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与欣道，“世界上没有一种毒是不能解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年，你虽然一直在大雪原里昏睡，但不是好端端的没有死吗？你不要吓我，我薛奕可以没福气娶你做妻子，但请你不要吓我。”
与欣道，“是真的，现在这个时候了，我还吓你干什么？”
我望着她，没有说话。
与欣道，“我本来想让自己毒发烧死在荒山野庙，可是让我改变看法的是因为阿煦。我得知自己中毒后，心神恍惚地走在街上，当时阿煦也正在街上发疯似的找我。可他已不认得我了。他寻找的是那个容貌普通的与欣，他对我视若无睹，失魂落魄地与我擦肩而过。我当时真的觉得很悲凉。”
我拥过她，流下泪来。与欣在我怀里道，“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是谁，连阿煦，给他留下美好印象的也只是那个曾经的与欣。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告诉他真相也只是徒增烦恼，不如就这样一直错下去，让他连责怪我的机会也没有。对于他来说，无论他有多痛心，他还是欧阳府的公子，他有妻子，日后也会有孩子，没有我，他的人生不会有什么不同。而对于那个脱去伪装的我，也只是我自己的了，与别人无关。我只不过是从终点又走回到原点。”
我抚着她的头道，“你真傻，与欣。”
她对我道，“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开始新的人生。阿奕，我只能一个人死去。可是，我不甘心。我也是一个女人，幻想着有一天能够穿上大红的婚袍，得到丈夫的呵护和宠爱。可是，原本的我得不到，戴上面具的我还是得不到，我觉得我自己，很可怜。”
她在我的怀里哭了。
我拥着她，劝慰道，“乖，别伤心，我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你穿着婚袍真是很漂亮。”
她哭道，“可是阿奕，我，我对不起你，……”
我说道，“不要说对不起，在我们之间，没有对不起。你不会死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白头到老。”
与欣泪如泉涌，伏在我怀里哭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想哭。
与欣平静了一下，对我道，“阿奕，我之所以躺在大雪原里，有机会遇到你，是因为我在烧完了所有典籍，默默等死的时候，我发现了‘情砂’。情砂是我离开师父后，师父新研制的的独门绝技，只做了一颗，是她准备自己吃的。她的记录说，人吃了以后脉搏停滞，犹如死了一样，这样就可以延缓任何毒性的发作。可是它本身又是一种剧毒，会产生很强的内热，身体服用情砂之后，十二个时辰就会腐烂掉。所以我来到大雪原，用雪原无穷无尽的寒冷对抗情砂的内热。在第四天月上中天的午夜，我服下情砂后将解药封于口中。如果真的有人来到我的身边，爱慕我的美丽，吻我的唇，解药就会顺势而下，我就会醒来，虽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毕竟这大雪原千百年毫无人烟。可是我愿意等，哪怕到冰消雪化。”
我紧紧地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发间，无声地落在下泪来。与欣轻抚着我的背道，“阿奕，你不要难过，你应该为我高兴。五年前我注定孤死于荒山野庙，而今，上天让我可以死在你的怀里，还有这么美的月光，这么美的落花。”
我的热泪汹涌，用唇堵住她的嘴，吻她。她在我的怀里，她不会死的！她原本就应该沉睡在这寂天寞地的大雪原，她原本不应该失去生命，她是纯净无辜的，她无需为自己的美丽背负这么深重的罪孽，世上没有人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将她这样拨弄，玉清师太不能，命运也不能！
我真恨不得跳起来，冲出天地之外，找到那个玉清师太，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月亮的清辉，如雨的落花，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两个生离死别的人，四目相对。她披着月光，一身白衣，眼清亮，唇娇润，肌肤如冰雪。她的衣发在夜风中轻轻地飘动，她的呼吸在落梅中静静地反复。她是一个如此生动而鲜活的生命，怎么会在突然间，灰飞烟灭？
明月在头，夜风渐冷。与欣道，“阿奕，我为你弹首曲子吧。”
我应了。与欣起身，在落梅间援琴起舞，唱道：
“明月在天兮梅英纷乱，与君相对兮两相无言。海角天涯兮不随我愿，随风而去兮难解情缘。冰天雪地兮心如火焰，幽香隐隐兮爱比熬煎。
“梅英纷乱兮飘飘飞旋，明月皎皎兮欲上中天。风声悄寂兮轻传思恋，今日遭逢兮共此缠绵。回眸顾盼兮我见犹怜，青春正盛兮失落红颜。
“月光如水兮流泻中天，乱梅如雨兮凋落樽前。沉睡冰雪兮并非所愿，刹那情爱兮魂逝千年。人生相识相知兮缘聚缘散，明月中天兮梅英纷乱。”
我仰天望月，清辉皎皎，已在中天！人生有恨，明月无情！我当下心如绞痛，一把抓过她纤长白皙的手指，指尖冰冷，透彻骨心。
她弃琴，我欲拉她入怀。蓦地她一捂胸口，猝然倒下，我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看见与欣美丽的大眼睛痴痴地望着我，正欲喊我。这时一股强大的气流将我震退出去，异香扑鼻，只见万道流星纷纷闪过，与欣的身上放射出千万种色彩，光华灿烂令我不敢正视。然后只听“咚”的一声，一切都消失了，我的与欣燃烧了，那橘黄、幽蓝、紫红的火焰跳动燃烧着。我木然望着，刹那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火焰已小已微，最后只剩下一缕青烟，绕着我的衣襟，似痴情的与欣与我做最后的诀别。刹那间，烟已淡，已散，已尽。地上白雪依然，浑然无痕，只剩一袭白衣。
我的与欣哪儿去了？刚才还在梅树下援琴歌唱的与欣哪儿去了！她的琴仍在，她的声音还在我的耳旁萦绕，我的手上还有她指尖留存的冰冷的温度。天啊！与欣哪儿去了！
我发出一声狼嗥似的嚎叫，肝胆俱裂，痛入骨髓。与欣！你让我痛成狂！与欣，我的与欣呢！
我狂奔在这寂寞的雪原，寒风猎猎，我仰天长啸，只见一缕轻云覆住明月，只那一轮暗月照我无声，照雪无痕。
那一夜，所有的梅花都已凋谢殆尽。
地上一层厚厚的落花，我伤心落寞地倚坐在梅树下。清晨第一缕霞光斜射在落花上，落花闪出娇柔玉润般的光彩。
又是新的一天了，我坐在那里等，等着与欣提着酒做好菜来唤我，她的脸上也一定是那种娇柔玉润的光彩。
可是她没来，这个世界没有她的脚步。日上半竿了，她今天一定不会来了。
火儿却来了，它嗅着我的气息，乖巧地伏在我的怀里，它的毛发在阳光下红润亮泽闪着柔光，它的眼睛在阳光中悲戚而清澈地望着我，它的头轻蹭着我的下巴，它用舌头舔我的手。
我抱着火儿，突然间泪如雨下涕泗滂沱。
那一刻，我尖锐而深刻地感受到，我爱与欣，而我也永远地失去了她！
我最终还是走出了雪原，那时正值夕阳西下，彩云绚烂得近乎惨烈，让我想起杜鹃嘴角啼出的鲜血。
夕阳为我投下一个疲惫而落寞的身影，走出雪原的除了我这副身躯，还有灵性的火儿。我让它给与欣作伴，可它不肯离开我，在我后面踽踽独行跟了半个月，无奈，只好带上它，从此那茫茫雪原中，只有梅树下与欣的衣冠冢了！
一年年的花开花落，追忆着她曾经那么美丽的灵心与容颜。
我走出来时，已是人间六月，江南刚刚过去一场大瘟疫，传说死了十来万人，哀鸿遍野，连这个北方小镇，说起来人们犹心有余悸。
与欣离去后，我发现她留给我三样东西，一张人皮面具，一包银子，一个洁白的玉貔貅。留字说这个玉貔貅是她母亲当年送给她父亲的，后来父母亡故当作纪念留给她，她一直戴在身上。如遇危难，可以拿这个信物去找欧阳煦，他的剑几乎天下无双，定然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我收了玉貔貅，却不想去找欧阳煦，虽然我一直都很想见一见他的风采气度。
我用与欣留给我的钱，在开封城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开了一家破旧的小酒馆，请了一个胖胖的末流厨子刘三和一个瘦瘦的勤快伙计李二哥。生意并不兴隆，但也谈不上惨淡，来吃饭喝酒的都是些地摊小贩，屠夫走卒，喧哗粗俗，偶尔一些客人有点小心思，在我看来不失为一种无伤大雅的精明。
我养着火儿，不常露面，有时候黄昏客稀，会让刘三炒两个菜，让李二哥送一壶酒，我就坐在院子里自得其乐地边吃边喝。火儿就伏在我的怀里，探出头吃下我喂它的菜肴。然后在每天的午夜，我在睡前为火儿洗澡。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已是五个春秋。
在这五年里，世界并没有多大改变。江湖里涌现出一批优秀的青年才俊，其中李俊峰算是其中翘楚，那位名满天下的水潇湘水姑娘现在已是这位李公子的红颜知己。我大哥的遗孀慕云飞带着儿子宏儿惨淡度日，家产一点点被人吞并掉，昔日天下首富，今日孤儿寡母。欧阳润、方东升和陈志重因当年天下诛杀令率群雄诛灭野狼薛奕，在武林中的地位更加威严不可破。我师父，那个叫“六无狂客”号称无名无利无妻无子无情无义的小老头，五年前因为我的事被“闻风阁”软禁，而今他早重获自由，据说还在那场江南瘟疫中开药济世，收了个十多岁的小丫头做徒弟，现在又在游逛江湖呢。
我很少梦见与欣，倒是经常在梦里回到大雪原去，那里月上中天，落梅如雪乱。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我现在这副猥琐平庸的样子，怕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吧。
一切都很平静，从没有出现过什么用毒大家，江湖上再也没有什么关于毒的传闻。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都怀疑，那个使用离魂醉的凶手，不是我又会是谁？
我一天天除了喝酒睡觉，偶尔打点一下生意之外，就是逗火儿玩，然后揣摩与欣为我讲授的那些招数和奇毒。有时候看着一些客人为了一两枚铜钱会和李二哥争执起来，我看着他们，就笑。人生，就是这样沉寂于平庸。在我少年的梦想里，就是开店，也是开一家可以与太白楼争锋的天下名店，王孙贵族、名媛侠士，天下英杰慕名前来，一掷千金，熙熙攘攘，风光无限。而今，却只能在一日黄昏，靠在柜台旁的门口，看着客人和自己的伙计为了一两文钱而争执。他们争执，我在笑。
如果我这样浑浑噩噩耗尽一生，如果我这一生没有机会可以了解事实真相，我在喝酒吃菜的时候一想到这个问题，就会喝醉。
可明日酒醒，还是一成不变，按部就班的一天。
这是第五个年头的中秋了，厨子和伙计都放假回家了。我和火儿无趣地喝酒吃菜，我一下子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张老爹的醉话，水潇湘的柔情，大哥的死。想起萧默，想起叶儿，想起山路上的那位母亲，想起与欣。甚至，想起自己曾经的少年时光，想起师父，想起袁大哥幸福的家，想起我曾经是神采奕奕，英俊潇洒的大明湖三公子。
往事纷至沓来。
而我最终产生了一个很强烈的冲动，那就是去见欧阳煦。这个念头从我走出雪原时就开始不停地萌发，今夜我放纵自己，不再强抑。
夜已深，相思林里空无一人。我漫步其间，夜风拂面。这里曾是与欣初见世人，一曲惊四座的地方。此时虽只有绿叶成荫，但可以想见，当年柔柳婆娑中杏花如雪，天地间是一种融融的香气，她一定是如水涓涓，清扬婉兮的。她曾经在树下弹琴吹笛，任杏香染衣，而今，她那不灭的风影，她那刻骨的柔情，却都只成追忆。
欧阳煦，整整十年过去了，你过得好吗？
我越墙潜进了欧阳府的后花园，诺大一个欧阳府到处***辉煌，只一个小别院有几分冷清。我凭着感觉潜进别院，那里有五间朝阳的青砖瓦房，房前是一个花木扶疏错落的花园，园子里有一座小小的凉亭。
我看见那个男子，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欧阳煦。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青衣，坐在石桌旁的竹椅上。他眉宇间是一种囊括天下古今的轩昂气质，他的眼睛很深很亮，目光锐利，在一种接近于王者的华贵威仪中，又多了一种懂得尊重对方、温润有礼的君子风度。
他比他的父亲招人喜欢。十年前他被称为“小孟尝”，天下人悠然倾慕向往。而今，整整十年，他足不出户，天天就在这个小花园里看着“花散水流去，寂寥天地空”吗？
一个曾经心怀天下的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幽居于此，只与妻儿为伴？
他的旁边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颖悟俊朗之形已现。方琳则坐在孩子身边剥桂圆，月光下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明丽妩媚丰姿绰约的女子。
那小男孩手里握着一支洞箫，正在说，“爹爹，萧吹得好，是不是可以把天上的仙女引下来，还有凤凰？”
欧阳煦道，“萧吹得好只是好，引不来仙女和凤凰。”
小男孩道，“爷爷说可以的。”
欧阳煦道，“爹爹说不可以。”
方琳将桂圆肉喂到孩子口中，那小男孩转而问她，“娘，你说呢，可不可以？”
方琳笑着爱抚地摸着小男孩的头，说，“爷爷哄你的，引来仙女和凤凰只是传说，不会真的实现的。”
小男孩有些失望，但仍不减兴致，指着月亮道，“那月亮里真有人吗？有大大的宫殿、桂花树，有嫦娥、吴刚，还有小白兔。”
方琳点点头，小男孩道，“那他们吃什么，月亮里有集市吗，有卖糕点、糖葫芦，也有小孩子吗？”
欧阳煦一把将孩子抱起来放在腿上，小男孩一下子乖巧亲昵地钻进父亲怀里，搂住父亲的脖子，叫道，“爹爹。”
欧阳煦的眼里含着笑意，问道，“谁告诉你月亮里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又是爷爷说的吗？”小男孩摇头道，“是驼背爷爷，那次他带我去上街，那里有好多人好多好吃的，还有冰糖葫芦，可好吃了。”
欧阳煦笑着捏住他的鼻子道，“就知道馋嘴！回来没有被爷爷骂吗？”
小男孩道，“偷偷出去爷爷怎么知道啊！”
听至此，欧阳煦和方琳相视而笑，方琳要抱下孩子，小男孩死死赖在父亲怀里，抱着欧阳煦道，“不，我要爹爹。今天我要跟爹爹睡。”
方琳宠溺地笑，对欧阳煦道，“煦哥，天很晚了，你和恒儿早点歇息吧。”
我躲在树丛里，看一家人和美温馨，准备抽身离去，却听欧阳煦道，“阿琳，你叫人炒几个菜再送两坛酒来，我们有客人来了。”
方琳道，“客人？”
欧阳煦道，“这么多年都没有朋友拜访了，想来也有点寂寞，今夜来了，我们好好喝几杯。”
我听了，从隐身处走出来，拍拍手里的酒坛子，笑道，“嫂子让人少拿一坛，我自己带了来。”
方琳有些诧异地盯着我，小男孩也好奇地转过头来看，我大摇大摆地坐在了欧阳煦对面，打开坛封，让酒气淡淡地飘了出来，我顾自饮了一大口。
方琳起身抱过孩子，对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离去。那个小男孩在被抱起的时候从母亲的肩上探出头，对我和欧阳煦挥手作别。
那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我喝着酒，问道，“这孩子，叫恒儿是吧。”
欧阳煦道，“是，欧阳恒，永恒的恒。”
我说道，“打扰了。”
欧阳煦没说什么，只望着我，而我则旁若无人地喝酒，再没说一句话。后来有人送来美酒佳肴，我只吃了个桔子，醉倒了。
我只想见见他，与他喝喝酒，这对我就已经足够。
无需说话，说话也是浪费，何况我原本就无话可说。
天苍苍地茫茫，这苦闷蹉跎的人生需要有人安慰。我烂醉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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