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悼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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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虎心里就知道完了,这小帅脸一身打扮,不就是来报丧的么?走过去对唐申说:“你别着急,到底是怎么了。”
唐申见到哥哥,眼睛就红了,咣当跪了下来,低着头啥也不说,肩膀在那**,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小帅脸也抱着唐伯虎的腿,捶胸顿足地说:“大哥,都是我不好,我就不该叫她回去,我就不该没陪着她。”
原来昨天唐小妹随丈夫回了家。一家人在一起长吁短叹的,却是没个准主意。唐小妹也是一言不发,只是流眼泪。到了晚间,家里商量出的,竟然是一个投亲靠友的办法,说是让唐小妹和丈夫去南京找熟人,看看能不能在那里谋个差使。唐小妹只说了一句:“要走你们走,我是不走的。”说完就回房去了。
一家人都在收拾行装,到了后半夜,她丈夫去回到屋里,唐小妹还没睡呢。丈夫说:“明天我们好好求求钱庄的人,或许这些人还有点良心,能放我们一马,至少也宽限些日子。”
唐小妹只是冷笑,道:“宽限多少日子,那钱都是还不上的。”
小帅脸叹口气,知道唐小妹说的是真的,便说:“不管怎么样,明天都会来。娘子还是早点睡吧,今天我也是太累了。”
说完就自己上床,一会儿竟然打起了呼噜。
一觉睡到天亮,睁眼却不见了唐小妹,起来到处找也找不到。心里正奇怪呢,就听见老爹哇哇地大喊起来。跑过去看,唐小妹已经把自己吊死在家里的大门上了。
一家人登时慌了手脚,把唐小妹放下来想救,摸摸身体,却早已经僵硬冰凉,哪来还救得过来。这时候钱庄的一干人恰巧也到了,扛着铁铲锄头什么的来拆房,走到门外,听到里面大放悲声。那老板进去一看,立刻退了出来,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呸呸,今天真是晦气,追个帐还碰见个死人。”
就有人问:“那这房咱还拆不拆啊?”
老板道:“拆什么拆?这吊死了人的宅子还能要么?就不怕吊死鬼半夜三更来闹?算我倒霉!那钱就算打水漂了。”
说完,带着人就走了。
这边厢,唐小妹的夫家却是哭得死去活来。这个时候,人人都觉出唐小妹的好了,自己豁上了一命,保住了房子。越想越是伤心,竟然哭得惊天动地。那时候也没人知道抑郁症是什么,更没人知道唐小妹长期睡不着,家里过得不顺,自己又父母双亡,受的是什么罪。殊不知这样一死,也许真是一种解脱。
小帅脸哭了一会,硬着头皮到唐家来报丧,知道自己免不了一顿痛骂。果真唐申一听就火了。尽管唐小妹一直喜欢和唐伯虎玩,老捉弄唐申,可是姐弟情深。他认定唐小妹就是夫家害死的,骂得滔滔不绝,这些天的难过郁闷全都骂出来了。谁都没想到唐申这个窝窝囊囊的小孩子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可想想又能理解。所以祝枝山、老徐他们,在旁边也没劝,只是暗暗地抹眼泪。小帅脸当然更不敢回嘴,自己理亏么,只好跪在那听着。
直到唐伯虎出来,唐申才止住了骂,由怒转悲,哭了起来。
唐伯虎站在那儿,心里却已经是麻的了。情意深厚的妹妹就这么死了,本该是心碎魂断一样。只是这些天来,小唐连失至亲,那颗心早就碎成粉末,再也没的碎了。怔怔地听小帅脸在那哭诉,看着大家哭,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过了好半晌才缓过来神,说:“人都去了,你这么哭有什么用。哪里有后悔药吃啊?你起来吧,我又没怪你。”
他越这么说,小帅脸越是内疚,倒是比挨唐申的骂还觉得难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这时候来送葬的客人陆续都到了,知道唐家这一天之内,又死了三个人,无不唏嘘。唐伯虎是长子,只好撇下小帅脸他们,去和人打招呼。刚走了没几步,就看见来人之中,有个人一**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仔细看,是张灵。
唐伯虎只好去拉张灵起来。张灵抓着唐伯虎的手说:“我好后悔啊。”
别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唐伯虎却是明白。不说张灵和唐小妹曾经有过情意,单说他们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感情就是最深的。原来以为随着唐小妹嫁人,两个人的心都冷了,谁知道年纪轻轻,唐小妹竟然意外先走了,张灵这才迸发出大悲来。心想自己当时若是娶了唐小妹,日子苦点,却怎么也不会过得这么凋零。
唐伯虎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实在是没力气劝人了,自己还需要人劝呢。
唐家丧事来得突然,人手又少,唐寅唐申两个又年轻,尽管拼命想办得好些,葬礼还是显得有些仓皇。这一天是先送唐广德和丘阿姨,唐寅唐申捧着牌位走在前面,后面是几个和尚,念着经文。祝枝山还雇了个小乐队,一路吹打。再后面是两具棺木,放在马车上。接下来是小姚姑娘、老徐以及送葬的朋友邻居,一路撒着纸钱,哀哭不已。
送葬的事情常有,但像小唐家这么送葬的却少见,因为毕竟是同时送走父母两个人。所以一路上围了不少人观看,指指点点,都在议论唐家是遇到了灾星,一连死了多人,今天是送父母,过两天还要送媳妇孩子。从吴趋坊到横塘,路也不近,老徐年纪大,小姚姑娘脚小,出了城,已经是走不动了。还好祝枝山麻利,又雇了小车,这才继续前行。到了唐申买下的墓地,已经是大半天过去了。
墓**已经是事先安排挖好了的。唐广德和丘阿姨的灵柩先停在墓前,祝枝山摆上一个茶几,放上一对蜡烛,一束香,五色生果,酒和茶,以及杯碟纸钱。小唐兄弟先跪拜了土地神,然后奉上牌位,跪拜父母。然后和尚们念经的声音就大了起来,唐寅和唐申站起来,亲手移棺入土,将父母两个合葬。接着从唐寅开始,大家按照亲疏长幼顺序,依次填土,垒出一座新坟。封**立碑后再按顺序,依次擎着三柱香,每人跪拜三次。唐寅和唐申哭着给父母烧纸,后面鞭炮声大作,让人看着听着,好不凄凉。

接下来的一个月,小唐家一直在忙着处理后事。先是把小徐妹妹和孩子下葬,小徐妹妹的日常用度,大多也埋了。按照风俗,应该把夫妻俩用的梳子,一掰两半,一半给小徐妹妹,一半自己留着,以示不肯相忘。掰断梳子的时候,唐伯虎“哎呀”一声,想起新婚时做的那个梦来,应该是要结发的,怎么一直都抛却到九天外了呢?连忙寻了剪子,剪下自己的一段头发,系在小徐妹妹的头发上,忍不住又是一阵痛哭,觉得是自己太大意,也许才有今天。
接着该唐小妹了。和唐小妹的夫家商量,是不是把唐小妹的棺木也葬在唐家的坟地里。唐寅和唐申都觉得,要是把唐小妹单独留在外面,于心不安。那边因为唐小妹是横死,所以也不愿意让她埋在自家坟地里,唐家提出这个要求,自然是痛快答应了。
葬唐小妹的头一天,张灵特意赶来横塘,带着那李逵娃娃,让唐伯虎帮着一起葬下去。唐伯虎也找出了唐小妹收着的《半身美人图》,一并放到棺木里。想想这十几年朝夕相处,唐伯虎是把妹妹当花一样护着的,种种可爱,跃然眼前,自然是悲恸不已。
张灵说:“咱们去喝一杯吧。自从你家出了丧事,我都没怎么喝酒。心里难过,也许用酒浇浇,浇透了,就好受些。”
唐伯虎点点头,本想叫唐申一起去。唐申说:“哥,你们去吧。你们说话我总是听不懂,再说,这里还有不少事情要张罗呢。”
唐伯虎和张灵去了酒馆,要了一壶烧酒。这张灵酒瘾大作,三口两口就喝完了,便接着再要。唐伯虎喝了两杯,对张灵说:“这些日子我觉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小时候的那些快乐,无忧无虑,好像都没了。整个人都掉在一种灰蒙蒙的混沌里,没着没落。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怎么走也走不出来。”
张灵说:“我能理解。比如小时候,我们经常是四个人在一起玩的,有时候还不爱带唐申。你还记得那年唱莲花落卖月饼么?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啊。想回去,恐怕是不能了。”
唐伯虎说:“是啊,我是真想啊。我想回去,我想我妹妹,也想我媳妇,可是已经不能够了。”
张灵举举杯:“你们都说我是酒鬼,其实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就是喝酒。喝多了,想去哪儿去哪儿,想见谁见谁。你说对么?”
唐伯虎连连点头:“对对对。”
两个家伙就推杯换盏,大喝起来,边喝边说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一直喝到人家酒馆打烊。因为第二天还要办丧事,而且又不是在家里,唐伯虎不太敢放量,可张灵喝得又急又猛的,早不省人事了。唐伯虎连背带拖,把张灵弄回来,脑子里却异常活跃,觉得有个哥们真是好,纵然他是酒鬼,但毕竟能说说话。又想,也许张灵这样,一遇见问题就喝得酩酊大醉,是最快乐的吧?就此也动了畅快大喝一次的念头。
回到唐小妹的夫家,大家都已经睡了,只有唐申还在那里为唐小妹守灵。唐伯虎对唐申说:“你也去歇歇吧,我在这呆着。”
唐申摇摇头,对唐伯虎说:“你给我姐姐也写点什么吧。她走得太凄凉了。”
唐伯虎点点头,找出纸笔来,对着唐小妹的灵柩,写起了祭文:
呜呼!生死人之长理,必非有赖而能免者。唯黄老令终,则亦归责于天,而不为之冤隐;然疾痛之心,久亦为之渐释也。吾生无他伯叔,唯一妹一弟。先君丑寅之昏,且弟尤稚,以妹幼慧而溺焉。迨于移床,怀为不置,此寅没齿之疚也。尔来多故,营丧办棺,备历艰难,扶携窘厄,继而戎疾稍舒,遂归所天。未几而内艰作,吊赴继来,无所归咎。吾于其死,少且不俶,支臂之痛,何时释也?来朝驾车,幽明殊途,永为隔绝。有是庶物,用为祖饯,尔其有灵,必歆吾物,而悲吾词也。吁乎!尚飨!
这篇文章,唐伯虎写得很伤心,大概意思,就是人总是免不了会死,要是自然死了,虽然悲伤,但总能释怀。自己只有一弟一妹,父母嫌自己愚钝,弟弟又小,所以很溺爱聪慧的妹妹。只是妹妹出嫁之后,关心不够,加上连续丧事,忽略了妹妹的痛苦,才导致悲剧的发生。自己是要对妹妹的死负责的,妹妹走了,就像断了臂膀一样疼,根本就不能释怀。明天就要天人永隔,妹妹如果有灵,一定会喜欢带给她的东西,但看到这篇文字,也会伤心。
小唐非常非常内疚,要是不放妹妹回去,哪怕多说一句话,就不会这样。
唐小妹下葬以后,小唐又找到了祝枝山,跟他商量,把小徐姐姐的骨灰坛也移葬过去。祝枝山听唐伯虎讲了小徐姐姐和小徐妹妹的渊源,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连连说:“这天下,竟然有这样的事情?”
既然唐伯虎和老徐都认了小徐姐姐,那祝枝山也就没了二话,择了吉日,叫人破土,把小徐姐姐的骨灰坛起出来,埋到了唐家的坟地里。这件事情做得并不声张,因为小徐姐姐和唐伯虎的关系要是传出去,整个苏州城都会八卦起来。小徐姐姐身后凋零,但总算是找到家了,这也算是不幸中一件欣慰的事情吧。
办完丧事,算一算,没有多久就要过年了。可家里就剩下唐伯虎、唐申和小姚姑娘三个人。唐伯虎很害怕过这个年。以前每年都是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现在这个年该怎么过呢?越想心里越嘀咕,甚至都不想在家里呆,因为他没法面对家里的一切:和小徐妹妹睡的床还在那里,但是再也不暖和了。和父母一起吃饭的桌子也在那里,但再也没人说话训自己了。
唐申是一个沉默的孩子,整天就知道和小姚姑娘收拾屋子,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来问唐伯虎:“咱们家饭馆的匾额是不是该擦擦了?”
唐伯虎没有心思管这些,就告诉唐申,一切他做主。自己干脆躲出去,到祝枝山家住两天,又跑到张灵家鬼混。他宁可和张灵挤在多年没洗的被子里,也不愿意回家。当然,他的酒量也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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