臣汪广洋听宣。”
汪广洋已知凶多吉少,脸上蜡黄,抖抖袍袖,跪在钦差面前。
钦差高声宣道:
“敕谕:怠政坐观兴废,丞相汪广洋。虽相从日久,初务事军中,凡有问,则颇言是非;不问,则是非默然不举。既入台省,叠至两番,公私不谋,民瘼不问,坐居省台,终岁未闻出视。兴造役民之所,工之巨微,茫然无知,有问无答。奉祀诸神所在,略不究心。自居大宰之位,并无点督之勤,公事浩繁,惟从他官。剖决不问,是非随而举行。数十年来,进退人材,并无一名可记,终岁安享大禄。昔命助文正于江西,虽不能匡正其恶,自当明其不善,何幽深隐匿,以致祸生!前与杨宪同署中书,宪奸恶万状,尔匿而不言。观尔之为也,君之利乃视之,君之祸亦视之,其兴利除害,莫知所为。以此视之,无忠于朕,无利于民,如此肆侮,法理难容。差人追斩其首,以示柔奸。尔本实非愚士,特赐敕以刑之。尔自舒心而量己,以归冥冥。故兹敕谕。”
汪广洋听了,泪如雨下,自知大难临头,在所难免,只得以头点地,口称:“谢恩。”
一名武士提刀在手,就要向前。
汪广洋顾不得起身,先以衣袖拂干恨泪,央道:
“罪臣娘子相跟不到一年,念她青春年少,求钦差留她一条活路。”
钦差见一旁少妇虽然荆钗布裙,却生得国色天香,楚楚动人,心里先自软了。就连那刀戈相向的武士,此时也大睁双眼,像痴了一般。钦差说道:
“本官只奉旨取你的人头,并不理旁人。”
汪广洋又道:“还有一件,罪臣生于干地之上,求钦差开恩容到岸上行刑。”
钦差给那个武士使了个眼色。
汪广洋就要起身。一旁陈氏如大梦方醒,一把拉住汪广洋的胳膊,嚎啕哭道:
“老爷慢走,容妾相跟前去。”
汪广洋挣出手臂,急道:“老爷已替娘子求下一条生路,且逃命去吧!”
陈氏还要拖拽,却被武士上前搡倒。待挣扎起来看时,岸上老爷的人头已经落地。陈氏看得真切,方不再啼哭,从容理理鬓发,心里默念着老爷的名字,趁满船人都涌到岸边观看,高声唤道:“老爷慢走!”毅然纵身跳入滔滔大江。可叹一个柔弱的痴情女子,此时已随着那滚滚的波涛追赶情人去了。人们远远看见,急忙回船搭救时,哪还有陈氏的影子!

这天,朱元璋刚刚驾临午朝,就有奉命前去追斩汪广洋的钦差回朝交旨。朱元璋听完,问:
“汪广洋刑前有何言语?”
钦差奏道:“臣宣读圣旨之后,其认罪伏法,并无话说,只是为其随行的小妾求情。”
朱元璋一愣。
钦差忙奏:“那小妾后见汪广洋身死,竟也跳江殉情去了。”
朱元璋心想,汪广洋懦弱一生,竟有妾室如此刚烈?正在纳闷,通政使曾秉正出班奏道:
“启禀陛下,这其中还有缘故。”
朱元璋直看着他。
曾秉正道:“那小妾姓陈,便是前不久因脏罪逮进京来剥皮的陈县令之女。想必此女生在落难之家,如今汪广洋又得罪身死,觉得再无生理,才跳江身殉去了。”
朱元璋闻奏大怒:“既是犯官之女,为何到了文臣府中?”
原来,朝廷有旨,凡犯官家眷,一概配给军中勋将,男子为奴,女子充妾。更有甚者,有时还将其中的女子送入军营,任凭官兵蹂躏,以此作为对犯官的惩罚,故而使洪武朝的官吏闻法色变,不寒而栗。如今听说陈县令之女给汪广洋作了小妾,并且还生死相依,自然怒不可遏。
当时满朝文武面面相觑,阒无声息。朱元璋怒视刑部尚书吕宗艺:“快快奏来!”
吕宗艺忙出班奏道:“刑部只遵旨量刑,没官男女不归本部处置。”
朱元璋立将吏部尚书陈昱宣出。陈昱却奏:
“犯官家小配给哪家勋将虽归吏部调拨,然而人犯却不归本部管理。”
朱元璋气得发怔:“你等支应搪塞,既不检举他人,又欲开脱自己,要你们这些佞臣何用!”
当下命殿前武士将六部尚书、侍郎一起捆了。一时朝廷上被捆得七零八落,人人成了惊弓之鸟。翰林检讨吴伯宗看不下去,仗着得宠,出班奏道:
“我朝中书省统辖六部,臣以为这等事情,除丞相胡惟庸之外,别人无此胆量。”
朱元璋方才出了一口怒气,恨道:“六部与中书省共事,却无点滴检举之辞,可见狼狈为奸!将这些昏官推出殿去,押入钦监!”
武百官眼看满朝尚书、侍郎眨眼间变成囚犯,更是人人震恐。这时,御史中丞涂节匆匆出班,朝上奏道:
“臣有一桩机密大事,欲奏明陛下。”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略略点头。
涂节郑重奏道:“奸相胡惟庸不仅擅权植党,徇私枉法,还心怀异谋,通倭谋反,欲篡夺天下。”
此言一出,别说满朝文武,就连朱元璋也为之一震,问道:
“卿何以得知?”
涂节从容奏道:“年前腊月初四,臣至胡惟庸家中,恰遇威海卫指挥林贤正与胡惟庸会商机密,臣躲避一旁,听胡惟庸命林指挥渡海招引倭军,约好春天来京,里应外合,夺取我大明朝廷。不料近日其子骑马撞死,陛下秉公惩处,胡惟庸见在朝中失势,便欲提前起事。前已串通京城同党,又传檄四方带兵的亲信,准备一起在京作乱,幸亏因慢待使臣陛下将其下狱,方才将一触即发的大乱暂且压下。”
满朝文武听着这骇人听闻的陈奏,一时都僵在那里。
朱元璋惊问:“谁是其京城同党?”
涂节奏道:“臣不知道详情,却见过左都御史陈宁曾与胡惟庸在中书省衙门观看天下军马薄册。”
这一句,分明将陈宁牵了出来。
朱元璋早就怀疑此人与胡惟庸同为一党,见说到此处,正中下怀,立命拿下。那陈宁因涂节奏得离奇,正自吃惊,还没容出班分辨,上面早降下旨来,贬眼之间就被捆了手脚,塞进殿外的囚车。
朱元璋再冲涂节问道:“还有哪个?”
涂节奏:“别人尚无实据,臣不敢妄奏。”
朱元璋对百官赞道:“涂节迷途知返,屡劾权奸,今天又上奏了这桩机密,可见其忠。”
涂节受宠若惊,连忙谢恩。
朱元璋郑重向百官说道:“胡陈谋反,案情重大,牵涉之人,必一网打尽,方可确保社稷长治久安。”
百官一片肃然。
朱元璋得了涂节的言语,踌躇满志,看看百官无话,传旨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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