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欣道，“就在阿煦成亲的那天晚上，我为他们两个送去了一对玉如意，阿琳很不高兴，我很早就离开了婚宴，心里既空旷，又有些欣慰。”
“欣慰？你有什么好欣慰的？”
与欣道，“我与阿煦交往两年多，一直都瞒着他我与师父之间的约定，我与阿煦相爱，三年之约又要到了，我的心里压力很大。对我来说，我和阿煦以这种方式结束，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可是，……，我真不知道你那时的心情怎么去面对玉清师太。”
“我到那个时候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我根本不能给阿煦一份完整的情爱，离开他是早晚的事，如果我和他在一起，我师父可能不会杀我，却一定会杀他。在他死和娶别人之间，还是娶别人比较好。从某种程度上说，阿琳救了他一命，而我，却只能害了他。”
我不由在内心里叹息。
与欣道，“所以当时，我觉得欣慰，也很放松。也就是那天夜里，我师父来了。她在我身后叹了口气，她对我说，世上所有男人都是负心骗人的，还是跟她回去吧。我于是转过身，面对着她，不说话。她明显地老了，神色苍老疲惫，她对我说，安安，关于你父母的事我也很后悔，师父对不住你，让师父倾其所有来弥补你，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你。我听着她温柔的话，落下泪来。”
迎面一阵微风吹过，火儿凑头上去，与欣亲昵地与它贴了贴脸，我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望着她美丽的容颜，想当时玉清师太看着她普通的脸该是有几分诧异吧。
与欣继续道，“那时师父激动地拥住我，对我说，‘好孩子！想不到你竟然将自己的容颜遮住这么多年，师父对不起你！可是你知道这几年我是怎样过来的吗？师父一下子老了，师父根本不能失去你，吃不到你烧的菜，喝不到你煮的茶，我整天失魂落魄，神情恍惚，我从小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你成为我的心了，你走了，师父心也没了，武功日渐荒废，人也日渐颓废，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你还能认识师父吗？’我听了，当时在她的怀里哭了，抱住她叫师父。她拥住我，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安安，我们回去吧，回去过我们以前的日子，那时候我们多么开心。安安，你爱不爱师父没关系，师父爱你，保护你，把我所有的全给你，只要你陪着师父，失去你就等于杀了我啊！’”
我听了叹了口气，与欣望了我几眼，对我说，“我那时一点也不恨她，毕竟她养育了我十来年，也是有感情的。可是，可是，她见我有一点回心转意，竟然，竟然很狂野地抱紧我，然后低下头欲吻我。我当时吓得傻了，她的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我就像着了鬼似的，疯子一样推开她，尖叫着向外面冲过去，一路狂奔，她则在后面紧追不舍。”
我屏住气等着她说，她却像是陷在了回忆里，思绪好像已飘远。我对她道，“你的美是造化的杰作，看着你会让女人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是男人。何况，玉清师太孤独幽绝，受过感情创伤，又有一点雄霸气。她对你，超越了最初的师徒之爱，成了畸形的男女之爱了。”
与欣垂下眼帘，不说话。
我道，“这的确是世人永远无法知道的内幕，玉清师太到底怎么死的？”
“死于自杀”，与欣对我道，“我跑到大青峰青坂坡下，前面是一道溪水，我突然停下来，转身看着她。她怆然道，‘安安，别跑！’我冷峻地对她说，我不可能做你心中的安安了，我要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我要嫁一个男人！如若你心存妄念，那你就杀了我好了！她听了我的话，脸色煞白，受重创般后退一步，对我凄厉地叫，她说，‘你是不是还念着那个男人，男人都是骗你的！我现在就去杀了他！’我一箭步拦住她的去路，对她说，‘你还是杀了我吧，只要我活着，我就要嫁一个男人，你杀了他还会有别的男人。’她仰天大笑，脸都笑变了形，却突然间一下子停住，目光澄澈地望着我。我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然后迎着风，轻轻地撕掉了我脸上的人皮面具，初升的朝阳正好落在我的脸上。”
我可以想象玉清师太当时是何等的惊艳和震撼。
与欣道，“我撕掉了人皮面具，她凝神端详着我，似乎要把我一丝不漏地铭刻在记忆里。然后她仰面长叹一声，突然出手！”
我不知为什么有一点紧张，伸手捏住了木船的边缘。
与欣道，“她这几年虽有所退步，但她那一刻是用心出招的，来势凌厉，我全力应付，在第一百招的时候，还是被她强大的内力震飞出去，摔在地上，她长笑着用内力击杀我，我感到死亡像潮水一样压盖而来，然后我轻轻地飘了起来。”
“飘起来？”
“在她内力出掌的一刹那，我悄无声息地飘起来，所以在她内力击中山石形成巨大声响的时候，我已站在她的身前，用剑指指向她的前心。”
我舒气道，“她输了。”
与欣道，“她是输了，她一向很自负，以为我定然难逃她的掌下。人成功后总会有一刻的放松，她自以为已成功，自然卸下了所有的杀气，而她的内力也在她出掌后的瞬间接近空虚，这个间隙和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无异，而我这时出现在她身边，以我的功力，如果我一狠心指头微微向前一戳，她定然一招毙命。”
我惊叹道，“这招实在是精彩，但非大勇敢大智慧不能为，在那么紧张凶险的时候你是怎么做到的呢？你的应变能力真是举世无双！”
与欣道，“公子你过奖了，其实哪里有思考的时间，人在危急时总有一些异于平常的能力。”
我莞尔，再叹道，“只是玉清师太如何能接受败在你手上的事实？”
“她当时呆若木鸡，不敢相信地望着我，沉思恍惚，忽喜忽忧。突然她仰天大笑，笑得山好像在微微地颤。我心里有一点害怕，可是她笑声渐消，突然喷出一口血来，她竟然服毒自尽了！”
我唏嘘感慨，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有谁能理解玉清师太最后的心情，她那时会想到些什么，还是，相对于她那坎坷悲怛、孤独幽绝的一生，在那刹那间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而与欣，轻轻垂下头，抱着火儿，眼泪一串串潸然落下来了。我内心悲悯怜爱，却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小船慢慢地在水上浮游，水中是一片天光云影，与欣擦去泪，歉然望着我，她嫣然我莞尔。
仿似在那相视而笑的瞬间，悲戚已离我远去。天苍苍，雪茫茫，云悠悠，水悠悠啊！
与欣操琴，抿嘴而笑，云间水上顿时响起了悠扬空灵的琴韵，涓涓咚咚，似洁白的月光浮跃于水面，湖岸栖息的水鸟闻琴齐然飞动，蹁跹起舞，白衣的与欣与飞动的水鸟交融在一起，琴声泠然而止时，水鸟落在她的肩头，她的掌心，似与她相视而笑，如故友相亲。
火儿像是吃了醋一样，电一样钻进我的怀里，我吓了一跳，转而朗笑起来。
那日中午，与欣为我煮了一大碗馄饨，洁白的面粉被她做成各种精美小巧的形状，皮薄得像透明一样，可以看到里面馅的颜色。她又为我做了几样爽口小菜，荷叶、梅花、野蔬、珍果一一入菜，我看没看明白，吃起来却是大快朵颐，尤其是她带我去不远处雪峰上采的果子，色如珊瑚，形若小杏，咬一口甜而多汁，核园而小，有余香。与欣说这果子外面从未见过，她为之取名为“雪珊瑚”。
下午她陪我在附近转，除了梅林，碧心湖还有一小块巨石遮蔽下的茵茵绿地，与欣告诉我吃的青菜就是从这里采来的。我估算了一下这片世外桃源不过方圆三四里，很难想象，外面层层冰雪覆盖，这里宜人的环境是如何形成的！
我和她说了我在外面的遭遇，她沉思了半刻对我道，“你是说除了你和你师父，天下人应该无人会用离魂醉是吗？”
我道，“应该还有人，只是我不知道是谁，整个事情的幕后黑手，也是一个难解的谜。”
与欣道，“我师父也是会的，我也是会的。”
我笑道，“可是你师父早就过世了，你也正躺在这大雪原里昏睡呢！你不会告诉我就是你毒死了我大哥吧？”
与欣道，“可是，我当时遵从师父遗命，去烧毁那些武学秘籍的时候，清点中发现少了一本剑谱和一本毒经，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是毒经第十三册，里面恰恰是有离魂醉的！”
我有些心惊，“你是说玉清师太的秘籍有些遗落人间，不知在谁的手上？”
与欣点头道，“正是如此！我也奇怪师父的书怎么会丢，她应该没有收第二个弟子，更没有人能从她手里抢了去。”
我仰天叹气道，“可能这里面，又是一个秘密。”
与欣道，“没有秘密可以不被破解，你需要的，只是时间。”
我望着她梅间的倩影，微笑道，“也没有一种伤痕，可以永远都痛，你需要的也只是时间。”
与欣抬目望着我，温柔明媚地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对她道，“你让自己在大雪原里昏睡以关闭伤痛，而今五年过去了，醒来时，还满是当时的创伤吗？”
与欣淡然笑道，“昨日种种已随昨日死，天下人都有自己的归宿，我已无心可伤。”
她的表情风轻云淡，似在空庭中闲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我一时无言。与欣道，“我们回去吧，让我为公子做一张人皮面具。”
我道，“人皮面具？”
与欣笑道，“你需要时间等，可你不能用你本来的这张脸来等啊！”
我哑然。
与欣回到她的房间，拿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东西，又拿出剪刀、画笔和一把锋利的小匕首，让我坐在对面，比了下我脸的尺寸，想了半晌，对我笑了，问道，“我是给你作成什么样子呢？”
我笑道，“随你便，你就是把我做成瞎了一只眼的老乞丐也行。”
与欣道，“人的神色和气质是不好掩饰的，你满身英气，又有点放荡不羁，做成乞丐，怕你装起来很辛苦，还是做成一个失意落魄的中年人模样吧。”
我凑近前道，“我有失意落魄吗？”
与欣道，“所有的人都会有失意落魄的，失意落魄，并不妨碍你偶尔的狂情大发，只是不太张扬就行。”
我的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放松道，“随意吧，听你的。”
与欣不再说话，专心做她的面具，我则半躺在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她，下午的阳光正照在她的身上，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每一根毛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可以看见她洁白细腻的肌肤下一根根青色的血管。
这个雪原很幽静，除了风，找不到太多的声音。我侧身在这半屋子的阳光中看着她，看着火儿懒洋洋地倚在她旁边娇憨地打着盹，一切静美而温馨。
就好像是在自己的小家里看着自己挚爱的妻。
男人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痴心妄想。何况，我们的相遇，原本就是一种天意。
我的眼睛望着她，心却已经飞远了。我在想着与欣穿上婚袍的刹那，是何等的惊艳与娇羞！
那个下午好像过得很快，与欣的人皮面具做好了上半个脸，夕阳就已经绚烂地燃烧了起来。她放下手里的活，放松地斜倚在桌旁，见我出神地望着她，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的唇角微微地笑起来，“你专神的样子，很美。”
与欣望着我，我当时的样子有一点慵懒、落寞和无赖。我对她道，“人家说秀色可餐，看着你，我相信了这一点，我同情玉清师太，真的。”
与欣一下子就笑了。
我走过去，轻轻地捧住他的脸，她下意识地身子一震，向后缩了一下，我对她道，“与欣，我知道我这样很唐突，可是，请不要用这种好像很痛苦很矛盾的眼神看着我，我喜欢你，我想娶你，甚至，我可以终身不再走出去，老死在这里，天天看着你。”
与欣轻轻地拿下我的手，一道玫瑰色的霞光落在她美丽的脸上，她的眼睛深潭般清亮、幽静。
我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将脸埋在她的秀发之间，闭上眼睛，随着心跳而加重了呼吸。
与欣没有动。
我忘情地拥住她，斜阳晚照，似乎一个怒放的生命正在我的怀里悸动。
我睁开眼，看见窗外沁着夕阳的梅花，一朵朵华丽地绽放，花瓣在风中轻轻地无声地颤抖。
我静静地嗅着她发颈间的芬芳，然后她轻轻地离开我的怀抱，无声地望着我。
披着夕阳的她，有一种让人心眩的绮艳。
她牵着我的手，出屋。外面是放肆铺张的晚霞，老天一副不计成本的样子，看得人有一点惊心动魄。
我任她牵着手，站在她身后。梅间一阵微香的风吹来，她在秀发凌乱的瞬间，对我一回眸。
然后她依在了我的怀中，我拥住她，看见她幽深幽邈的眼神中有一点旖旎摇曳的辉光。
好似三月的江南，下着雨，却又沐浴着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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