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与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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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天亮了,手里的茶盏已凉了,梅树上的蜡烛也已燃尽,与欣望了望天,对我道,“不久太阳就要出来了,我去准备早餐吧。”
我道,“今天会有太阳吗?我在大雪原里也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只见过一次日落,那景色实在壮观,是它又支撑我多走了一段路。”
与欣道,“这大雪每年都有三个月可以看到阳光,我们现在所在的是大雪原的中心,是整片雪原中积雪最薄的地方,就像沙漠中有绿洲,雪原中也有自己的桃源,这里虽然地方小,但景色优美,匪夷所思。”
我和她并肩走在梅林里,太阳出来了,将粉紫色的霞光洒满雪地,与欣不见了刚才的低柔幽婉,神采明艳仿似出生的朝阳。她凤鸣九天般**艳逸的情致,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有一点心猿意马。
她的房间就在这片梅林里,是一黝黑的梅木做的木屋,里面却有着雪白的墙壁和地板,南面靠窗是一张雪白的床,床头小柜上是一盆青葱的凤爪兰,西面墙壁旁有一张长方梅木雕花的桌子,桌上一面圆圆的铜镜,镜前一把檀木的梳子。镜旁一个白玉青耳的花瓶,瓶内盎然盛开着一支横斜的红梅,正好掩映在一幅装裱好的古山水的下角。那古山水风景清绝,人物疏淡,手法意境有大家之风,但落款题字“陈思远壬戌年家中偶作”,作者名不见经传,可能是陈姑娘的家人。屋内白纱秀竹的窗帘垂翼般轻挽着,清早的阳光正淡淡地落在床铺上。
与欣从床头小柜里拿出一套新衣,对我道,“房间向东不远处有一眼温泉,公子可去沐浴一下,我到隔壁的厨房去准备早餐。”
我捧着衣服道,“温泉?”
与欣向东方一指,笑道,“是啊,就在那边,你不出几百步就可寻到。”
我不羁地笑道,“真是太好了,我不知多久没洗了,身上臭烘烘的,快忘了洗澡的滋味了。”
与欣不以为忤地浅笑,可爱得我真想亲她一口。
我钻进温泉里,任微烫的水浸漫我的全身,那是一种语言无法形容的舒服感受,我钻出头,长长吐一口气。天!活着真好!
不多时,我闻到了炒菜的香气,于是跳上岸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我满面春风地走过去,顺手采了一只梅花叼在嘴里。与欣正在炒菜,我倚在门框上,叼着花微笑地望着她。
与欣回头,展颜一笑。我走进屋凑过去叫道,“好香!要我来帮忙吗?”
与欣道,“马上炒好了,你出去到对面大梅树的树洞里把酒拿出来吧,我们过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
我说“好”,走过去仰望那株一围粗的大梅树,老树繁花,不见什么树洞,正待要问,与欣道,“树洞在根部的雪层下,你拂去雪就看见了。”
我依言取出酒坛,打开封嗅了一口,叫道,“好香!这是足足四十年的醉和春啊!”
屋里与欣已捧菜上桌,青碧、鲜紫、纯白、水红,中间是一小盆热气腾腾的汤,飘着枸杞和梅花。与欣对我道,“我不忍伤害这里的生灵,所以吃素,只是一些莲藕蔬菜,配了一点花果,公子不要介意。”
我坐下,“姑娘你不要这么客气,这样说怪让人拘束的,有吃的就是抬举我了,何况还是姑娘你这妙绝天下的大厨,别人闻闻香都求之不得呢!”
与欣于是笑,为我舀了碗汤,对我道,“这道汤叫玉洁冰清,你先喝一小碗,让胃适应了这雪原的气候,再饮酒吃菜。”
我吹着汤的热气道,“玉洁冰清该是冷的,怎么这么烫啊!”说完轻轻喝了一口,一点凉意倏地融化消失,换之的是淡淡的香气。我刹那明了,能够在滚滚红尘中抵住种种诱惑,却在入口的一瞬悄然冰释,无影无踪,这才是玉洁冰清啊!
之后我们饮酒吃菜,相饮甚欢,那一道“莲藕樱桃”被我吃个精光,推为极品。饭后与欣把我带到一个有水有鸟的地方,那是一个不小的湖,唤名“碧心”,水面上微微有些薄薄的雾气,湖岸有几处茂盛的芦苇青葱翠茂,苇丛中栖息着一些我从未见过的雪白的水鸟,湖面上有少许荷叶亭亭玉立,整个环境非常清新幽静。
我们在一叶小舟上,无需划桨,任小舟自由地飘行。火儿柔顺地依在与欣怀里,亲昵撒娇般用头蹭与欣的手腕,与欣于是用手轻轻地抚摸它闪着淡淡光泽的鲜艳的长毛。
我微笑道,“火儿跟了你多久了,没有它,我还发现不了你呢,我真得谢谢它。”
与欣道,“它是大雪原中的灵狐,我十二岁跟师父来这里时与它有过几天的相处,这样算来,我们应该是十多年前的老相识了,虽然在一起的时间不多。”
我伸手去抚摸它,对与欣道,“它好像不怕我,是不是跟我也有缘?”
与欣道,“肯定是,它是极有灵性的动物,来若疾风去若闪电,如果不是心有灵犀,它是不肯让人接近的。”
我说道,“天意。”
与欣怔怔望了我半晌,笑道,“你是说它让你发现我,然后你把我吻醒吗?”
我向来行为疏狂做什么都肉皮脸厚理直气壮,很少羞涩惭愧,而此时我却有一点心虚紧张,脸有些微微的红,像是被人看破了隐藏的心事而不知如何解释。
我只是对她尴尬地笑,算是默默招认了。
与欣道,“公子不必介意,我昏睡在这大雪原,应该说也是拜师父所赐,这里面是世人永远解不开的谜。就像公子你进入到这个‘死亡之约’的大雪原,也一定有一段难以言说的伤心往事。”
我笑道,“如果不是被追,谁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不过如果知道这里有这么好的一个地方,有这么美的一位佳人,那天下人将熙熙攘攘跑到大雪原里来了。”
与欣笑,我说道,“那时一个什么难解之谜,姑娘说来听听,这金子般的大好时光岂能让光阴虚度!”
与欣道,“是啊!岂能光阴虚度。我是四川蜀地人,出生的时候父母以为过分的美丽会惹来灾祸,他们只盼我平安,所以我的乳名就叫做安安。认识师父是在我八岁那年,我捧着一只跌出巢的小燕子去找爹爹,当时师父正在我家化缘,她见我顿时眼睛一亮,之后表示要在我家小住几日,父母信佛,也就答应了。我开始由于好奇和她学了几招,不想几天后我竟然爱武成痴,不可自拔。师父说要收我为徒跟她走,父母死活不同意并且赶她出去。不想过了十多天,我爹娘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医治无效死去了。在我孤苦无依的时候,师父回来了,我也就顺理成章地和她走了。”
“顺理成章?”
“是呀,我父母双亡,她说要带我去学武,我就去了。”
“那后来呢?”
“她将我带到深山中的一座庙宇,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有一屋子的武学典籍。我对武学的沉迷与钻研使我很快忘了丧亲之痛,刚开始那几年,师父对我真的很好,后来,随着我武功的一日千里,师父看我的目光渐渐变了。有时她会审视着我的脸,好长时间不说话,有时候她看我练功,会生出一种近乎怀疑与嫉妒的表情,我觉察出她的异样,渐渐地与她不再贴心了。那时我已经十六岁了,一次在湖边的水里发现自己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失落,常常感到很冷清寂寞,很想到外面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过那种奔波工作欢声笑语的生活。”
“你师父从来不带你到外面玩吗?”
“也带我出去过,但多是些冷清苦寒之地,十二岁那年就是我第一次来到大雪原,火儿就是那次乘师父不在的时候闪电般钻进我的怀里。”
我抚摸着火儿笑,问与欣道,“后来呢,怎么样了?”
与欣道,“师父渐渐不喜欢让我习武了,她喜欢让我为她抚琴、煮茶、烧菜,有时她会将我搂在怀里说自己为什么不是男人。我一开始以为是她对我的慈爱,后来觉得不对了,有些怕。而她对我监控越来越严,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觉得我有些窒息。有一次,我无聊地坐在草地上,那一天阳光很好,照得我暖洋洋的,我看着远远的青山与近处的花草,突然记起那一天是父母的忌日,想起小时候和小伙伴在家乡山间树下听鸟叫听松涛,在那一刹那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种情愫,竟然潸然泪下,充满了感伤。想起已逝的父母,想到父母的坟茔一定已荒草青青,我甚至想念儿时的伙伴和乡亲,真想回去看一看。我想从此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开开心心地享受生命,弹指红颜老,刹那芳华,我不想在荒山野岭虚度青春。”

我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与欣道,“可是我鼓起勇气对师父说了,师父却勃然变色,将我关在屋子里打了一顿,我绝然地让她杀了我,说这样下去我会疯的!她流着泪抱着我哭,对我说她是爱我的,她已经离不开我,她对我说,将来那满屋子的典籍,她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她什么都可以给我,只要我不离开她。”
我喟然叹了口气,与欣道,“那一刻她显得很脆弱,几乎是哀求我,我于是答应了,答应了永远留下来陪她。自那以后,她可能认为女孩子对些花草虫鱼应该感兴趣,于是让我接触毒经,我的确沉心痴迷过一段时间,可是有一天,我看《毒经》第十五章,发现里面有一种毒叫‘雨埋香’,名字虽然美,却是一种使人恹恹似病断肠而死的剧毒,死后十年坟茔四周甚至不长野草。也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它就心惊眼跳,坐卧不安。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我的爹娘是不是中这种毒而死的?这种想法一旦出现,便无法抑制,任凭怎样百般劝慰自己,还是无法安心,于是在师父一次闭关练功中,我不辞而别,要去弄个究竟。”
我道,“你一个人这样跑了,一定又闯祸了。”
与欣道,“我师父找到我是在第十天的黄昏,天正下着雨,我在我父母的坟前流泪,她在我的背后叹了口气,我转过身静静地望着她,问她我父母的坟莹为什么不长野草,她没有回答我,我问她是不是她毒死了我的爹娘,她只是冷笑了一声,死死地盯着我。我当时很伤心,凄厉地问她为什么,她说是因为我。”
“因为你?”
“她说她看上了我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要收我为徒,不想我父母却有眼不识泰山,不但不高兴反而拒绝,她只有杀他们才能得到我!我问她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我了吗,她却仰天大笑起来。我当时觉得她真邪恶,真残忍,我恨极了她而忘了害怕。”
“你们交手了吗?”
与欣道,“也算是交手吧,她当时对我说,她可以让我继承世间最伟大的武学,也可以杀了我就像踩死一只蚂蚁。我问她,一个卑鄙的人也可以成就世间最伟大的武学吗?她怒视着我,神情既狂傲,又有些悲凉。她对我说,我天生是个尤物,我的美貌注定我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就算是我洁身自爱也不知要惹多少孽债情缘。我注定不能幸福快乐,跟她过那种遗世独立的生活才是最好的出路,这世界上只有她才可以保护我。”
我对与欣道,“这话虽有些偏激,倒也不无道理。然后你们就交手了?”
“她说只要我能接她七十剑她就放过我。”
“你做到了?”
与欣道,“没有。我在第六十八剑的时候剑被震落,她的第六十九剑已刺了过来。我在绝望悲愤中撞向父母的墓碑欲自尽,她呀一声抽手不及,那是一道霹雳惊天而降,就在我的头顶把我父母的墓碑击得粉碎,而我则完好无损,只是望着碎石升起的轻烟惊得呆了。她当时正保留着一个欲冲身抓住我的姿势,她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仰天长笑,说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天犹活你,我将奈何!三年后我定来找你,恩怨情仇,一朝了断!’,她说完,弃剑狂笑而去。”
我听得有一点惊心,与欣道,“那天夜里,我便为我自己做了张人皮面具,用它遮住本来的容颜,给世人一个最普通的样子。”
我唏嘘感慨,是不是每一个美好事物的背后,都有着令人不堪忍受的伤痛?
与欣却温柔地笑了,她对我说,“三年,有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就我而言,只要上苍给我一天生命,我就要善待一天,何况是一千多天?我当时真充满灵感恩。”
她嫣然妩媚地笑,在荷叶间宛如一朵盈盈盛开的芙蓉。我心下释然,问道,“那你想到三年之约,一点不害怕吗?三年之后,等待你的将是一场不测之灾。”
与欣道,“有时想起来也是怕的,所以经常练剑,有一次在挥袖山,正值午夜,我在大瀑布中练剑,被水冲走了人皮面具,当时以为没人,正想干脆洗个澡,可刚进到水里,却发现有一个人正在出神地望着我。”
“一个人?是谁,欧阳煦吗?”
与欣道,“不错,正是阿煦。我突然发现有一个英俊的男子望着我,当下心慌意乱,连忙逃入瀑布逃走了,连放在岸上的剑,也忘了拿。”
我想这两个人一定是一见钟情了,与欣本就与男人很少接触,何况对方是欧阳煦,我不由轻轻地笑了。
与欣望着我的笑脸,脸微微地红了,对我道,“我当时真傻,竟然认为我们这是一种缘份,于是我又戴上了人皮面具,在竹林中等他,惹出以后的是是非非。”
我笑道,“这本来就是一种缘份,否则那大半夜的,荒山野岭,怎么你洗个澡也会被人瞧见?”
与欣道,“我故意在一日的黄昏时分,在杜鹃竹荫下弹琴,与疲惫的欧阳煦再次相遇。我为他烧菜煮茶,和他弹琴作词,等他体力恢复后,认我做了妹妹。在他要离开的时候,我让我自己病得来势汹涌,于是他将我带到开封遍求名医。”
我说道,“这就是了,传说中的陈与欣,不会武功,而且体质偏弱。”
与欣道,“我们一直以兄妹相称,他将我介绍给他的一些朋友,其中与陆大哥夫妇相谈甚欢,经常切磋琴艺,引为知音。”
我说道,“当年你曾以琴艺、茶艺、厨艺名冠天下,单就琴艺而言,陆依然第二,水潇湘第三,只是而今世人,再也听不到你们陈陆二人的声音,只有水潇湘了。”
与欣变色道,“陆大哥怎么了?”
我道,“当年你失踪之后,陆依然夫妇愤而与欧阳煦断交,隐入山林,不知所踪了。”
与欣怅然,落下泪来。
我道,“你虽然掩盖了美丽的颜色,可是你兰心蕙质,善解人意,至今仍有许多人怀念你,津津乐道你那妙绝天下的好菜。我也曾因为未能与你见上一面而心怀怅恨。”
与欣叹气道,“都过去了,阿煦他,还好吧?”
我叹道,“欧阳煦娶了方琳,从此心灰意懒,足不出户隐居在家,听说三年前生了一个男孩儿。他昔日的交游都断了音讯,倒是欧阳润和方东升,这几年如日中天,炙手可热。”
与欣道,“其实也怪不得他,方家与他家门当户对,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何况阿琳聪明漂亮,又对阿煦一往情深,以死相逼。相比之下,我的确不算什么。”
我道,“欧阳家与方家联姻,乃是强强联手,从此独霸天下之势已定,所以不管你如何兰心蕙质,也不管欧阳煦如何钟情于你,结果都是你被淘汰出局,你们的爱情故事,只不过徒惹一声叹息罢了。利益于情爱原本残酷。”
与欣苦笑道,“若早知结局如此,我当初就该远远地躲开他,而不是让阿煦淡漠了他心中的那个美丽影子,来喜欢依恋我,最后徒惹一身伤痕。”
我道,“关于你们的故事,江湖流传着许多感人至深的细节,在市井的勾栏瓦舍广为传唱,不知惹得多少深闺女子,泪流满面。只是,你怎么会昏睡在这大雪原呢?你师父,玉清师太,到底怎么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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