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第二天，我还在屋里睡觉，君怜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坐在桌子旁，我本来想装睡不理她，可心里又不禁奇怪，睁开眼一看，那丫头竟然在哭。
两道晶莹的泪痕正从她的小脸上滑落，见我醒来忙擦了。我懒洋洋地问道，“怎么一大清早跑到我房间里哭啊？告诉师兄，谁欺负你了？”
君怜难过道，“师父走了。”
我一下子惊坐起，问道，“什么时候，上哪儿啦？”
“快半个时辰了，我送他都回来了。”
我顿时火了，“你送他怎么不告诉我！”
君怜的泪一下子流得更多，委曲道，“师父不让，说，……”
“说什么！”
“他说不让你知道。”
我对她发火道，“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你真是不懂事你，师父的事连我也瞒！你现在就去把他给我追回来！”
她彻底被我骂哭了，剧烈地抽泣而不敢放声。我自己消了消气，头有点微微地疼，昨晚被师父灌了不少酒，原来这老头早有预谋！他一定是想做回大媒，乱点鸳鸯谱，给我和君怜创造独处的机会。
我缓和了语气，对君怜笑道，“好了好了别哭了，看你，师兄骂一句就哭成这个样子。算了算了，师父有没有说他干什么去，什么时候回来？”
君怜抽泣道，“他说，他去找闻风阁的聂远下棋了，过一两个月才回来。”
我笑道，“下棋啊，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不带上我！他和闻风阁也有了交情了，真是不简单！君怜啊，今天早上我们吃什么好吃的，自你来了，我就吃不下刘三做的那些饭菜了，你可千万别因为师兄骂你几句就饿上我一天啊！”
君怜破涕为笑。我伸了个懒腰，清早的阳光照进屋里来，我对君怜道，“你上了师父的当了，他没什么大事要走，他这一走，至少半年才能回来，等他回来我再跟他算账！”
君怜道，“大师兄，师父走了，你怎么一点不难过啊？”
我道，“难过？难过什么？我被他扔惯了，再说我快三十岁的人了，谁像你一样，还依恋着师父！”
君怜道，“我跟了师父快五年了，他从来没扔下过我。”我道，“你是女孩子，年纪又小，他不放心，现在好了，把你放师兄这儿，他就一个人找人玩去了。”
君怜道，“他说有正经事情要办。”
我弹着她的头道，“我还不知道他！有正经事情用得着瞒着我吗？就你好骗才放走他。不过，幸亏他良心发现，把这么好的小师妹留下来，一定是怕回来我跟他算账。”
君怜捂着头笑了。她笑的样子慧黠而纯真，就像是，清早射进屋子里的阳光。
很快我就发现，我宠这个丫头比师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君怜爱笑，温柔解语，又乖又听话，教她的功课，一点不偷懒，一有空还跑去厨房帮忙，把我的房间收拾得干净整齐。她有时和我一起逗火儿，偶尔犯了点错，我嘴上训斥几句，见她低着头不辩解的样子又不忍心，又笑着脸去哄。也不知谁家有福的，将来能娶了我家君怜。
那个冬天下了好几场雪，腊月初七那天下午，天冷得滴水成冰，君怜在我旁边看书，看着窗外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忧心道，“大师兄，师父会不会冷，一走三个月了，也该回来了！”
我对她道，“你不用担心他，他现在一定比咱们住得还暖，穿得还好，正躺在火炉旁喝酒睡大觉呢！”
君怜忍不住笑了，转而道，“可是，他也该回来了，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年了，他一点都不想我们吗？”
我索性板起脸敲她的头，“我让你读书你干什么呢！一点不专心，再敢三心二意的我可要罚你了，要不要冒着雪绕着开封城跑上十圈再回来跟我说话啊！”
君怜连忙乖乖地埋头读书，脸上是认错求饶的表情。我心里暗笑，转头看见火儿卧在床上用那双灵澈的黑眼睛失神地望着烧得正旺的炉火。我招它过来，它温顺地伏在我怀里，我看着外面飘舞的雪花，不禁在内心里感慨，又快一年了，那大雪原的梅花又要开放了吧？与欣的琴还会在那飞雪梅香中，想起它那天籁般的声音吗？
伊人已逝，第六个年头就要开始了，时间过得像飞一样，而我也马上要奔三十了，三十年零落，一无所有。
外面响起敲门声，君怜一下子跳起来，欢天喜地道，“师父回来了！”她飞跑着去开门，我则靠在椅子上对火儿笑。火儿，在下雪的日子，你也在思念与欣吗？
谁知君怜带进来的，是欧阳煦、方琳、陆依然和周若水，这几个丰神俊逸的贵客一进屋，让我感觉空间一下子小了很多。
众人脸上都笑意盈盈的，看来他们已经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我起身让客，君怜忙着倒茶，将家里的瓜子花生大枣板栗统统端出来待客。
欧阳煦提着一大坛酒放下，对我笑道，“故人相聚，想起你来，就陪陆大哥陆大嫂来了。大家多年不见，想念得很，到你这里来喝顿酒。”
我笑道，“难得众位赏光，在下求之不得呢！”
周若水嫣然一笑，仔细闻了闻，问君怜道，“妹妹你用的是什么香水，香中奇品。”
君怜愣了一下，转而抱过火儿笑道，“姐姐你闻错了，不是我的香，是它的！”
众人一下子凑上前去，陆大嫂叫道，“小狐狸！真的是它的香！这是从哪儿养的，真是爱死人了！”
君怜道，“是我大师兄养的，火儿可乖了，可爱干净了，特别通人性，它的眼睛都会笑呢！”
周若水道，“这么点的小可爱！我能不能抱一下？”
君怜道，“它有时候认生，会咬人的。”转而低头跟火儿商量，“火儿乖，能不能让这位姐姐抱一抱？”
火儿伸头嗅了嗅周若水，用头蹭了蹭她的手，突然一道闪电似的红光，它一下子蹿到我的怀里。满屋的人都笑，我对众人道，“这是与欣养的，后来就跟了我。火儿的脾气有点怪，它可以和一些人特别亲热，有时又不让人靠近它，混熟了就好了。”
众人听说“与欣”，都有几分黯然，但转而克制住，反对火儿多了几分期待和疼爱。周若水、方琳和君怜去厨房准备饭菜，欧阳煦陆依然和我留在房里，陆依然道，“与欣又没有提起我，这么多年，不理欧阳煦这小子也就算了，怎么连大哥大嫂也不理，真想好好骂她一顿！”
我笑，“陆大哥不要生气，她经常说起你呢！可她的身体一直不好，一直在大雪原里疗伤治病，我被天下诛杀令逼得无路可走，误打误撞，遇到与欣，她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和大嫂，我说你们失踪了，她还哭呢！”
陆依然怆然道，“她一个人在大雪原里吗？她的身体不好，那里面怎么能活！可怜的丫头，外面什么样的名医没有，跑到那个没人的地方！一定是被欧阳煦这小子伤的，她伤心至极，才不肯出来！”
欧阳煦一直在微微笑听着。
我于是也笑，“陆大哥别骂欧阳兄了，与欣可不是伤心至极呢，她可爱笑了，大雪原里有梅花，她会在梅花间弹琴跳舞，还给我做很多好吃的东西，有一种玉洁冰清汤，还有，多情的月光，活色生香，那味道，世上仅有。”
陆依然莞尔道，“那是自然，与欣厨艺妙绝天下，你小子好福气！只是，她再也不能与我们在一起，做菜谈天了！”言罢，泪盈于睫。
我黯然道，“是我没照顾好与欣。”
陆依然道，“与欣薄命，人力又能奈何！天妒其才，让与欣风华正盛之时，凄风苦雨，长眠地下，幸能有薛公子伴其终，聊为我们忧心思念之苦。不然，人海茫茫，与欣宛如石沉大海，幽闭于大雪原，今生今世，怕我们也难得音讯！”
欧阳煦的笑容若有若无，他的眼神飘向窗外，神情好似花开云散，淡漠无声。
陆依然望着欧阳煦，说道，“这十年你修炼得沉稳多了，怎么我们在这儿说话，你就可以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呢！”
欧阳煦道，“在你面前我哪敢不小心翼翼，你是大哥，骂也就罢了，一动怒就拂袖而去，绝交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我真是怕了。”
陆依然的泪差点落下来，拍拍欧阳煦的肩，很是感怀。我在一旁笑，陆依然指着我道，“还有你小子，那天夜里碰到了我和你嫂子，你怎么话也不多说就走了，与欣不在了，你就不想认我们了吗？”
我忙着认错道，“全是小弟的错，我哪敢啊，是怕惹你和大嫂伤心不敢说，该打该打！”
陆依然仰天一笑，拍着我和欧阳煦的肩道，“来！今日我们因与欣聚在一起，便都是一辈子的朋友，我们一定要不醉不归！”说得人胸胆开张，热血沸腾。
那天，由周若水主厨，做了很多与欣的拿手好菜。用豆腐做的“白玉相思树”、“落雪黄金甲”，普通的赤豆、玉米一经烹制放在豆腐里，顿时满桌鲜活，不但增其色泽，更平添数不清的风味与韵致。用嫩菜叶和肉末丸作的“绿叶成荫子满枝”，用萝卜做成的晶莹剔透的“一片冰心在玉壶”，用白菜心、瘦肉和玫瑰瓣做成“落英缤纷”，用百合荠菜做成“梨花青草一点星”，就连鸡也烧烤成展翅欲飞的样子，鱼炖在汤里加几根香菜宛如活的一样。每道菜在他们心中都曾是一场聚会，都有典故和来处，大家边吃边谈，纵酒放歌，时哭时笑，君怜坐在我身边，看得痴了，悠然而向往。
后来大家都醉了，连方琳和周若水也醉倒了。第二天醒来，我觉得口渴得要死，唤君怜。君怜捧着温热的茶过来，我喝了一杯才睁开眼，发现已是日上三竿，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欧阳煦已醒了，正在微笑地喝茶，其他人还睡着。
我下床对君怜道，“你去熬一点粥，待会儿大家醒了，喝了茶会饿的。”
君怜道，“我都做好了。欧阳公子带来的燕窝，他教我用冰糖炖着呢！”
我洗了把冷水脸，对欧阳煦道，“你怎么起这么早，还教君怜炖燕窝？是真醉还是假醉？”
欧阳煦道，“应该说是深醉还是浅醉，浅醉的人用身体去解酒。”
我问道，“那深醉的人呢？”
欧阳煦故意岔开道，“深醉了就只能用茶了。”
君怜道，“欧阳公子喝了快二十杯浓茶了，大师兄你看，欧阳公子还和我堆了一个雪人呢！”
院子里是有一个雪人，插着胡萝卜做鼻子。我笑道，“欧阳兄你好兴致，还陪着小孩子玩呢！”
欧阳煦笑，喝茶。君怜不乐意了，撅嘴道，“大师兄，谁是小孩子啊！”
我笑道，“只有小孩子才会被人家说一句就不乐意呢！”
君怜对我做了一个鬼脸，跑出去看火上的燕窝去了。欧阳煦道，“君怜真懂事，这么多人都照顾得好好的，一个个扶上床，收拾残局，打扫房间，天不亮起来生火、煮茶，扫雪，熬粥，你要喝水，跑着就送过去了。有这么好的一个妹妹照顾你，真有福气。”
我笑道，“乖是很乖的，要不，被我宠上天，可以当家作主了。”
众人陆续醒来，洗漱好，喝了点燕窝，作别散去。院子里君怜堆的雪人一天比一天矮，日子又一天一天过去了。
腊月二十四，上一场雪未化尽，天又飘起了雪花，晚上要睡觉的时候风很大，君怜又念念不忘地唠叨，“天这么冷，马上要过年了，师父怎么还不回来啊！”
那已经是她一天中第十二遍说了，我大声地训斥了她一句，她撅着嘴，委屈地回房睡了。我在心里骂六无狂客那老头子，有本事，他一辈子别回来！
那夜子时刚到，我感到门外院子里有人，打开门，借着雪光，见一黑衣小童垂首肃立，见我出来，对我行礼道，“我家主人雪域高清敬请薛公子，明日午时东郊外百里处飞雪一战。请赐教。”
我打着哈欠道，“雪域高清是谁啊，我不去了，大过年的决什么斗，我还没活够呢。”
来人道，“主人对我说，野狼薛奕有一个规矩，有约必赴。”
我赖道，“那是不知哪辈子的规矩了，如今世道变了，规矩也变了，我现在的规矩就是，谁也别打扰我睡觉！”
来人道，“在下对不住了。主人让我告诉您，公子的毒已解，他奉命取您性命。听说薛公子身边的柳姑娘不懂武功，主人不想找上门来。”
我笑道，“你们想得还挺周到的，谢谢了，明天我去就是了。沿着城东的大路一直向东百里是吗？”
来人向我行了个礼，跃出院子。我瞟了一眼君怜的房间，这丫头此时睡得正香，什么也不会听见。
第二天我与平时无异，一早起来带君怜出去跑步，教她练轻功和拳脚。吃过早饭，又和她一起读了会书，教她一点解毒的办法，又抱着火儿看君怜绣了一条帕子。这丫头的女红很好，经常有人来向她借花样，她一高兴还把绣好的枕套什么的拿出去卖，估计攒了不少零花钱了。
中午时分我说有事情去欧阳府一趟，告诉她我不在她自己不要跑得远了，如果天黑我不回来就去欧阳府找我。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照顾好自己，君怜嫣然而笑，乖得像一只阳光灿烂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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