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君怜又相对坐了一个时辰，君怜对即将发生的事又好奇又担心。我劝慰她，告诉她人应该处变不惊，可她却拉着我的手不放松，生怕一松手我就会凭空消失，在她眼前蒸发掉一样。还好后来她困了，说着说着话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望着她恬静的睡容，不由浅笑，正要抱起她将她送回房。
一个人踉跄奔跑的脚步声，我忙将君怜放在床上，正欲出门一看究竟，门一下子被闯开了，一个人影与我撞了个满怀，她死死地抱着我，勒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我那一刻有点头脑空白，君怜也“呀”一声醒来，迷迷糊糊道，“大师兄。”
我没理君怜，面对着我怀里惊恐得瑟瑟发抖的女人，皱眉道，“怎么了？”
水潇湘没有回答我，只是紧紧地抱住了我，将头埋在刚才君怜埋头的地方，不言语，只喘气，发抖。
我等她平静下来，试图放开她而不能够，于是问道，“到底什么事怕成这个样子？”
水潇湘望着我泪珠滚滚而下，我这才看清她的衣冠不整，衣服上还有血痕，我试探道，“到底怎么了？谁敢欺负你？”
水潇湘解开外衣，白纱缓缓地滑落在地，灯光下她的身体有些惨不忍睹，紫黑的瘀痕不用说，还有几处被鞭子抽过，渗着殷红的血。我拧着眉，沉声道，“谁打的？”
水潇湘激动地抱紧我，颤抖着声音哀求，“阿奕！你救我，一定要救我！救我啊，阿奕！”
我说声好，可怀里的她脸色已逐渐卸去，嘴唇已变成了青黑色，我摸她的脉，脉象已微，她没救了。
柔若清风灵如水的水潇湘！她倒在了我的右臂弯里，紧紧抓着我的左手，用那双依然美丽的眼睛望着我，目光纯净，如同悬崖边濒死却回头的小鹿，惊惧与哀求中还有强大的求生意志。我悲声道，“到底谁干的！公子到底是谁！”
水潇湘毒已入膏肓，努力支撑着，说道，“他会，来找你。他是，欧，欧……”
我追问道，“是谁？”怀里的水潇湘似乎想说什么，可她的嘴角突然很神奇地上翘，似乎要对我微笑，她的头一歪，一串泪水滴落在我的手上，停止了呼吸！
我摇唤着她，无济于事。她安然地合着眼，苍白的脸上是两道泪痕和一抹微笑。
我的心有些悲怆也有些迷乱，下半夜的月光斜照进屋子，落在我们俩的身上，夜风拂面。
水潇湘死了！公子是谁？
欧，难道是欧阳煦？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产生了这么可怕的想法，我马上阻止自己想下去，这不可能的！
可是，这个生前痴爱别人的女人竟然以这种伤痕累累的方式死在我的怀里，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死在我的怀里，我拥着她的手上沾上了她伤口里流出来的血，那黑红的血凝固了，就在今天下午，她还在欧阳府里，是一个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的鲜活生命啊！
我的天！那个公子，多少年来幕后操纵，毒杀我大哥，害得我声名扫地死去活来的人到底是谁！老天爷在开什么玩笑！
君怜缩坐在床上，以一种欲惊呼又突然咽回去的神情，怔怔地望着我们。我对她道，“她已经死了，君怜，回你自己房里去。”
君怜惊恐地摇头，对我道，“不，大师兄，我，我害怕。”
我作罢。水潇湘身上只有一种毒，叫做“亡国妃子笑”，凄艳决绝的毒。与欣跟我提过，这种毒必须中毒半个时辰内服解药才能有效，而她冲到我怀里的时候至少已中毒一个时辰了。只是，我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要毒死她？既要毒死她，又毒打她，她怎么可能还有机会跑到我的房里来？
我叹了口气，想了一个多时辰不得解。后来黎明破晓，窗棂上是淡淡的霞光，我有些疲惫。抬眼看君怜，淡淡的霞光正落在她的脸上，她正脉脉地看着我，眼光中褪去了惊恐，是那么清澈，温情而美丽，带着一种深情，一点痴。
我看着她柔美文静的样子，恍然觉得她真的长成了一个钟灵毓秀的少女，不再是小女孩了。
我拍拍脑袋，唤他道，“君怜啊，你去给大师兄打盆清水来。”
君怜点点头，忙下床乖巧地跑来了出去。她将毛巾和水放在房里，转身关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她又捧来一套很漂亮的洁白纱裙，低领束腰，袖口和裙摆绣着粉红的桃花，做工很精美。
我抬头用目光询问她，她说道，“你为姐姐换上吧，人去了总要穿新衣服的。”
我问道，“这么短时间你哪儿来的？”
君怜的脸红了，低头道，“你为她穿上就是了。”
我不再问，君怜静静地出去了。等我为水潇湘换好衣服理好头发，横抱着她出去，君怜正等在门外，我对她说，“君怜，你吃点东西，然后回房间休息一下。”君怜道，“大师兄你去哪儿？”
我关切地对她道，“乖，好好听话在家，给大师兄做点吃的，我去把她葬了，你在家等着我。”
君怜应了，我横抱着水潇湘穿过渐渐热闹的早市，将她葬在相思林的古柳下。那一天晨光明媚，小鸟在枝头婉转地啼叫，这是一个可爱的天气，从此柔若清风灵如水的水潇湘只有这条条柔柳长伴左右，抛开生前的痴怨爱恨，她只能用一缕香魂与明月清风共舞翩翩了。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是五年前在袁大哥的宴席上，当年的她明眸皓齿，更多的是少女的青春**，还没有这般精彩绝艳的风华。还记得当时她唱了一首歌，“我只愿这样最后地再看你一眼，但请你不要对我说抱歉。你绝尘而去越走越远，我伤我痛不过是今生无缘。只是我斩不断心中深深的爱恋，不知今生能否与君再见！”当时袁大哥还斥责她唱的哀婉缠绵。当年的袁府夜夜笙歌，袁大哥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唱歌哀婉缠绵的女人会要了他的命，世事无常啊。
水潇湘当时应该很幸福地和她的真命天子在一起吧，那个完全俘获她的心，又一手摧毁她的人的男人！
亡国妃子笑。
这个男人有点酷。
我准备走了，只听得背后“嗖”一声风响，我站定，回头。
后面的柳梢上挂着一小块白绸，上面写着“今日黄昏青坂坡下”，落款是红颜公子。
我拿着白绸，冷冷地笑，这位神秘的公子终于要出现了。一切的事情，黄昏时就可以见分晓了。
所以我阳光灿烂地回家，沿街还买了两斤大黄杏，突然想起君怜早上拿出来的漂亮衣服。这小丫头一定是偷偷准备自己穿的，她似乎提了一句五月初九是她的生日，过不了几天就到了，她大概是想着生日那天改变一下着装风格吧。我趁兴去“欲兴隆霓裳店”为她花二两银子买了套华裳，雪白的底，薄薄的丝，出水芙蓉的刺绣，很典雅庄重简单大方的款式。又特意为她买了副碧玉手镯，蓝田玉，凤尾纹，价值不菲。这丫头要过生日了，送她做个礼物吧。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了。我看见君怜一个人坐倚在墙边，面朝东，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搂着膝盖。她垂着眼睑，在等待，又似乎在思考。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几片树影一动一晃地遮掩着她。
我的心微微动了一下，停住脚步没出声。我静静地望着她，看着她的侧影，看着她的长发，看着她那又无聊又耐心专注的表情和姿态。我知道，她在等我。
阳光下的她，那么娇小，那么安静，那么乖。我的心油然被一种暖洋洋的感动充满着，风拂过她的长发和衣襟，君怜有些不安地撅起小嘴，双手换了个姿势。
树影在她的肩上晃动，我恍然觉得，在这样一个晴朗的上午，一个女孩子，用她那样动人的青春和生命去守候和等待她的大师兄，这让我有一种冲动想去爱护她，关怀她，哪怕流汗，哪怕流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本是一个平常的上午，君怜做得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却格外亲切，有一点刻骨铭心的味道。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在我以后的岁月里我总是无法忘记，在一个晴朗的上午，我那乖巧的一夜未睡的君怜在院子里安静地等我回来，为我担心。
我站在她旁边咳嗽一声，她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我，惊喜地跳起来。见了我手里拿的东西，好奇地问，“大师兄你拿什么，买的吗？”
我笑道，“净说废话，难不成是我抢来的！给你买的衣服，还有手镯，你马上要过生日了，做生日礼物。”
君怜脸上的笑靥一下子荡起来，笑得像是一朵花，她拿过手镯对着阳光一照，惊呼道，“这么漂亮！要花好多钱吧！”
我问道，“喜欢吗？穿戴上给师兄看看。”
她乐得点头跑开了，不一会儿打开门出来，羞涩地甜甜地笑，当时只觉得满院子都是她青春的笑影，她在太阳底下柔静生辉，美丽得有点放任。
我吃了几口饭，强迫自己睡了两个时辰。醒来一过晌午了，洗了把脸出去，推开君怜的房门，空的。
我唤了几声，君怜从外面挎着篮子回来，对我道，“大师兄你醒了，我去没了几个菜，醉和春的，可香了。”
我正感觉有点饿，出去拿了坛酒来。君怜将菜摆在我的桌上，香酥童子鸡，红烧鲤鱼，还有我最爱吃的金玉满堂和青笋尖椒，她又从厨房里端来两个青菜，摆了一桌子，很丰盛。
我喝酒吃菜，君怜就在我身边吃饭，觉得这么个小女孩在身边，很亲昵。只是，今日黄昏后，我可还有机会再和她在一起吃饭？我若是在黄昏死了，师父又没在，她去跟谁呢？她一个女孩子开一家店，别人来欺负她怎么办？
君怜见我有些黯然，关切道，“大师兄，你在为水姐姐伤心吗？那少喝点酒，会伤身体的。”
我抚摸着她的头，笑，对她道，“你不用担心，我知道。”
下午我和君怜在一起读诗，她随手抽出一本，翻开一页，是阮籍的《永怀》诗，其中有什么“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一下子触动我的心。我并不迷信什么，须臾之间魂飞魄散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是生命总是要死的，我的一切已被人占尽先机，可如果因此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焦虑重重，让自己的生命没任何轻松和快乐可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笑，君怜见了觉得不好忙将书又换了一本，挑出一首对我说，“大师兄我们读这首吧，这首诗很适合我们女孩子读。”
我接过一看，是一个叫萧纲的皇帝写得一首《赋得入阶雨》，君怜轻轻地读道，“细雨阶前入，洒砌复沾帷。渍花枝觉重，湿鸟羽飞迟。倘令斜阳照，并欲似游丝。”
我笑道，“是适合女孩子读，你把诗说给我听听。”
君怜凝眸思索了一下，说道，“这首诗是说，细雨飘飘飞洒，洒满了台阶又沾上了帷帐，花儿沾满了细细的雨珠，花枝像负重一样微微轻颤，鸟儿被打湿了羽毛，飞起来也不如先前那样轻盈轻快了。倘若这时有了斜日的辉照，这漫天的细雨就像是飘着漫天轻柔的游丝。”
君怜这时灵机笑道，“这样子好美啊，漂亮的斜阳，满天的彩云，淡淡的风，空气中还飘着一条条纤细的游丝。若是落在身上，凉滋滋的一定很惬意，落在嘴里，一定会像冰糖那样甜滋滋的！”
这个馋嘴丫头！我禁不住笑了，君连也在我身侧笑，很生动，带着一种甜美的羞涩。此时君怜离我很近，我甚至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我不禁怜惜地想，我的君怜就是应该无忧无虑地迎着夕阳在大花园里吃雨的，她就应该这样纯静的不受任何污染，包括诗书，包括俗事；她就应该这样幸福的不受任何侵扰，包括凶险，包括忧虑。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千般怜爱涌上我的心头。
可是黄昏越来越近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