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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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虎根本就不相信小徐妹妹已经死了,就是不肯起身,在那里叫小徐妹妹的名字。周围的人谁也不敢劝他,站在门里门外看着。过了好半天,唐伯虎才停下来,默默地站起来,走到了院子里。
天凉了,南飞的大雁从空中掠过,也没有发出叫声。
唐伯虎想,就都这么走了?父亲、母亲、小徐姐姐、小徐妹妹……你们就不知道冬天走会很冷吗?原来以为,昨天晚上是最难过的一天,却没想到,今天又比昨天难过。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小唐的眼泪已经哭没了,就那么怔怔地站在那里,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这一年开头不是挺好的么?本来是春风得意,打算又生孩子又中举人的。可谁想到转瞬之间,这个家就要没了。
一直在外边打理的祝枝山听到后面动静不对,也走进来。一进院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祝枝山也没说话,站在廊下,看着唐伯虎。
唐伯虎说:“从现在开始,你们谁都别理我。我要好好陪陪我老婆。”
说完就走进房去,把门一关,再也不肯出来。
夜已经很深了,唐伯虎还在房间里整理小徐妹妹留下的东西。每拿出一件,都要到小徐妹妹面前,跟她说话。先是在布袋子里,找出一大把牛骨做的牙刷,就拿着牙刷跪在小徐妹妹面前,说:“小徐妹妹,每天刷牙的时候我都会想你的。”继而又找出小徐妹妹出嫁时候带来的压箱底《风月机关》来,又跪到小徐妹妹面前说:“这个我会好好留着的,儿子娶媳妇的时候,我要给他看。”接着又找出一床小被来,那是小徐妹妹嫁过来的时候,唐小妹送的花瓣被子。唐伯虎把被子给小徐妹妹盖上:“这床被子你带走吧,这样你会睡一个又香又甜的觉。”
每一件东西都是一段回忆,和小徐妹妹认识的头一天,小唐和祝枝山张灵他们要饭喝酒刷夜回来,就到徐家睡了一整天。睡醒睁开眼睛,就见到了小徐妹妹。之后复习考试,都住在徐家,和小徐妹妹朝夕相处,就像昨天一样。小徐妹妹做的酥鱼,恐怕是再也吃不到了,小徐妹妹的手,以后也是拉不成了。唐伯虎越想越伤心,收拾一会东西,和小徐妹妹说一会儿话,再哭一会儿。
最后才打开那个竹匣子,里面全是小徐妹妹抄的自己的诗稿。他一页一页翻着,翻到有天晚上和小徐妹妹玩写的一大堆诗。他还记得,小徐妹妹随便指一个东西,他就能做出诗来。那诗写了针线、绣床、刀子、尺子等等物事,小徐妹妹已经给起了个总题目,叫做《绮疏遗恨》。小唐越看越心惊肉跳,后悔自己当时写了这么晦气的诗词。记得小徐妹妹听了后就不太高兴,难道那个时候,就有不好的预感?
现在真是后悔极了,活得好好的,千万不能轻言生死。
小唐正一个人沉浸在悲伤之中,有人敲门进来了,是徐廷瑞。
唐伯虎说:“岳丈,已经很晚了,你去睡觉吧,你的身体要紧。”
徐廷瑞没搭他的话,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孩子也去了。”
唐伯虎身子震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抹眼泪。徐廷瑞拿了凳子,坐在唐伯虎身边,说:“人生遭此劫难,恐怕也是罕见的。你还年轻,一定要想得开些。”
唐伯虎吸吸鼻子:“岳丈,我能忍住。我是怕你再有什么意外,还有,我只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徐廷瑞拍拍他的肩头说:“我是经历过的,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他指指打开的竹匣子,说:“你看看那个香囊。”
唐伯虎迟疑,那是小徐姐姐留下的香囊啊。他把手伸进去,摸索了一下,竟然摸出两枚玉钱来。怪了,小徐姐姐留下的玉钱是一枚,他记得的,上面有“妙人天赐”四个字。那是小徐姐姐送给自己当念想的。多出来的那枚,和小徐姐姐那个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字是:“玉缘佳儿”。
唐伯虎愣住了,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了。
徐廷瑞说:“你没见过的那枚玉钱,是徐娇的。上次她回家,其实是跟我哭来着,说你在外面还认识女人,就把那‘妙人天赐’的玉钱给我看。我一看就知道,那个也是我的女儿。”
原来这徐廷瑞,早年娶妻吴氏。吴氏是个贤惠女人,整日纺织劳作,十分勤恳。这吴氏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唤作徐媚,小的唤作徐娇。只是由于操劳过度,吴氏在生下徐娇没多久后就去世了。徐廷瑞一个穷酸秀才,带两个女儿显然太吃力了,正好一个远房亲戚没有女儿,有心过继徐媚过去。徐廷瑞想想,亲戚也是读书人,再说自己带两个女儿,恐怕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也就同意了。就这样,徐媚离开了父亲,住到了亲戚家里。
当时徐媚也就两岁,老徐怕以后不能相认,特意做了两枚一模一样的玉钱,两个女儿一人一个。
只是这远房亲戚,很快就搬离苏州,说是要去南京住。谁知道船行半路,忽然遇到风浪,船翻了,一家人都落进大江,死了几个。徐廷瑞还去参加过丧事。只是这一劫后,徐媚却不知所终,没了影子,当时都觉得,也许就是掉到江中淹死了。老徐哭了个昏天黑地,后悔把自己女儿送出去。
这一番伤心,过了好长时间老徐才平复过来。他更加用心地调养徐娇,最后嫁了唐伯虎,这心才放下来。后来徐娇拿着玉钱回家来哭诉,老徐这才知道大女儿有了下落。只是那个时候,小徐姐姐也已经死了。

阴差阳错,骨肉没能相认,但毕竟是有了消息。徐廷瑞把这些过往告诉了小徐妹妹,还把属于她的那枚铜钱给了她,小徐妹妹这才想开,不再和唐伯虎纠缠这些事情。只是这些,也从来没有向唐伯虎提起。
老徐这么一说,唐伯虎真是心中寒凉。自己刚开始认识小徐妹妹的时候,就曾经念叨过怎么这个姑娘也姓徐,现在想起来,无论小徐姐姐和小徐妹妹,骨子里都是那么讲究。小徐姐姐的吃穿用度,全是精致细致的,而小徐妹妹呢,虽然日子并无小徐姐姐奢华,但在细节方面仍然是很注重的。但自己怎么就没往一处想?竟然隔着一个唐伯虎,姐妹两个没有再遇到一起。
好在两个人都喜欢小唐,小唐也都喜欢她们,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老徐说:“我听小女儿讲,大女儿的骨灰坛在祝枝山家。本想等你孩子出生了,再跟你提这件事情,把骨灰移葬出来。现在看来,没有等到那天啊。”
唐伯虎说:“岳丈,我永远也不会忘姐妹两个对我的好的。我会把这件事情办成的。”
徐廷瑞点点头,站起来,又摸了摸两块玉钱,到床前,仔细盯着小徐妹妹看了半晌,摇摇头,出去了。唐伯虎很明白老人的心情。这把年纪了,还遭此重创,白发人送黑发人,两个女儿全没了,这要承受的,比自己也不轻。
小唐把两枚玉钱都挂在脖子上,坐在床边,拉着小徐妹妹的手,一直呆坐到外面的鸡打鸣。他真的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大人没保住,孩子也去了,这怎么向小徐妹妹交代呢?
小徐妹妹枕边放着一个小镜子,小唐下意识地拿起来照照自己。但见镜子里的人面容憔悴,两眼红肿,早已经没了以前的神采。再仔细看,鬓边竟然有一根白色的头发。唐伯虎发发狠,把头发拔下来,在烛灯前看,只见那头发发梢上还是黑的,发根已经是雪白了。
唐伯虎悲从中来。走到桌旁,拿起笔,想着小徐妹妹,写道:
凄凄白露零,百卉谢芬芳;
槿花易衰歇,桂枝就销亡。
迷途无生驾,款款何处将?
晓月洒尘梁,白日照春阳。
抚景念畴昔,肝裂魂飘扬。
写完这几行诗,默默哭了一会儿,想起自己的妈妈丘阿姨,又接着写道:
元序潜代运,秾华不久鲜;
仰视鸿雁征,俯悼丘中贤。
迅驾杳难追,庭止念周旋;
杀身良不惜,顾乃二人怜。
嘉时羞芰枣,涕泗徒留连。
想完母亲,又想父亲,毕竟没有让父亲看着自己考试中举,心里既悲伤,又内疚,便也写了一首:
清朝揽明镜,元首有华丝;
怆然百感兴,雨泣忽成悲。
忧思固逾度,荣卫岂及衰;
夭寿不疑天,功名须壮时。
凉风中夜发,皓月经天驰;
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
最后这首,就有点向父亲表决心的意思了。告诉父亲,自己一定要考中功名,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写完这些诗,心里感觉似乎好受些。站起来到床边,亲了亲小徐妹妹,便来到院子里。外面家里人已经开始忙活了。说是家里人在忙活,其实也就唐申夫妻俩,加上老徐和来帮忙的祝枝山,真是人丁凋零。唐伯虎又到隔壁房间看了看死去的孩子。那孩子又瘦又小,脸是蜡黄的。唐伯虎把他抱回自己屋子里,放在小徐妹妹身边。
孩子连爸爸妈妈都不会叫呢,就这么死了。
过了片刻,祝枝山进来了,问:“你不会有什么事吧?”
唐伯虎说:“我没事,可我就是虚得很。我真想,干脆你们也把我抬出去埋了算了。”
祝枝山说:“你想开点,多的话我现在也没法劝你。现在客人还没有来,你去瞌睡一会吧。今天出殡,还是很累的。等需要你起来了,我再来叫你。”
唐伯虎点点头:“我就在我媳妇的床边歇会儿,别的屋子我不去。”
祝枝山理解地点点头,走了。
这几天连续遭受打击,大悲不断,小唐的确是有点撑不住了,就坐在地上,靠着小徐妹妹的床沿,迷迷糊糊地。正睡着,就感觉到外面起风了,自己有点冷。裹了裹衣服,就看见白茫茫的沙尘中,小徐妹妹在前面不远处,抱着孩子,正在赶路。小唐跑了两步,追了上去,问:“娘子,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小徐妹妹看着他,说:“去北邙山啊,咱爹娘都在前面呢,我得追上他们,一起走。”
唐伯虎正要再问,就看见一个女孩子也在拼命地往前赶。仔细瞧,不是唐小妹么?唐伯虎就叫她:“妹子,你怎么也出来了?”
唐小妹说:“我要和爹娘一起去啊。哦……这不是嫂子吗?正好遇到嫂子,我们路上可以搭个伴了。”
唐伯虎生气了:“你们出门,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既然是这样,那我和你们一起走。”
小徐妹妹说:“你不行,你还得看家呢。再说你要考试,得在家看书,不能随便在外面跑。”
唐伯虎正要分辩,就见小徐妹妹和唐小妹一人伸出一只手来,把他一推。他“哎呀”一声摔倒,睁开眼睛,自己仍然坐在床边,刚才是一个短短的梦。
心里就开始狐疑,赶紧站起身来,想出去看看怎么了。这不看还好,一到前面,就看到唐申小小的个子,正在那里跳着脚骂人。地上跪着的是小帅脸,浑身穿着白衣,一个劲儿地哭,却是一句嘴不敢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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