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醒来。
我睁开眼，自己正躺在一间干净整齐的小房子里。我想起昨夜的事。
我起身，走出门。外面清新宁静，但有点冷。
我要走了。我决定不辞而别。我和他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或许我原本，就不该来。
可欧阳煦已从我隔壁的房间走了出来。我回头望他，他穿着洁净的白衣，正在对我微微地笑。他对我说，“喝杯茶再走吧。”
我觉得自己无法拒绝他。
我们在一棵古槐树下的藤椅上对面坐下来。树下有两道篱笆，篱笆里是各种菊花，篱笆上开着紫色和蓝色的小小牵牛，颇有几分清冷的雅致。我呷了口热茶，一阵晨风吹过，槐树叶儿开始稀稀疏疏地落。
我对他道，“这茶很好，味儿淡，但满口清凉。”
欧阳煦望着我笑，我放下半杯茶，起身道，“天冷了，我要走了！”
欧阳煦起身，我们互相朝对方点点头。他目送我越墙而去。
我回到小店的时候，太阳刚刚出来，沿途勤劳的人们已经热热闹闹地卖菜、卖水果、卖早饭。那水果摆出来实在诱人，火儿又爱吃，于是我买了一堆，朝人借了个筐带回去。
好不容易过中秋，我放了刘三和李二哥两天假，所以小店并没有开张。院子里冷冷清清的，火儿昨夜喝了点酒，被我醉倒了，见我进来，醉意未消、憨态可掬地蹭进我的怀里，我边吃葡萄边喂它。
一上午，火儿就偎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晒太阳。临近中午的时候，我正欲带火儿出去好好吃一顿，水潇湘和李俊峰进来了。
他们二位男才女貌，华车贵服，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我抱着火儿，迎着阳光半眯着眼，有点懒洋洋的，做出一副你们走错门了吧的表情。
他们二人一进门就直直盯住了我怀里的火儿。火儿有些惊惧地向我怀里依了依，我不客气道，“二位来吃饭吗，今天小店不开张。”
李俊峰问询地望了望水潇湘，水潇湘朝他点了点头。他对我道，“你怀里的那只小狐狸卖多少钱？”
我说道，“多少钱也不卖。”
李俊峰露出牙齿愉快地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点轻蔑的味道，他可能以为我一个穷人不知道他会开出多大价钱而暂时讲讲大话吧。
他拿出一张银票递给我，对我说，“一千两。”
我看也没看一眼，伸手轻轻抚摸火儿的头。李俊峰沉默了半晌，又加了一张银票，递给我。
我有点不耐烦了，对他道，“我说过我不卖。你们有钱到别地儿买去，我要去吃饭了，恕不远送。”
我抬腿欲走，李俊峰伸手拦住我，对我说，“五千两！”
我有些愠怒，但仍微笑地将他的手轻轻压下，对他道，“我说过我不卖，一万两也不卖。你有你的钱，我有我的狐狸，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欠。”
李俊峰的脸涨得红红的，大概我让他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丢了脸面，他拿着银票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我面不改色，欲扬长而去。李俊峰一闪身拦在了我的面前。
他在挑战我的极限。
我索性倚在旁边的柱子上，脸上带着讥诮的笑，说道，“中原第一快剑李公子，怕不是要为了一只狐狸杀人劫货吧？”
李俊峰的脸更红了。我说道，“君子不夺人之美，这狐狸我不卖。”
他道，“给你这么多钱也不行？”
我那天被他们弄得很不高兴，所以没有管住自己这张损人的嘴，竟然说道，“有钱就可以解决一切事了？如果有人出钱买这位水大美人，李公子是否也卖啊！”
这一句话捅了篓子，李俊峰已一拳打了过来，我惊慌失措地侧身躲开，嘴里道，“怎么出人头地的人气量都这么小啊！我又没说要买，你急什么急啊！”
水潇湘走上前拦住李俊峰，劝慰道，“俊峰你别生气，不过是为了条围脖，不要太冲动。”
李俊峰柔声对水潇湘道，“这世上没有人可以辱没你。只要你喜欢，我一定要让你得到。”
水潇湘道，“算了，不过是只狐狸，我也是一时兴起，没什么的，我们走吧。”
李俊峰回头望了我一眼，携水潇湘的手出门，在下台阶的时候，街上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条高大威猛的黑犬，二人怵然止步。我看了，就怎么也忍不住，让自己纵声大笑起来。
水潇湘回头望着我，她的目光有些疑惑，幽邃不可猜测。
我一下子止声，想起那个开间小店懒散落魄的赵贵是不该这样大笑的。
水潇湘拉着李俊峰走了，走了几步又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一定是我刚才大笑的声音和形态，让她感到熟悉。
我有一种预感，我多年的伪装将要断送在这个女人手里。
火儿抬头望着我，它的眼睛清亮得似乎含着笑。我不由捧着它的脸，苦笑。
七天后的黄昏，我望着热热闹闹的客人，懒洋洋地靠着通向院落的门框上微微地喝着酒。这个时候，那个我应该叫师父的白头发老头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走进了店门，坐在靠门口的桌子旁，要了一个青菜豆腐汤，两盘炒饼。
我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们。
师父没有大变，只是白头发又多了些，那个女孩子倒像个精灵似的可爱。她的个子偏矮，脸上是一副清透无邪的阳光表情。她的衣服五颜六色，应该是用各种颜色的布拼接成的，头发杂杂乱乱地挽着，戴着奇形怪状的头饰，脖子上和腕子上带着贝壳链子，衣襟上还系着几只小铃铛。一坐下，这身打扮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似乎司空见惯了，旁若无人地大口喝茶。仔细看这丫头其实有一张精致动人的脸，她的眉毛弯弯的，眼睛亮亮的，睫毛长长地微翘，笑起来露出六七颗洁白的牙齿，俏生生的灵动飞扬。
我就一直看着他们吃完，然后一文钱也没少收。
他们就住在不远处的那家便宜的平安客栈，并且我知道，我那个小师妹叫做柳君怜，看得出来师父很是宠她。
掌灯时分，我的门口停了两辆轿子。我正纳闷，水潇湘打开一轿帘走出来。
她今夜梳着高高的危云髻，穿了件宽大单薄的雪纱长裙，肩上披了件价可倾城的白狐披风，浑身香气氤氲，在几分薄寒的夜色中显得格外高洁而华贵。
她笑意盈盈地望着我，说道，“赵老板还在生气嘛，今夜小女子在潇湘阁设宴，不知赵老板能否赏光？”
我道，“在下一山野村夫，粗陋鄙俗，怕是辱没了姑娘。”
水潇湘道，“赵老板这样的风采气度，山野村夫又何妨！您不去，莫不是因为潇湘出身烟花，会折辱了赵老板？”
我笑道，“姑娘这样说，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抱着火儿坐上轿子，不到半个时辰，轿子停下来，我出了轿子，水潇湘引我进了一个翠竹掩映的圆门，院子里是一层层疏落有致的翠竹。踏上曲曲折折的小径，时见假山流水，实在是清幽至极。
她带我来到一座宽敞的凉亭上，桌子上已摆好香茶果品。那亭上六个角悬挂着参差不齐用水晶装饰的玉石风铃，秋风起落，在淡淡的月光中幽韵不绝，宛如天籁。
她坐在我的对面，双目清幽凝视，轻轻地打量中有一点难言的痴。我望着她，突然想起了“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的句子，虽然她望的是我，不是月亮。
我于是对她笑。
水潇湘幽幽道，“赵老板的声音和偶尔的举动，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我问道，“什么故人？”
水潇湘道，“天下人都说他杀了他自己的结拜大哥大明湖公子袁盛，但我相信他是被冤枉的。”
我道，“可是那个杀人如麻、禽兽不如的野狼薛奕吗？我是个小本生意人，怎么会像他？”
水潇湘望着我道，“有些地方真是像极了，连牙齿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听得有一点心惊，不错，我的牙齿是没有经过乔装的，声音也没改变，与欣说内在气质也是无法掩藏的。她号称柔若清风灵如水，真是名不虚传！
我问道，“姑娘请我来，就是因为我长得象你那位故人，不是想买我的小狐狸吧？”
水潇湘道，“你长得和他一点也不像。”
我说道，“是啊，那位野狼薛奕是传说中的美男子。”
水潇湘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痴痴然流泪道，“阿奕，你活着出来也不来见我！我，我还以为，……，你还在恨我吗？那夜在大石山，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被她抓住了手，欲抽还罢。这时李俊峰从竹径上兴冲冲地走来，说道，“潇湘！你看看这玉！……”
他看见了我们，怔住，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水潇湘忙地松开手，惊怯地望着她，李俊峰将玉石狠狠地撞在冷硬的大理石柱子上，顿时飞光碎玉，满地晶莹。
水潇湘身体微微一震，奔过去欲解释，李俊峰拔剑。
水潇湘抓住他的胳膊要拦住他，他反手一个大耳光，清脆的一声响，水潇湘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李俊峰阴郁地看着他的剑，他用手指轻轻地呵护地缓缓擦他的剑。
江湖传说中这是他决定杀人时的表情和动作。
我敛住气，他的手在剑尖处突然停止！
他的眼睛一下子没有了表情，山雨欲来风满楼。
夜风吹展了我的衣襟。他的剑光划天而过，像闪电劈开了长空，杀气压顶，好似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从半空直压下来，要击碎整个世界！
我无法乔装伪扮。在他杀气压面而来的时候，我已一飞冲天，朝李俊峰的右手打了个响指，真气破体而出，破空而去！
李俊峰的剑实在太快了！
就在杀气压顶而来，我腾空而起的一刹那，他从不同方向刺出了七十二剑，削断了我右臂的襟袖；而在我的弹指一挥间，他的剑峰与我的真气相抵撞，又几乎是同时刺向了我全身三十六处大**，既快且狠！
这两招逼出了我一身冷汗。我几乎怀疑这是人所能使出的剑法，快得不可思议，简直要了我的命。
我护住三十六处大**，天女散花般抛出了几道剑气，鱼一样钻向一旁，我几乎感到了自己肌肤被剑峰划破的麻倏倏的痛楚，急忙缩身一滚。
这一滚让我豁然开朗，几乎有了想笑的冲动。我的真气连成一个球，运行循环，无论他的剑怎么快，他的剑从哪一个方向刺来，都有我的真气在应对抵挡，简直以逸待劳。
可要命的是，李俊峰骤然收剑，袖手旁观。
他收剑，我的身体势必要随着收剑而站起来，那样我真气球破开的瞬间必定破绽百出，他肯定会在那个刹那出剑将我刺上几个透明窟窿！有一点我必须承认，我不能总是滚来滚去，我滚动的时候他可以收剑轻松地看着我，我停止滚动的刹那就将毙命于他的剑下，侥幸逃过，也必然负伤。
我想我长这么大，也没有这样狼狈难堪过。
我突然想到竹林。
我滚到半空，然后流星一样落在潇湘竹林里，李俊峰出剑而起。
棵棵翠竹的枝枝叶叶被我的真气四面八方震飞出去，这本来毫无杀伤力的竹枝竹干因此具备了厉害的袭击功能，阻止了李俊峰的剑势，我则可以用真气震飞了他的剑。
他重重地跌落在竹子上，左手抚着胸，右嘴角已缓缓渗出血来。
我披着月光静静地站在一片狼藉的竹林里。
水潇湘道，“五年前，野狼薛奕曾经用类似的一招，逃过天下英雄的一次围攻。这世上除了野狼薛奕，谁还有这么好的轻功，这么好的内力！”
我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了一眼跃回我怀里的火儿，转身而去。李俊峰嘶声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我站定，但没有回头，我对他说，“我为什么要杀你？”
李俊峰凄怆地狂笑起来。我走出潇湘阁，夜色苍凉，一道流星在眼前滑过。我的心很失落，很想找人喝酒。
我突然想见见师父。他是我的亲人。
我去平安客栈找他，店小二说他们被请去欧阳府了。我问什么时候，回答说掌灯时分。
时间上和我被请去潇湘阁一致，这不会仅仅是巧合吧。我师父他老人家和欧阳润向来没什么交情，我想因为我的原因，他老人家一定看欧阳润很不顺眼。
我想，是要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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