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朝天子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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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笼罩的钟山脚下,大明皇城渐次隐去它那光辉煌的轮廓。偌大的宫院,惟有不时传来的梆子声,仍在昭示它那无上的威严。
华盖殿东庑,仍然烛光通明。宽大的御案前,大明皇帝朱元璋正一丝不苟地批阅中书省呈来的奏折。本来四方战事是他最为关心的,好在如今都是报捷的消息,这使他的眉头舒展了许多。尽管如此,面对每封折子,他都要凝神良久,不时加上几行朱批。茶碗粗的宫蜡已熬下长长一截,朱元璋高高的额头下面,那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毫无倦意。突然,他那两道重眉一抖,脸色倏地变为凝重。摆在他面前的是加了左丞相李善长边批的奏章。原来,自开春至今,中原、江浙等地边续亢旱无雨,当地官府纷纷向朝廷报灾。朱元璋想起什么,紧绷的双唇之间轻轻吐出两个字:
“来人。”
在这阒无声息的天地间,便是这轻轻的一声,也显得格外瘆人,以致使在一旁打扇的宫女熊彩云如雷轰顶,刚刚浮下来的那丝困意一扫而光,本能地应道:
“皇爷——”
朱元璋眼皮没抬,吩咐道:“唤太子过来。”
“皇爷——”宫女慌忙跪地上。
朱元璋这才意识到身旁原来是个女子。扭头一看,一个一脸娇嫩、眉清目秀的姑娘跪在脚下,那怯生生的模样,分明是刚进宫的新人。不由皱了眉头,朝外高声喝道:
“天顺。”
窗外便一迭声应着:“来了,来了。”随之,一个轻太监气喘吁吁进了屋来,纳头跪倒,奏道:“奴才该死,误了皇上的事情。”
朱元璋不如追究,盯了他片刻,突然问道:“天宝几时被斩?”
这个名叫天顺的长随太监忙奏:“便是在皇上巡幸开封期间,大约是七月十三。”
朱元璋欲要再问,又将话咽了回去,降旨:“将太子请来。”
“皇上。”天顺仰脸看着,有点吞吐,终于鼓足勇气提醒:“已过了三更。”
“命他起来!”
天顺吓了一跳,过退边奏:“奴才遵旨。”
朱元璋看着天顺出门,心里回味着下朝时李善长悄悄奏的那番话。他清楚这个左丞相与御史中丞刘伯温早有隔阂,如今生出是非,似在意料之中。只是上天降灾,连月不解,使人纳闷。已是深夜,朱元璋仍然感到身上阵阵燥热,便将面前的奏折一推,起身跨出屋去。一旁打扇的熊彩云见皇上离座,竟不如如何是好,迟疑片刻,只得跟了出来,怯生生站在身材魁梧的皇上身后,打扇不是,不打又不是,心里慌得像乱兔一样。
正是盛夏天气,南京城仍然出奇地干热。朱元璋站在华盖殿丹墀下的砖地上,焦躁地仰望着星河灿烂的夜空。自开春以来,竟没有降过一场透雨。进了八月,索性连云彩也难得见着,已是这种时辰,刮得仍是火辣辣的干风,燥得人直想从身上扒下层皮来。朱元璋烦躁地将手一挥,熊彩云连忙止住宫扇。朱元璋斜着月光下那个窈窕的身影,瞥见那张俊俏的脸上显出不如所措的神情。这些日子,新添了不少宫人,各种各样的美色见得多了,对她们已不在意,只是繁忙的朝政之余,在这些佳丽们百依百顺的恭维中,偶尔感到心理满足而已。朱元璋生出几许惬意,转身回到屋里,刚刚坐下,太子朱标便随天顺匆匆赶来。尽管是深夜召见,朱标还是行了君臣大礼,才毕恭毕敬地站在下首。
朱元璋见太子睡眼惺忪,问:“早已睡下?”
朱标忙奏:“启禀陛下,儿臣按师傅留下的作业,将《左传》读至三更方睡。”
朱元璋点头。几个皇子都受教于翰林学士宋濂,令他十分放心。说道:“已近四更,早该睡了。只是朕忽想起一件事来,才命人将你唤醒。”
朱标忙奏:“陛下日夜操劳,儿臣本该侍从左右。”
朱元璋朝天顺看了一眼,长随太监便知趣地退了出去。朱元璋这才问道:“天宝被杀,你可知情?”
朱标一愣。残存的那丝睡意一扫而光,看了父皇一眼,忙奏:“事先刘伯温曾奏明儿臣,说天宝强买李记古董店的茶瓶,店家不肯相卖,竟命人将店家活活打死,其本家告官,御史台按劾,依法当斩。”
朱元璋点头。与事后刘伯温的陈奏相符。想不到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侍宦平日不露形迹,竟如此大胆,实在可恶!因眼下本意不在此处,又问:“对御史台的陈奏,你有何定见?”
朱标心里发虚,奏道:“当时刘伯温执言当斩,儿臣以为我朝法纪严明,不论贵贱高低,当即准了。”说完,又看了父皇一眼。
朱元璋若有所思。太子毕竟年少,想那刘伯温在自己眼前尚有一股刚直不屈的神情,太子又能奈何?然而从严执法自是好事,可天宝毕竟是自己的近侍,不同常人。又问:“李彬一案,李善长与刘伯温有何争执?”
朱标道:“中书省都事李彬为朝廷采选宫人受贿,被御史台核实,就要正法,左丞相李善长却说天下大旱,正值各地求雨,不可杀人。刘伯温便称平时与李善长交好,丞相有徇私之嫌,二人争执不下,李彬双系朝廷命官,儿臣不敢决奏,才命驰报陛下定夺。”
朱元璋将这番话一一滤过,又问:“后来确实把人杀在朝廷祈雨的祭坛跟前?”
朱标不知何意,摇头说道:“儿臣只知道陛下恩准行刑,细节没有过问。”
朱元璋看着太子,那张脸庞尚很稚嫩,停了片刻,说道:“夜已深了,回宫歇息去吧。”
朱标不知今天的陈奏能否令父皇满意,再拜之后,恭敬地奏道:“陛下终日劳累,也该早点歇息。”
朱元璋微微点头。太子下去之后,又连阅了几封奏折,见都是江南州、府有关旱情的呈报,心里又添了几分沉重。以往与群雄争战,关注的大都是疆场的胜负,如今虽然与元军的战事尚未结束,作为新朝天子,天象不顺,似乎更暗合着上苍的警示,这使他越发感到心头的沉重。

第二天,在一片贺太平的宫乐声中,朱元璋驾临早朝。左丞相李善长引导文武百官舞蹈拜贺之后,朱元璋降旨:
“农为国本,万物均出自于此。数月以来中原及江南数省旱情不解,各州县纷纷报灾,朕深为忧虑。卿等身列朝班,亦当为朕分忧,有何见解,可先奏来。”
话声刚落,李善长出班奏道:“臣蒙圣恩,勉充重臣,如今天旱无雨,绵延数月,亦寝食不安,惟恐办事不周,神人怨望。依臣之见,气候乖顺,皆在于天。陛下出巡开封期间,臣也曾率百官到社稷坛祈雨,然而事有不测,御史台临祭杀人,必是冲撞了神灵,复惹上苍降罪,也未可知。”
此言一出,满朝震动,众大臣纷纷朝御史中丞刘伯温望去。然而,这位第臣却昂首挺胸,目不旁视,若无其事一般。
朱元璋听了,虽然正触到心病,却觉得李善长不免有报复之嫌,心里不乐,当即斥道:“一事屡奏,是何用意?”
李善长被当头一棒,脸上赤红,忙谢罪归班。
这时,有一老臣紧趋两步,跪在殿上。朱元璋见是老儒詹同,便命他平身。詹同从地上爬起,躬身奏道:“古人云,国家大事,在于军旅与祭祀。兵事不修,国无屏障;祀事不备,阴阳不调。时下我朝各路军马每战必胜,势如破竹,眼见元军节节败退,窜回沙漠,可知我大明国威日盛。如今天有不测,只恐我朝尚在初建,祭祀敬神或有未备之处。臣以为只要在京师及各州县按古制建庙筑坛,使诸神归位,并按时供奉,必然阴阳和谐,风调雨顺。”
朱元璋觉得有理,当下降旨:“詹卿所奏极是。从今天起,中书省限时命京城及各地按古制建庙筑坛。建成之后,按时祭祀,为国祈福。”
李善长忙出班接旨。
朱元璋又道:“为一表朕敬天畏神的诚心,明天朕亲至社稷坛为民祈雨。”
话音刚落,群臣还没来及赞颂称贺,却见刘伯温阔步班,施礼奏道:“蒙陛下适才垂问,臣有几句言语奏上。臣以为上天至公无私,敬天畏神无过于替天行道。陛下贵为天子,执掌乾坤,应重在革弊兴利,感动天心,而后方能降福于我朝。”
朱元璋因为刘伯温站撞心里不乐,又见话中有指责之意,更是一言不发。
刘伯温只得又奏:“如今气候不顺,或许有不合天意之事。依臣之见,其事有三。一因我朝连年征战,阵亡将士妻小已达数万,此辈在京师寡妇营中多年不曾发遣,成天只命赶制军需,只恐阴气郁结,有碍调和;二因建造新宫期间,工匠难免死伤,有的尸骨未及掩埋,不合天意;三因前年我朝攻破平江,俘获张士诚军卒数万陛下愤恨此辈阵前不降,统统将其充作军户,有干和气。臣以为这三事如果妥善处理,十天之内,必然上感天心,下慰人意,立降福于我朝。”
朱元璋见刘伯温振振有词,听来十分刺耳,若不是看在往日的情面,早已当头喝断。忍气容他说完,绷着脸问道:“依刘卿之意,旱灾是因此而惹?”
刘伯温奏道:“臣不敢断言,然而这三桩大事显见得于理不合。”
朱元璋见刘伯温嘴硬,心中更恼。暗想,当年天下纷争时,此人侍从左右,出谋献策,常顾不得上下尊卑。如今朕已贵为天子,统领亿兆,他奏事还这样自负,于礼能容?只因这个刘伯温料事颇准,才往往让他三分。今天说的,话虽逆耳,却也是实,加上盼雨心切,只得强忍了怒火,负气地降旨:
“刘卿所陈三事,中书省十天之内处置完毕,且观效验如何。”
刘伯温看出示元璋气色不顺,心里沉重,却又无可奈何。
朱元璋退朝回到便殿,人报李善长在殿外求见。朱元璋知道是有朝上不便当众陈奏的事,便点头允了。
李善长领旨趋上殿来,行了谒见礼,朱元璋赐了座位。李善长斜身坐了,方奏道:“臣奏事不当,已经知罪。”
朱元璋心想,此人倒也乖觉,刚刚的事情,便紧着前来赔罪,安抚道:“朝堂之上,不可过分伤人。”
李善长忙又谢罪。
谢罢,朱元璋见李善长仍无去意,不由看了他一眼。果然,李善长拱手奏道:“陛下命臣建庙筑坛,四时祭祀,臣敢不尽心!只是朝廷主管祭祀的太常寺衙门办事不利,令臣放心不下。”
朱元璋知道李善长必有下文,也不言语。
李善长果然又拱手奏道:“近来属官向臣保举一人,臣想陛下对此人也许地熟悉。”
朱元璋深知李善长极喜推荐僚属,因保举得多了,难免不好开口,倒先让自己认可,这种心计,岂能骗人!皱眉说道:“只管奏来。”
李善长忙奏:“就是早年做过陛下帅府奏差的胡惟庸。”
朱元璋记得此人,仿佛前些年已放了宁国知县。便道:“小小知县,遽然入朝执掌一府大事,资格尚浅。”话虽如此,却另有心思。原来,这个胡惟庸也是定远县人,与李善长同乡,朱元璋有些犯忌。
李善长忙奏:“因胡知县干练有为,前年新升了湖广行省签事,听说有新任上又政绩卓著。”
朱元璋倒忘了这一节,只记得当年这个帅府奏差办事十分精明,方才委了外任。那时战事频繁,军需颇重,宁国地方富庶,委他去做这个七品知县,已算是格外重用了。登基之后,日理万机,对州县官员的升迁调动已难记得清楚,听李善长说他“干练有为”,或许不是妄奏。
李善长见朱元璋默然不语,又紧着奏道:“年前胡惟庸曾来京述职,因陛下日理万机,不敢进宫打扰,向臣说起陛下对他的恩德,感激涕零,临行时还托臣向陛下谢恩。”
朱元璋听了,仍无可不可。问到:“这些年放在外任,此人官风如何?”
李善长一震,忙道:“臣倒没听说有不清廉的名声。”
朱元璋将李善长盯了半晌,忽然又想,胡惟庸毕竟熟知根底,以往又对他有恩,征来朝廷,谅他也不敢背恩妄为。停了片刻,便道:“卿若以为此人可用,就交吏部品议吧。”
李善长见朱元璋允了,心中窃喜,忙又补充道:“若因胡惟庸资历尚浅,可先封作太常寺少卿,待历练成熟后,再作正职不迟。”
朱元璋知道这是李善长在自己面前的小心之处,也不在意。
李善长见已说妥,便要告退。朱元璋却道:
“自古以来,我华夏雄居中土,威加四夷,如今朝廷已立,却不见番邦来纳贡称臣,中书省统帅六部,协助天子总一国之政,对此却不闻不问,也不派国使出朝招宣,岂不失职!”
李善长从没想过此事,见朱元璋责备,慌忙谢罪。
朱元璋又道:“我朝江山得之不易,多少将士阵前捐躯,在所不辞,尤其是阵亡的那些上将,更不可忘怀。今当命工部择地建造功臣庙,由礼部四时祭祀,一则慰藉忠魂,二则激励前方将士。”
李善长听了,连连称是。
朱元璋心中感慨,意犹未尽:“我朝初建,百废待兴,朕居安思危,每天深夜方睡,未明却起,惟恐诸事不周,几欲寝食两忘。卿等身为辅臣,若不为朕分忧,岂不是尸位素餐,空享厚禄!”
李善长背上生出冷汗。他不知道什么事冲撞了圣上,招来这么深刻的挖苦,也顾不得细想,慌忙谢罪:“臣实愚钝,有负圣恩。”
朱元璋见李善长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这才罢休。

自那天刘伯温当朝奏事以后,朱元璋牢记在心。刘伯温那副恃才傲物的模样,越发使他难以容忍。这几天,天天掐指计算,看看十天将尽,却仍干旱无雨,这天上朝之后,蓄意冲丞相李善长问道:“那几桩事可曾办完?”
李善长正要表功,记忙出班奏道:“臣正要奏明,均已办结。”
朱元璋便将目光移向刘伯温。
刘伯温有言在先,这几天也暗自焦心,只得强自撑住。
朱元璋冲口问道:“时日已满,为何仍旧干旱不雨?”
刘伯温见冲自己而来,只得出班自责:“全怪臣料事不明,有负圣恩。”
朱元璋大怒,喝道:“国家大事,安可口出狂言,戏弄朝廷?”
刘伯温从未受过这样的申斥,一时惊呆。本来,侍奉朱元璋多年,常知无不言,极少顾及个人得失。往日朱元璋也算不薄,没人时常呼老老先生而不直呼其名。开国后由于名份所碍,君臣之间礼节才渐渐烦琐,但也从没受过这样的难堪。如今年过花甲,又一贯清高,此时只觉得心寒彻骨,无地自容。尽管如此,仍引咎自责道:“臣知罪。”
谁知话音刚落,左丞相李善长出班奏道:“先前,臣率百官于社稷坛前请雨,刘中丞不的劝阻,执意将罪臣李彬杀于祭坛之下,分明已触怒上天,如今为推卸罪责,反诬朝廷之过。陛下怀大仁大德之心,勉从臣下之言,依奏行事,谁知天意昭彰,并非刘伯温所言,臣以为如此哗众取宠、蔑视朝廷之风绝不可长。”
朱元璋正在恼怒,听了这番言语越发勾起对刘伯温的许多成见。心想,此人不恭,必是自以为往日功高,这种人留在朝堂,早晚也是碍事,眼下若不拿他个错处,怎能折去他的锋芒!当时便将脸沉了,厉声降旨:“从今以后,刘卿可在家闭门思过,不必再来跟班上朝。”
刘伯温听了,又凉了半截。原来,刘伯温自知与李善长早有宿怨,如今李善长在朝上主事,已大感处境艰难,原以为有圣上作主,才不过分在意,谁知圣上竟是这样寡恩,顿时心灰意冷。这天谢恩回到家中,事有凑巧,久居青田老家的结发妻子又因病亡故,丧音报来京城。刘伯温惊闻噩耗,如雪上加霜,想自己多年抛妻舍子,辅佐主上成就大业,并无一日之闲,老妻在家独立支撑,必是心力交瘁,方才猝然离世。想到这里,伤痛至极,一时万念俱灰。当下匆匆写成一表,请旨奔丧。
第二天,朱元璋看了表章,正中下怀,当即恩准。
刘伯温在家得了放归的圣旨,满腹悲凉,第二天便匆匆离京,回了青田老家。
刘伯温那天,李善长带了新任太常寺少卿胡惟庸趁着午朝前的空隙,提前进宫见驾。
胡惟庸虽然侍奉过朱元璋,但当时毕竟是个小小的奏差,地位卑微,况且又已隔了多年,这天诚惶诚恐,紧跟李善长身后,小心翼翼迈过重重迭迭的宫门。如今富丽堂皇的宫殿,已与他当年所在的帅府有了天壤之别。他努力抹去昔日的记忆,尽量适应这个至高无上的环境。尽管如此,还是免不了心如脱兔一样,进入便殿,当远远看到居高临下的皇上时,他略感晕眩,拼力稳住心神,冒失地先自行了三跪九叩的晋见大礼。
朱元璋初见胡惟庸,先觉得他与昔日已判若两人。当年胡惟庸尚是弱冠之年,只记得聪明醒透,机灵能干,如今身穿官服,举止练达,虽有些拘谨,却已显得大器。因见他在礼节细处上一丝不苟,第一印象不错。他喜欢毕恭毕敬俯伏于自己脚下的臣子,尤其是身为九五之尊以后,对那些恃才傲物的人,自有说不出的嫌恶。正在这时,听下面奏道:“臣胡惟庸见驾来迟。”
朱元璋觉得耳熟,就见胡惟庸已怯生生抬起头来,从那机警的眼神中,终于又找回了他那昔日的影子,这使朱元璋大为满意。既熟知根底,又多了在外做官的经历,这种人进入朝班,倒强似那帮腐儒。这才命他平身。
李善长恭立一旁,见朱元璋露出喜色,顿时放心。上前奏道:“胡少卿接z旨之后,日夜兼程赶来京城,还未歇息,便来参见陛下。”
朱元璋听了,反而不悦。看了李善长一眼,降旨:“已到了上朝的时辰,李卿且到前殿与百官候旨。”
李善长如同被浇了一瓢凉水,忙施礼退下。
朱元璋这才对胡惟庸说道:“朕闻卿近年多有长进,为官也还勤勉,故召进朝来,委以重任。”
胡惟庸忙再下跪谢恩。
朱元璋又道:“如今国家新立,正值用人之机,卿亦得得故旧,来朝之后,务要悉心理事,不负朕望。”
胡惟庸见朱元璋言语亲切,顿时受宠若惊,心花怒放,以头点地,谢道:“陛下待臣恩深似海,得以朝夕侍奉,臣敢不尽心竭力!”
朱元璋方道:“卿本明智,朝廷之上,须谨言慎行,趋利远祸。”
胡惟庸听了,有些有解,停了片刻,才想起领旨谢恩。
朱元璋方说道:“已是上朝的时辰,卿可至前殿入班。”
胡惟庸从地上爬起,这才敢从容看了朱元璋一眼。就昔日的主公如今坐在龙椅之上,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杏黄蟒龙袍,身躯比先时大见魁伟,那熟悉的脸上,也新堆了几块僵肉,将那宽额、深目、高颧、长颔的大脸更点缀得棱角分明。胡惟庸突然觉得朱元璋有些陌生起来,上面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分明正逼视着自己,这时,赴任路上那身轻松惬意便代之以恐惧和尊崇,再次谢恩之后,忙小心翼翼地退下。
朱元璋临朝之后,先降旨道:“我朝新立,百废待兴。中书省总一国之政,任重事繁,非能臣不可胜任。右司郎中汪广洋当年在朕渡江之初便以身相投,多年来廉明持重,忠心耿耿,今擢升中书省参政,辅助左丞相李善长总一国之政。”
这突然加封,不光汪广洋本人毫无准备,左丞相李善长也为之一愣。原来,早在开国这前,朱元璋就命李善长参议文武官员的进退升降,立国以后,身为首辅,李善长经常参与朝廷机密,如今汪广洋升任自己的属官,事先竟毫无知觉,不由茫然。
待汪广洋谢恩之后,朱元璋又特意勉励道:“汪卿祖籍高邮,地处江北,早年却奔走于江南,又可称为南士,朕深知卿处事公允,今身居要职,须不负朕望。”
汪广洋本是饱学之人,又久在朝中,自然能品出话里的意思,忙又小心领旨。

待汪广洋归班,朱元璋又降一旨:“如今刘伯温告归,御史台不可一日无官,吏部速调江西行省参政杨宪来朝,补任御史中丞。”
李善长听了又是一惊;把刘伯温排挤出朝,再没人与自己抗衡,刚刚心净了两天,没想到圣上竟有此封。原来杨宪当年是金陵出名的青年才子,朱元璋破城之后,与一帮文人应聘入府,多年来颇受重用。此人自恃才高,对自己不肯折服,却与刘伯温多有交谊,年前奏了一本,刚放了外任,如今宣回朝来,眼见得又是重用,不由得若有所失,大不是滋味。
降完两旨,朱元璋才向众文武说道:“太常寺缺人,已擢升湖广行省签事胡惟庸充任太常寺少卿。”
胡惟庸紧着出班谢恩。
众朝臣大多不认得这位胡少卿,一齐朝他看去。只见此人年纪尚轻,虽有些初入朝为官的拘谨,倒十分大器。朱元璋又对他勉励了两句,方命他归班。却对百官说道:“如今旱情不解,朕寝食俱废。前有朝臣陈事三件,朕皆诚心采纳,不想其隐含私心,令朕失望。卿等秉公进言,朕择善而从。”
满朝一片沉默。有了刘伯温的榜样,众文武不得不加上小心。过了片时,才有新任中书省参政汪广洋出班奏道:“臣闻我朝北伐将士在西北边疆与元军浴血奋战,其惨烈可想而知。而留守京师的军马却无所事事,臣以为若不操练武艺,久而久之,不仅军生怠心,还恐有不良之人滋事扰民,坏了我朝法纪。”
朱元璋听了,只略点了点头。
这时,有一位须发粲然的老臣蹒跚着从班序中走出。众人看时,见是当年人徽州进京向朱元璋献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的老儒朱升。
就见朱升施礼奏道:“陛下体恤民情,曾亲赴社稷坛为民祈福,然而臣闻自古天子祭神,须守斋戒,我朝新立,尚无此礼,或许因此没有感动上苍。”
朱元璋听了,颇觉新鲜。问道:“所奏斋戒,有何说法?”
朱升奏:“所谓斋戒,即不食荤,出饮酒,不问疾,不吊丧,不听乐,不理刑,沐浴更衣,出宿外舍,前后七天,前四天为戒,后三天为斋。”
朱元璋见这样繁琐,不由皱眉。堂堂天子,竟受制于繁文缛节!正不耐烦,见新任太常寺少卿胡惟庸出班,先拜过天子,又冲朱升略一拱手,奏道:“臣以为畏天敬神,全在于心诚。朱学士七日之说为时过久,久则易怠,怠心一生萌,反为不敬。”
朱元璋听了,心嘉许,正要首肯,谁知朱升因胡惟庸对古礼擅加非议,大为愤慨,高声反驳道:“心诚何至于怠,七日安可曰长!臣恳请陛下裁夺。”
朱元璋见朱升这般迂腐,心中光火,当下降旨:“胡卿所言有理,七日太久,改为三日。”
朱升怔怔地看着朱元璋,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见胡惟庸欣然归班,也没向上行礼,悻悻退下。
朱元璋见朱升这样不识好歹,正自气恼,又见一人匆匆出班,朝上奏道:“臣有一事,久存在心,今天陛下降旨求言,臣不敢不奏。”
朱元璋循声看去,见是礼部员外郎张来硕,点了点头。就听他奏道:“已诛罪臣彬为朝廷采选的那批宫人,内有熊宣使的胞妹熊彩云。臣听说此女先已许配参议杨希圣为妻,如今收在宫中,臣以为于礼不当,有伤和谐。”
百官见张来硕竟奏出这桩事来,都为他捏了把汗。中书省参议杨希圣就在朝上,脸上也大不自在。
朱元璋正恨朱升不只时务,冷不防张来硕奏出这样的事来,勃然大怒,强忍着朝下问道:“张来硕,上天降灾,莫非因朕无道?”
张来硕因朱元璋两度求言,今天本是出于忠心,待启奏之后,才觉得有些突兀。正自后悔,果然见朱元璋翻脸责难,情知不妙,吓得不敢抬头,软软地跪在殿上。
朱元璋怒视着张来硕,心里恨极。好大的胆量,天子求言,就可无所顾忌,信口开河!若不杀了这个孽种,谁还畏惧天子的威严。当时从牙缝中降下口谕:“将这个逆臣拖至殿外石板上碎尸万段。”
殿前武士领了圣旨,一起向前,如狼似虎地将张来硕呼啸着拿下。
百官们心里缩成一团。
转眼间,一个年轻的朝臣魂飞西天,死于乱刀之下。
领班校尉上殿交旨。朱元璋方冲一片木然的大臣们恨道:“身为朝臣,愚昧不明!谏君安可如此!”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仿佛被赦了一般,方才回过神来。李善长赶紧上前应道:“陛下息怒。张来硕昏庸至此,罪有应得。”
朱元璋忍气说道:“朕自登基以来,无时不为国事忧心,惟恐一事不当,天降其灾。朕从今天开始斋戒,三日之后,若不降雨,亲赴山川坛露坐祈祷,对昭示朕的爱民之心。”
群臣听了山呼万岁。

这天,朱元璋果然斋宿华盖殿东庑。
晚膳过后,朱元璋边批奏章,边想白天朝上的事,仍禁不住心里长气。采取宫人本是有关衙门的事,经他张来硕一奏,岂不是怨恨天子无道!这种不知好歹的逆臣,死有余辜!
正自气恼,忽见一旁打扇的宫女面熟。凝神看了片刻,才想起传唤太子的那天晚上打扇的便是她,不由问了一句:“叫甚名字?”
宫女没有想到皇上正看着自己,怯怯地答道:“奴唤熊彩云。”
朱元璋一愣,睁大眼睛盯住这个形容俊俏的女子。
熊彩云羞怯地垂下头去,不知所措。
“哪里人氏?”
熊彩云不敢抬头,回道:“奴家就在京城。”
“是宣使熊遵道的妹子?”
熊彩云蓦然一惊,抬头惶然地看着皇上。这时,朱元璋才发现眼前这个女子地双水灵灵的大眼果然秀美动人。再仔细一看,只见眉如黛染,脸若凝脂,清丽自然,其品格风韵,晚有十分的人材,怪不得早早许配了朝臣杨希圣,原来人物蛮好。朱元璋越看越不是滋味,哼了一声,问道:“可愿进宫?”
熊彩云略一迟疑,偷瞥了皇上一眼,只见那张脸比平时更加古怪,嗫嚅道:“情愿。”
朱元璋似乎已窥透了这个女子口是心非,劈手攥住她那白皙的胳膊,猛地一抻,将其身子拽入怀中,紧紧箍住她的腰肢,强忍妒火,怒道;“普天之下,都是朕的臣民,你一个贱女子,侍奉朕尚不知道是今生的造化!”
皇上如此突兀,把个熊彩云吓得魂魄出窍,早忘了羞怯,仰脸看着皇上,不知如何是好。
朱元璋猛地埋下头去,狠狠地在那张嫩脸上狂吻了一遍,见软绵绵一个女子酥在自己怀里,毫无意志,方才消了几分怒气,双手一搡,将熊彩云摔到对面的御榻上。见熊彩云失魂落魄,羞怯难当,又盯了半晌,才自负地说道:“朕正值斋戒,岂容你们这些贱辈乱了朕的大事!”
熊彩云见皇上平息下来,这才敢挽一挽乱发,又忙从地上拾起宫扇,重新侍候皇上打扇。
过了三天,依然骄阳似火。朱元璋一脸阴沉,冲满朝文武说道:“常言道,为君者不可一日无民,为民者不可一日无食。数月不雨,已违农时,朕决意明天亲赴山川坛露坐,为民祈雨。”
皇帝有言在先,百官一时无话。
片刻,李善长出班奏道:“陛下体恤百姓,臣等万分敬仰,然而眼下正值暑天,赤日炎炎,炙人肌肤。陛下贵为天子,暴露于烈日之下,如何使得?”
朱元璋道:“朕心焦虑,甚于熬煎,何惧烈日!”
太常寺少卿胡惟庸左右看看,也出班奏道:“陛下至诚,苍天可鉴。臣以为陛下既已斋戒,明天去山川坛祷毕即可回宫,不必露宿于外。”
朱元璋沉着脸说道:“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再劝。”
百官见朱元璋这样说话,再不敢出声。
第二天刚觉四鼓,朱元璋便在华盖殿东庑早早起身。长随太监天顺侍候皇上盥洗完毕,马皇后已命人从后宫送来素服草鞋。左右侍候换上,天顺下跪请旨:“看不皇上坐辇还是乘辂。”
朱元璋一脸凝重:“徒步前往。”
天顺听了,忙向候在奉天门外的太常寺少卿胡惟庸传旨。原来,今天由主管祭祀的太常寺官员陪侍其余朝臣各守其职。
朱元璋在随行太监的簇拥下出了奉天门,早有有胡惟庸等官员在此跪迎。朱元璋心事重重,袍袖一甩,命他们前头导行。
山川坛新建在宫南钟山之阳,离皇城颇有一段山路。幸好刚修了御道,路面平坦。这时晨曦微露,凉风习习,众人见朱元璋只穿了一身夏日的素服,很是单薄。胡惟庸侍奉在朱元璋左右,本想问上一句,却见朱元璋一脸深沉,又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谁知,君臣默默走到山川坛门前,却都汗湿了内衣,胡惟庸方才觉得圣上似有先见之明,又想奉承两面三刀句,却见此处的官员已迎出门外,齐刷刷跪了一地,忙闭住了嘴。
朱元璋视若睹,也不停脚,走奔坛前。左右官员见了,忙抢着上前点燃香烛,跪呈给圣上。朱元璋接过,亲自将宫香插在神案上的香炉内,又拜了三拜。胡惟庸率众官员也都拜了。这时,随行太监奉来一片草席,在坛前砖地上铺就,跪请朱元璋在席上坐了。众官员敢上前,一起在后面席地而跪。
朱元璋不管旁人,独自冲着远方的天空出神。此时天色将明,正东启明星灿烂夺目,分外耀眼。朱元璋呆呆望着那曙光初露的星空,一时触景生情,仿佛自己不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倏忽间又回到了以往的岁月。曾几何时,在这样的星空下曾挥汗劳作在看不见心头的麦田;曾怀揣僧钵踽踽独行于阒无人迹的山间小路。起事以后,也曾借着晨曦策马挺枪率众奔袭过敌方的营垒,那一幕幕清晰得竟恍若昨日。朱元璋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忽觉得身后寂静异常,忙回头一看,只见群下黑压压跪了一片,他们屏声静气,敢有半点声响,才终于又回到现实中来,体味到天子的尊贵。这时,那多日的忧虑重新袭上心头:朕登基以后,无时不忘百姓的疾苦,对贪官污吏毫不留情,为何上天不加垂爱,反降灾于本朝?朱元璋无奈地望着那晴朗的天空,那个心病刹时又浮上脑际:如今,这天下已是自己的天下,风雨阴晴,时运乖顺,朕责无旁贷。此时,山川坛前的大明皇帝进入了至诚无比的境界。
太阳升起的时候,马皇后准时命太子送来早膳。朱标在山川坛门外下马,进门见父皇率众官露坐于坛前,眼中含泪,将装了水饭的壶榼捧到父皇跟前,跪请进食。随行的尚膳监太监上前将榼盖揭开,长随太监天顺盛出捧给皇上。众官员这才看见,里面是豆麦熬成的粗粥,方知道圣上果然心诚。朱元璋细细用完,降旨把宫里送来的粗粥赐给群下。待众官用完,骄阳已升至中天。盛夏季节,加上久旱不雨,此时地气蒸尽,燥热难挨。朱元璋虽然出身农家,毕竟多年深居内宫,如今无遮无挡,露坐在烈日之下,早被烘烤得头晕目眩。太子朱标和太监天顺等人见皇上汗流满面,袍背已经湿透,一齐跪奏:“天气这般炎热,圣上暂到室内歇息片刻,再来露坐不迟。”
朱元璋虽然感到热浪难忍,却自暗想:朕得天下,绝非偶然,全是皇天后土眷顾的结果。如今天降其灾,必是不知何处冒犯了天意,此刻为天下承受艰苦,上天释然,自然会消灾降福,怎能半途而废!如此想着,默然不语。
过了一个时辰,胡惟庸忍不住又上前跪奏:“绝非臣受不得艰苦,只因陛下乃一国之主,若有不测,臣不谏君,必是死罪。”
朱元璋咬定牙关,正襟危坐。
太子朱标在众人怂恿下,复含泪上前跪禀:“儿臣不才,愿代父皇露坐祈祷。”
朱元璋见小小太子,竟这样体贴自己,为之感动,这才看了太子一眼,说道:“吾儿有此心胸,必是日后苍生之福。如今吾儿尚为国储,且回宫去吧。”
朱标迟疑。
朱元璋再降严旨。
朱标无奈,只得含泪跪辞。
这天晚上,朱元璋与胡惟等人夜以继日,露宿在坛前。
第二天,李善长和几个重臣轮番来山川坛恳请朱元璋暂且回宫,都被喝斥回去。直到第三天傍晚,朱元璋等人正熬得疲惫不堪,忽觉得天外一阵凉风,竟把几天的酷热一扫而光。就在这时,胡惟庸忽然手指西北,高声叫道:“陛下快看,那边出现了云头。”
朱元璋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黑压压的乌云席卷而来。
与此同时,太监天顺又指着东南方向惊喜地奏道:“皇上,那边也起了云彩。”
朱元璋与众人回头看去,果然浓云滚滚,风驰电掣而来。
朱元璋大喜,暗道:“果然上苍保佑!”
片时,乌云四合。
众人似乎忘了身边就是九五之尊的皇上,无不喜形于色,呼东指西。正在忘情之际,一声炸雷响过,这才想起将皇上搀入屋去。朱元璋进屋刚刚落座,外面倾盆大雨便呼啸而至。
众官员一齐下跪,向皇上贺喜。朱元璋激动得一脸肃穆,半晌才道:“如此应验,若不是上天垂爱,谁能有此非凡之力!”
众人听了,一片“万岁”的山呼声与外面的雨声交汇于一处。

第二天早朝,文武百官恭恭敬敬参拜露坐请雨归来的圣驾。左丞相李善长出班贺道:“从昨晚开始,京师四郊普降大雨。今早又有徐州、无锡的快马入朝报喜,都称两府昨天万里无云,转眼之间普降大雨,不知是何缘故。”
朱元璋听了,更加得意。没想这次露坐,竟有如此的功效,于是冲百官说道:“朕承天命,执掌乾坤,一旦有事祈告神灵,竟立见效验,可见是上天垂情。”
众文武贺道:“陛下精诚所至,感动了上苍。”
朱元璋意犹未尽,又道:“数月不雨,也曾多方筹措,都功效不明,朕亲祭山川坛,喜雨立降,此岂偶然?”
胡惟庸忙出班奏到:“臣随陛下至山川坛露坐,只觉仙气笼罩,非同一般。果然未出三天,四方皆雨,这等洪福,常人能有!”
朱元璋听了,更加自负。心里高兴,当下奖旨:
“这次太常寺少卿胡惟庸随朕露坐,恪尽职守,多有辛劳,特擢升为太常寺卿。”
胡唯庸听了,喜出望外,忙出班谢恩。
李善长又出班奏道:“我朝不光天气转顺,南北战事也捷报频传。征北大将军徐达平定山西后,又乘势收复了陕西。征南将军廖永忠亦平定了广西,已与另一路征南大军会师于象州城下。”
朱元璋闻奏大喜,正要开口,忽见老儒朱升移出班序,朝上奏道:“如今我朝国运昌盛,佳音频传,可喜可贺。然而臣已老迈,天下未定时,不敢告归,今国家已立,天下将平,乞圣上怜悯,允臣回归故里,早备容棺之墟。”
朱元璋先是一楞,继而又想,这种老朽,告归也罢,便道:“卿回乡颐养天年,也是美事。”
朱升恭恭敬敬谢了圣恩。
散朝后,朱元璋退到便殿,李善长跟来奏到:“臣已遵旨命人去往南昌,宣江西参政杨宪来朝。”
朱元璋点头。
李善长看了朱元璋一眼,奏道:“上次罪臣张来硕奏称宫女熊彩云许配的杨希圣,就是杨宪的胞弟。”
朱元璋盯着李善长。杨氏兄弟在朝为官,满朝尽知,何用提醒!不由想起杨宪和李善长不睦,对眼前这位左丞相的居心顿生警觉,于是问道:“杨希圣看上去颇有其兄的风范,卿以为如何?”
李善长却摇头,道:“虽然如此,却颇自负。”
朱元璋立问:“何以见得?”
李善长胸有成竹:“就如陛下这次为天下露坐请雨,杨希圣便有闲言。”
朱元璋内心一震,盯住李善长的眼睛。
李善长见圣上专注,从容奏道:“杨希圣私下对人言讲,圣上爱民之心令人钦敬,然而久旱逢雨,亦是常事。”
朱元璋不听则已,一听此话,犯了大忌。当时脸色骤变:大胆!分明是对朕不恭,流言惑众!不由联想起其妻熊彩云仍在宫中,那天将张来硕碎尸之后,杨希圣虽也口称“圣恩”,未免不心怀嫉恨,一时恼羞成怒。
李善长又奏:“杨希圣在中书省为官,不过参议之职,平日却恃才傲物,擅越上官。”
朱元璋盯着李善长,等待下文。
李善长忙奏:“就如李彬被斩一案,本来二人都供职中书省,杨希圣不向臣透露半点消息,却直接把李彬告到御史台。李彬固然有罪,臣以为这种邀功之举不合情理。”
朱元璋心说,这种年轻狂妄之人,对朕还敢说三道四,能把你放在眼里!再也忍耐不住,降旨道:“宣杨希圣进宫。”
长随太监应声领旨下殿。
李善长又趁空奏道:“杨希圣之兄杨宪资历不如汪广洋,这回却封在了汪广洋之上。”
朱元璋见李善长得寸进尺,忽生反感:“此人好不识抬举。”猛盯了他一眼,冷冷说道:“卿莫非也怨朕不成?”
李善长脸上大窘,正要赔罪,恰巧太监进来奏称:杨希圣已经宣至。
朱元璋已迫不及待,立命带进殿来。
青年朝臣杨希圣弱冠之年就做了中书省参议,不仅靠了本人的才华,也得益于胞兄杨宪的援引之力。正由于这样,难免有时“水满则溢”。这天被无端宣进宫来,一路七上八下,心中惴惴。进了便殿,见圣上一脸威严,正怒视着自己,忙紧趋几步,上前下跪奏道:“臣杨希圣见驾来迟。”
朱元璋见杨希圣年纪轻轻,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材,果然与杨宪有些仿佛,心中反倒更恼:这等后生,最易狂妄,劈头怒道:“你可知罪?”
杨希圣浑身一颤,稳了稳心神,才壮着胆子奏道:“罪臣不知。”
朱元璋大怒:“你一贯妄自尊大,目无上司,如今又讥讽朝廷,还不知犯下大不敬之罪?”
杨希圣本是绝顶聪明的人,进殿后见李善长坐在一旁,已感到不妙,此刻又见降下“讥讽朝廷”和“大不敬”等罪过,顿时吓得魂出七窍,情急之中,才想起恐怕是缘于私下与同僚说的那两句有妨碍的话,心里后悔不已,由不得也就认了:“罪臣有口无心,绝无半点轻视陛下的意思。”
朱元璋见杨希圣一点即透,如此敏感,还不是欲盖弥彰!因又想起那天宫女熊彩云吞吞吐吐的模样,原来他们心心相印,一时怒火中烧:“大胆杨希圣,分明对朕心怀怨恨。”
杨希圣就是没有此心,也能听出朱元璋话中之意,顿时大恐,忙以头磕地,向上奏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以死相报尚且不足,那敢有半点怨言。”
朱元璋见杨希圣这样惧怕,反认定触到他的痛处,直直地看了他半天,忽然冷冷地说:“倒是一副满好的皮囊!”
杨希圣听出圣上话音不祥,浑身已像筛糠一般。没容他张口,上面早降下旨来:“处以劓刑,然后发往淮安种田!”
杨希圣如闻霹雳,当时俯伏在地,哀求道:“陛下开恩,臣愿求一死,不愿以废人戴罪苟生。”
此时的确良朱元璋哪顾杨希圣哭声哀哀,眼瞅着殿前武士一拥而上,将杨希圣掳下殿去。
突然,朱元璋回过头来,冲一旁李善长问道:“朱升告归,可有缘故?”
李善长一怔,方才小心奏道:“朱升确已老迈昏庸,臣倒不曾听说他有何怨言。”
朱元璋又问:“朕曾降旨,宣曲阜孙子五十五代嫡孙孔克坚来朝,为何不见动静?”
李善长忙奏:“正巧今天宣使还朝,说孔克坚年老多病,欲请旨命其儿子孔希学来朝见驾。”
朱元璋心里长气:什么大病,如此推托,分明是轻视本朝!想到这里,怒道:“圣人的子孙,也是大明的臣民,岂容推三托四!朕亲制书信,宣他来朝,看还敢有何言语!”
李善长忙道:“陛下如此大恩大德,他敢再执迷不悟。”
朱元璋当即写了书信,命人驰送曲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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