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正紧，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等我，静静地站着，身上落满了雪。
郊外空无一人，很静。
我在他的不远处站定，打量他。
雪域高清。
他的个子不高，瘦削。他的脸苍白，眸黑亮，鼻峭，唇薄，高颧骨。穿着一身棉布黑衣，戴着一顶黑布遮额帽，握着一把黑铁重鞘的长刀，他的手指苍白、骨节粗重，冷硬有力。
最为奇妙的是，在他的背后，有一张小小的方桌，上面洒满了菊花，还有，一壶酒。
他像是从梦境中走出来的幽灵，空灵而又凝重，诡异逼人，不尽真实。
我凝眉望着他，他似乎从来了之后就没有动过。在苍茫天地间他这样一个人伫立雪中已足够特立独行，为什么还摆上菊花和酒作道具？我想着，就觉得他很有趣。杀人就是杀人，决斗就是决斗，这原本不是做诗，弄点菊花和酒，也并不能显示高雅亦或超脱，弄出点残酷的诗意或是诗意的残酷，这么滥的调子现在还会有人一本正经地在唱吗？
我不由笑了起来。
他拔刀，发出极其清越的声响，刀光如雪。
刀鞘里装的不是一把长刀，而是无数把小刀。
好似漫天的菊花在开放，飞薄的刀片夹带着风声破雪而来，雄霸而有力。
我飞也似地倒退。
我们此时拼的只能是速度。因为任凭我的手多快，我的内力多充盈，我都无法抵挡那么多雄霸的小刀。我只有在他刀出鞘的那一刹那反应过来，倒退，以一种比他刀还快的速度倒退，才能发现其刀的走向和空档，我才有可能避开。
我倒退，看见他的刀呈放射圆弧状攻击覆盖，于是我倒退，再倒退，飞也似地倒退。
似乎在他的意识中，人生没有倒退这种选择。从他的打法就可以看出，他的刀飞出一定距离之后又以45度角斜逸回去，这等于说如果我不倒退，就必须接受刀锋的两次袭击，我必败无疑。
可是我退得太快了，他的刀根本就没沾到我的边儿。
我站在一个远远的地方，看不清他的脸，我只知道他又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他复拔刀，只一把刀。
呈直线直射过来，简单得有点愚蠢。在理论上我只消微微一闪就可以躲开。可是我发现我不能闪。
他的刀太快了，我的身形再快，任凭我怎么躲闪，身体总会在他刀力所及之内，不同的，只不过是哪个地方受伤而已。
我选择了倒下。
似乎他的刀已经直直射向了我的前心，似乎刀锋已经触及了我的衣服，我飞快地向后一躺，刀锋呼啸而过。
我都懒得起来了。
他的人腾空而起，挥刀向我劈来。
我正躺在雪地上，他腾空的一举一动被我尽收眼底。我从雪地上惊鸿一样斜逸出，欺身闪到他的背后，伸手用力一弹，他的腕子被击中，刀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砸落雪中。
他跌坐在雪地上。但神情冷静，没有半分狼狈落败之态。
他对我道，“野狼薛奕，果真名不虚传。”
我说道，“见了你我才知道，江湖中有多少人浪得虚名。在下对你的刀仰慕得很。”
他沉默。然后缓缓站起来，走到方桌前，在一片飞雪中拿起酒壶，斟了一小杯酒，慢慢喝下去。菊花仍保持着光鲜的颜色，花瓣上落了雪，有些沉甸甸的。
飞雪，菊花，酒。这原本是很悠然会心飘逸飞扬的一幕，而今只有冷清和死寂。
他自始至终只跟我说了那一句话。他喝完了酒，虔诚地捡起一朵菊花放在酒杯中，然后他昂首而立毅然双膝着地，恭恭敬敬给我叩了一头，起身，转身离去。
看着他越走越远，看着他的足迹转眼间在大雪中消失无痕。我走近方桌，桌上的菊花刹那片片飞散，散入到风中雪里。
可以想象，他是一个心高气盛自负于天下的年轻人，一个还不懂得后退和倒下的年轻人。
雪域高清。一个连决斗也要抬着菊花和酒的年轻人，因何如此沉默和冷酷？
他的生活会改变吗？他会不会快乐起来，从骨子里，以一种美好的心情，赏花、喝酒？
他于我只是一个神秘的陌生人。不知他从何处来，也不知道何处去。
我一个人站在这飞雪茫茫的旷野，突然觉得有点荒诞和莫名其妙。他奉公子之命来取我性命。公子的毒解了，可是我呢？
我笑了。
不管怎么说，活着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我向来有一个好习惯，对于自己实在想不通实在没有办法的事情，就不去想了。反正愁眉苦脸也无济于事，那还不如笑几声舒服。
只是这世间有多少卧虎藏龙的高手啊！
开封城里是一派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有钱的没钱的，都在熙熙攘攘置办年货。我晃晃悠悠地转了几条街，为君怜买了身新衣服、一根雕刻精美的假象牙簪子、三颗小巧圆润的头珠、一条碎玉的项链、一副挂小铃铛的银手链，心想回去君怜一定开心。
可回到了家却不见君怜影子。她的房间照样干净整齐，书摊开在桌上，绣了一半的花放在床头。问李二哥，说她刚出去了。
我没介意，以为她一会儿就会回来，就回到自己房间休息了一下。火儿懒洋洋地卧着，对我进来理也不理的。我忍不住伸手拍它的头，它望了我一眼，倚在了我身边。
不久天昏昏沉沉黑了下来，雪已停了，但天还阴着。君怜还没回来，我有些急了，就出去寻。一路打听，周围人都说不知道，有人说看见她经过，可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心里暗暗骂她，这死丫头，天黑了也不知道回来吗？
我回屋又等了她半个时辰，彻底急了，开始担心她。他会不会又碰上坏人了？还是，雪域高清没能杀我，是不是调虎离山君怜被公子挟持了？是不是公子的毒根本就没有解，想拿君怜换取解药？可是，如果在公子手上，我早就该知道了，他一定会和我谈条件。君怜她向来听话，从来没天黑不归，一定是出什么事了！我顿时像热锅上的蚂蚁，发疯似地出去找。
可哪里有君怜的影子！我将她平日去的地方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找了个遍，谁都说没见过她！我有瞬间的大脑空白，君怜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师父交待，怎么对得起她喊了我这么长时间大师兄！
我的心在撕裂般地痛，甚至有一点恨天恨地的狂暴。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我突然想落下泪来。
我体会到了欧阳煦那种大丈夫不能保护一女子，生而何为的感受！
有人对我说，你去厨艺大赛看看，那里今天人多。
我忙跑过去。那里***辉煌，果然人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跃上屋顶横梁，人头攒动，看得我有一点眼晕。随着参赛者的火光一闪，翻勺，菜天女散花般飞到空中，转而又一点不拉地落回勺里，人群中传来一阵欢呼。
我好像听到了君怜的声音。
那个夹杂在人群中跷着脚观望叫好，兴高采烈有说有笑的丫头不是君怜是谁！
我顿时松了口气，骤然放松比决斗之后的感觉还要疲软。我依靠在梁柱上，嘴角恨恨地笑。这个丫头，天这么晚了还在这儿谈笑风生乐不思蜀，我都快要急疯了她却在这里乐开了花！看这次不好好管教她，我就不是她大师兄！
我跃下去走到她身边，愠怒地叫了声“君怜”，那丫头转头见是我，惊喜地凑过来叫道，“大师兄你也来了！今天比赛可精彩了，我……”她将讲到一半的话咽了回去，感觉到了我压抑着的怒火，小心地望着我道，“大师兄，你怎么了？生气了吗？你的衣服怎么湿了？”
我生气道，“跟我回去！”说着生硬地拉着她就走，她一路小跑地跟着我，喘着气道，“大师兄你不要走得这么快呀，我跟不上啊。”我回头厉声道，“闭嘴！”
君怜吓得不敢吱声了，我将她拉回房间，放开她顺手关上门。她喘着气揉着被我抓疼的手腕，噘着小嘴满脸委屈。我气还正旺，质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知不知道！”
她无辜地摇着头，我厉声道，“把笤帚拿过来！”
她大概意识到要挨打，留下泪迟疑着不动，我问道，“你拿不拿来？”
她垂着头，乖乖将墙角的笤帚拿过来。我抓着笤帚梢儿对她命令道，“背过身去，站在桌子旁边！”
她依言做了，我手里的笤帚便重重地落在她的臀上，君怜连痛带怕，失声叫了起来。我打了她七八下，她想躲开又不敢。我看着她满是泪痕的小脸，沉声道，“你知道为什么挨打了没有？”
她大概被我打得重了，不住地流眼泪，我问道，“知道了没有？”
她慌张地点头，哭。我训她道，“告诉你天黑之前必须回家来！现在都三更半夜了你还乐不思蜀，玩疯了是不是！你自己说，该打不该打！”
她一下子哭出声，我骂道，“你还哭！出去这么久也不知道留个信儿！让我满开封城去找！这次不打你就把你宠上天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我说着又补了她一笤帚，然后将笤帚扔回墙角。
我看着她又痛又怕的样子，不由暗暗泄了口气，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君怜下意识地躲开一步，我见她惊恐不安的样子，莞尔道，“你躲我干什么，过来。”
君怜站在那里抹泪抽泣，我对她温和道，“过来。我不打你了，来。”
君怜还是站在那里不动。我对她道，“怎么了，师兄打几下就叫不动了。是不是记恨在心从此再不理我了？过来，你一个女孩子，又不懂防身，这么晚不回家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我到处找不到你，急得出了好几身汗，你说你还不该打，你是不是想吓死师兄再回来！”
君怜听了，哭道，“对不起，大师兄我知道错了。”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心疼地捧起她的小脸，为她擦去泪珠。她毕竟是个娇弱的女孩子，我有些后悔刚才出手重了一些，于是问道，“坏丫头，刚才打得很痛是不是啊，要紧吗？”
君怜的泪又泉涌出来，我忙着劝慰道，“行了行了别哭了，谁让你师兄脾气不好，打都打完了，再想轻一点也来不及了。要不，你打回我吧，别委屈了，别哭了。”
君怜皱起鼻子，娇声唤了声“大师兄”，一下子扑在我的怀里，顿时涕泗滂沱，哭得越发委屈越发伤心。
她扑在我的怀里大哭起来，紧紧抱着我，像个小孩子哭得有一点放肆，贴心贴肝。我拥着她，抚着她的头，我突然升起一种很微妙的感觉，那种感觉不同于平日嘻嘻哈哈的亲昵，也不同于日常嘘寒问暖的关爱，而是，一种视若珍宝掌上明珠的疼。她哭泣着颤抖着双肩，像是一个受伤无助的小动物，惹起了我内心最深处的温柔和怜惜。
她渐渐住声，一下下地抽泣。我宠惜地拥着她没有说话，她将头深深地埋在我的怀里，撒娇接近耍赖般地抱紧我。我抚着她的头道，“行了，让我看看你的脸，眼睛红红的一定丑死了。”
她娇柔地抬起头，微微地抽泣。
我笑，温柔地捧着她的小脸道，“看看你哭的，师父见了一定心疼死。有那么痛吗，师兄给你点药，自己回房间敷上，一会儿就不疼了。”
君怜拉着我的手道，“打完人家就赶我走。”
我捏着她的小脸笑道，“你不走，是不是想让我再打几下？”
她看见我胸前的湿衣服，抱歉道，“对不起大师兄，汗把衣服都弄湿了，我惹你生气着急了。”
我道，“自己也知道犯了错了，打你还委屈吗？”
君怜道，“我原本只是想买点彩线，听人说有厨艺大赛，我想见识一下就去了，可谁知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了。”
我说，“那有什么着迷的，人家做菜，又不让你吃，有什么好看？”
君怜轻声道，“上次听你们说，陈姐姐那么会做菜，我很羡慕，也想学。”
我一怔，没说话，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她对我认错道，“大师兄下次再不敢了。”我笑道，“算啦，你犯了点小错也被我一顿打，谁也别怪谁了。回去早点休息吧，把药拿上。”
她“嗯”了一声，发现了我给她买的衣服和饰品，顿时奔过去欣喜道，“大师兄！这是给我买的吗？”
我看她那样子真像个孩子，笑问，“是给你买的，喜欢吗？”
她喜笑颜开地点头，将手链套在腕子上朝我扬了扬，开心的样子让我觉得刚刚挨打的人不是她。我还没弄明白她的脸上为什么突然有了一种很幸福般的表情，君怜已经笑着从腰间拿出一个漂亮的荷包放在我的手心上，对我道，“大师兄，我准备了很久，也想送你一件东西，这个荷包我绣了很久，你不要弄丢啊。”
我闻到一种淡淡的香气，看见那荷包绣的是一对戏水的鸳鸯，迟疑道，“给我的？”
她有一点羞涩的，生动灿烂地笑起来。撒娇地冲我做了一个鬼脸，转身向外跑，出门时不忘回过头，俏皮慧黠地对我笑，笑得我的心有一点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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