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轻盈的彩云，一轮清润柔和的夕阳。我来到青坂坡下，面对峻峭的山峰和森秀的林木，和林木中那位白衣的人。
这是一位公子，红颜公子。
鸟儿在柔软地啼叫，酷似一声慵懒舒适的呻吟，偶尔还会有一道飞鸟的影子掠过，我注目着那位公子，也看见我自己长长的影子。
我站定，无语。他缓缓地转过身，我的心猛烈地跳，我的血迅急地流，我甚至想跳起来尖叫，因为面前这位俊朗非凡的红颜公子，正是我那位好朋友欧阳煦！
可在我面前已没有好朋友。
我的心仿佛被人捅了一刀，其痛难忍，我曾经欣赏他，仰慕他，甚至亲近过他，把他当作自己的知音，最好的朋友，好想把君怜托付给他。
可他就是欧阳煦，他的左手拿着一把古朴而简单的剑，他直视着我，眼里似也闪过一丝凄怆，可他那么高贵，那么冷峻，那么不怒自威地站在那里，卓然一种王者之风，愤怒不曾骚扰过他的心湖。
我让自己冷静，与欣说欧阳煦的剑快得几乎天下无双，我今天只不过是试试他冰冷的剑能否割断我这一腔热血的脖子，而已。
我冷冷地笑，我不会因为看错一个人而失控，我是曾经狂傲不羁、目中无人，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野狼薛奕，我无须质问谁，挑战就挑战，死就死！
我突然很好奇，突然迫切地想知道，欧阳煦的剑到底有多快？
我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挑战的豪情，那最刺激和惊险的一刹那之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是我，还是欧阳煦？
只是与欣若上天有灵，看见曾经走进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动手打架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
静穆，紧张。
黄昏的风清凉而温柔，草地石块边几簇黄绒绒的小花在夕阳的光影中轻轻地摇动，这个世界有多少美丽可爱的风景？
可是夜幕降临了，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不约而同地出手，我的一生从没有这样酣畅淋漓这样全力以赴过。
欧阳煦决不是与我交过手的那个面具人。因为他的剑不可思议的快，比我预想的还要快！快得让我调动了我全部的体能和智慧，和天生的那种在危急之中始料不及的超常表现，可还是让他的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在我感到刀锋在颈我无法回避的时候，我的毒欲出手。可偏偏那一刻停滞了，他的剑停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的毒停在了右手的中指。
我们就保留着这样的姿势，对峙。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停下了，他完全可以杀了我，我也完全可以毒死他。
或许在我们彼此的内心深处，我们都不希望对方死？
这是个很难解释的现象，因为在那样的瞬间，没有理智，也没有感情，有的只是，本能。
可我们应该本能地杀了对方啊。
人生有的时候，就是很微妙。
我的汗已湿衣，又重睹那淡淡的即将逝去的霞光，重睹那但蓝的天空和那淡红的彩云，又看见了那几簇黄花在光影中渐显模糊，像极了与欣那夜在灯下欲语还休的表情。
欧阳煦脸上的汗一滴滴落下来，他道，“想不到这世界上还有人能接我170剑。”
我道，“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被人用剑架住脖子。”
欧阳煦道，“与欣真的那么恨我吗？要你杀我的孩子。”
我奇怪道，“杀孩子？我杀孩子干什么?而且还是与欣让的？你疯了吗，怎么看起来好好的？”
欧阳煦苍白着脸道，“那你下午血洗欧阳府去杀恒儿不成，杀了我母亲和府上二十条人命，你当时就是那样说的！”
我叫道，“你胡说！下午我和君怜在家好好的，谁去杀你们家！我倒要问问你，水潇湘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要毒死她！你的面具呢？你怎么不用假声了？你那个黄金猫眼戒指呢？披风呢？上次你替身的毒解了吗？还是早被你一剑解决了，我最想问问你，你到底为什么杀我袁大哥！”
欧阳煦的手开始抖，问我道，“你是说，我就是那个幕后的公子？”
我道，“你不是他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欧阳煦闭上眼，撤剑。
欧阳润痛呼道，“煦儿！你不要上了他的当！”
我叫道，“先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欧阳煦道，“今天下午，你闯进欧阳府见人就杀，直奔恒儿，当时恒儿正在我母亲房里，我母亲替他挡了一剑。我赶过去的时候，看见你正要杀恒儿，可是你见了我掉头就走，留下话说昔日情债，以血偿还，今日黄昏青坂坡一刀两断。当时我急着救母亲和众人没有去追，但身形和声音的确与你非常相似。”
我沉着脸没说话。欧阳煦道，“这里面的确有疑问，你既已杀进家里，在家和我决断也是一样的，犯不着非要黄昏时分在此决斗；其二，你只要稍稍用毒，就可以让全府上下死光光，没必要去杀恒儿和我母亲来激怒我；其三，你若是怀此歹心，就不会在一开始和我交往。最主要的，我不相信，与欣会让你这么做。这件事真是蹊跷。”
我没有说话。反正让人以为我是凶手已经这么多年了，再背一次黑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欧阳煦道，“是有人想让我们两败俱伤，你逃不过我的剑，我也逃不过你的毒。”
是啊，让我和欧阳煦双双死去，从此，这个世界，就是他一个人的了。这招真是绝妙。
我对他道，“你刚才为什么没杀我？”
欧阳煦道，“你的毒为什么也没出手？”
我想了半天，说，“不知道。”
欧阳煦道，“我也是，不知道。”
这时听得一声娇呼，君怜和师父一起赶来了，君怜喘着气道，“还好，还没打起来。欧阳大哥，我刚刚和师父去你们府上找我大师兄，还没到家就知道了这件事。我大师兄是冤枉的，他今天下午和我在一起，没有去杀人啊！真的没有，我可以作证的。”
我道，“你作证谁会信！你当然向着我，谁会相信你的话！”
君怜道，“可是，你们平时那么好，怎么会……，欧阳大哥，我，我没有撒谎的。”
欧阳润突然弃剑，仰天叹气道，“我老了！之前办过很多错事，那一场天下诛杀也是冤枉了薛公子。其实，你们谁知道我内心的苦啊，我受人控制，已经七年了，为了欧阳家的地位和名声，我不得不苦撑着，现在阿煦你既然已经过问世事，我就金盆洗手，一切事情，交给你了！当年，陈姑娘与你的婚事的确是我横加阻拦，害得她早死他乡，她有理由报复。薛公子与我的仇，陈姑娘对我的恨，才让我对今天下午的事深信不疑。我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阿煦既然相信你，我就也相信你一次吧。”
他说完，人好像一下子苍老脆弱了很多，他踽踽走向薄薄的夜幕里，在他转身而去的一刹那，我注意到他两鬓斑白的白发，他的背影很孤独，也很凄凉。
英雄老矣，只是老去的，又何止他一个人？
暮色苍茫，玉清师太的庙宇突然一下子***通明！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当年玉清师太圆寂于青坂坡，世人将她葬于原地并建庙纪念，虽享受人间香火，但夜里孤灯明灭，从未如此辉煌明艳。莫非，是见了鬼了？
众人直直地望着那庙宇，突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那庙宇竟炸开烧了起来，烈焰冲天！
众人“呀”一声叫起来，只听一声凄厉的长笑响彻天空，以老尼模样的人行走于烈焰之上，尖声笑道，“哈哈哈哈，我终于复活，重见天日了！哈哈哈哈……”
我的血一下子烧了起来，纵身追去，嘴里道，“玉清老尼！你还与欣命来！”
欧阳煦一把拉住我，我与他过了一招，转眼玉清师太已不见踪影，我火了，对欧阳煦吼道，“你拦我干什么！”
欧阳煦道，“你疯了吗？”
火光照得整个山野一片彤红，伴随着呛人的硫磺味，我望着欧阳煦的脸，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欧阳煦却回过神来，问道，“你说让她还与欣命来，玉清师太与与欣的死有什么关系？玉清师太早在与欣之前就已经死了！”
我淡声道，“可十一年后她又活过来了。”
欧阳煦一把抓住我道，“早知道有问题！记得从前听你说过，她有个师父，知道什么毒经和剑谱，我一直没问你，玉清师太怎么会是她的师父！”
我对他道，“玉清师太本来就是她的师父，你一定记得，当年在挥袖山中，一个女子曾在瀑布中舞剑，那才是真正的与欣，你所认识的后来容貌普通的与欣，只是因为，她带着人皮面具。”
欧阳煦的手一下子松开，踉跄地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我对他说，“事已至此，我将实情全告诉你吧。”
欧阳煦执拗道，“不可能！与欣不会骗我！这不可能！她在我身边三年，她带着面具我不可能不知道！”
我对他道，“你还记得我从前那张脸吗，你能看出我带着面具吗？”
欧阳煦不说话。
我望着燃烧的庙宇，对他道，“这里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与欣与玉清师太，三言两语也说不明白。”
于是我将实情和盘托出，直说到与欣中了“香冷飞魂散”在集市上与正在发疯找她的欧阳煦擦肩而过的细节。欧阳煦失声道，“她当时看见了我！她看见我了却与我擦肩而过！”欧阳煦仰天闭目，快走几步，一拳打在一棵大槐树的树干上，树干“喳”一声折下来，轰然倒地。天地在这一种壮烈而凄然的声音之后又归于平静，月光照过那个断干，在地下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我接着道，“与欣回去烧掉玉清师太所有的典籍，发现少了一本毒经和一本剑谱。这两样东西现在也是一个谜，因为玉清师太并没有受第二个徒弟，别人更不能从他手里抢了去。与欣不想就此毒发身亡，她发现了玉清师太准备自己吃的‘情砂’，‘情砂’能抑制任何毒发，但人会昏睡如死并能在十二个时辰内烂掉，所以她选择了大雪原，用那冰天雪地的寒冷对抗‘情砂’的内热。希望机缘巧合，能被人发现，虽然她醒来后也只剩下三天生命。第三天月上中天，梅花正在漫天凋落，与欣毒发，当时天上万道流星纷纷闪过，她的身上放射出千万种色彩，光华灿烂令人不敢正视。我一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与欣燃烧了，烧成灰烬，一缕青烟随风散尽，一切衣物完好无缺。”
欧阳煦抑制着自己，沉默着，那一刻世界很静，满世界淡淡的月光，远远近近是蛐蛐的鸣唱。
君怜在我身边流下泪来。
我仿佛看见了与欣那夜穿着大红婚袍欲语还休的明艳与娇羞，她偎在我的怀里，她不再是一个处子而成为了我的妻子。外面的梅花开始凋落，她的头发散落在雪白的枕上，她闭着眼，月光照着她美丽的容颜。
只是这记忆是属于我自己的，任何人都不能与我分享。欧阳煦不能，君怜也不能。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