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失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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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过去了,唐广德的病不仅不见好,反而越发沉重,有时候都认不出人来了。话基本是说不清楚,嘟囔的时候,也只有丘阿姨能听懂。他整天都在昏睡,嘴角流着口水,谁都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
有一天,突然的,外边就热闹起来。敲锣打鼓放鞭炮,无数的人在嚷嚷。唐伯虎让唐申出去看看怎么了,唐申转了一圈回来,说是乡试放榜了,南京的榜单发过来,曹知府派出快马,挨家挨户给中了举人的人家送喜报呢。
“我打听了,祝枝山哥哥考上了,王鏊老师说他是博学宏词、通经学古,过两天他回来了,少不得要去贺喜。”唐申眉飞色舞地说。
唐伯虎“哦”了一声,这些日子在家里忙,都把考试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唐申提起乡试,倒觉得已经是恍如隔世,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吱吱声中了举人,倒还真是喜事一件,不知道他下一步能不能拿下进士,当上官。
就这么一走神,丘阿姨挪着步子过来了:“儿子,你爸爸叫你们。”
唐寅唐申答应着往后面走,丘阿姨拉住他们说:“怎么跟他说啊?他一定要问考得怎么样。”
唐伯虎愣住了。这些天他只敢在唐广德睡着的时候进去伺候一下父亲,但谎话要怎么圆,还真没想过。
“不管怎么说,你们一定要喜气洋洋的,千万别说漏了。”丘阿姨叮嘱着。
唐寅和唐申两个进了屋子,唐广德今天好像精神不错,人已经半坐在床上,眼睛炯炯有神。唐寅心里纳闷,这哪像病人啊?分明是回到从前了么,难道我爹这病要好了?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琢磨怎么应对。
唐广德看见唐寅,费力地抬了下手,唐寅就走过去,蹲在床前。唐广德嘴里开始咕哝,小唐听了半天,只听懂一个“没有”,抬头看娘。丘阿姨说:“你爹是问你中了没有。”
唐伯虎就点头:“中了中了。这考试也不难。”
唐广德出了口气,嘴角像是在笑,又说了一大堆。丘阿姨说:“他是在问,那为什么没人送喜报来?为什么家里不放鞭炮?”
这可把小唐给难住了。转了转眼睛,说:“曹知府知道你生病了,不敢派人来打搅,说这喜报先不送了,等到下次我进北京会试的时候再送。”
唐广德立刻就急了,拼命要坐起来。这回不用丘阿姨小唐也明白了,唐广德的意思,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省略呢?这个面子是一定要有的。他赶紧安慰老爹:“爹,你别着急,我这就去找曹大人说去,这就去买鞭炮去。”
唐广德这才喘了口气,重新躺回到床上。
小唐走到屋外,丘阿姨含着眼泪跟出来,叮嘱他:“你快去快回啊,买挂鞭炮放放就得了。我看你爹是熬不过今天了。”
唐伯虎纳闷,就问:“爹不是精神还不错么?”
丘阿姨摇摇头:“他这是回光返照,能撑到今天,就是为了等这个消息呢。”
唐伯虎当下眼泪就出来了。这回上街,也不怕别人笑话了,一边哭一边走,眼泪哗啦哗啦的,到了街角,买了一挂鞭炮,零钱也不要了,拿了扭头往回去。有人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好在街上的人,都兴高采烈地看热闹呢,谁都没太注意他。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回了家,刚走进门,就听到了丘阿姨的哭声。
唐伯虎心里一沉,扔了手里的东西就往里跑。就见丘阿姨扑在老唐的身上,哭得抢天呼地。唐申、小徐妹妹、小姚姑娘都跪在那里,泪眼婆娑的。
唐伯虎一下子跪到床边,拉着唐广德的手就喊:“爹啊,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啊,我说过要给你考第一名的,你怎么就不能等等啊……”
他这么一哭,几个人哭得就更厉害了。丘阿姨更是几度喘不上气来,多亏小姚姑娘和小徐妹妹给她捶肩捋背,这才没有昏死过去。哭到最后,唐伯虎觉得自己眼睛看东西都是黑的,脑子也不怎么明白了,身子一软,脑袋撞到床头,咕咚就是一个大包。
整个苏州城都是那么欢乐,只有小唐家黑云压顶了。
哭了好长时间,唐伯虎才慢慢反应过来,不能光哭。他站起来,拉着唐申到外面,商量怎么办后事。
哥俩嘀咕了半天,最后决定,唐伯虎来操持家里的一切用度,包括办丧事买棺木等等,唐申先去横塘一趟,一则去看块坟地,二则向唐小妹报丧,顺便把唐小妹接回来。小徐妹妹和小姚姑娘也要辛苦一些,安排灵堂,做丧服,做饭……安排好这些,唐伯虎心里才略微安定一些,回来安慰丘阿姨。丘阿姨神志已经不是很清醒了,小徐妹妹和小姚姑娘把她抬到自己房里,让她躺好静养,陪着她说话。
接下来,就开始正式的丧事了。头件事情是招魂,捧着唐广德的衣服,向北方大喊他的名字,算是让父亲回来的最后一次努力。接下来,要在院子的西墙下挖一个土灶,烧开一大锅洗米水,这是给老唐擦洗身体用的。唐寅唐申两个,给父亲擦身梳头,剪干净手脚的指甲,换上干净衣服,再把洗澡水连同梳下的头发、剪下的指甲和用过的毛巾、小刀、梳子等物,都埋到那个炉灶里,洗澡水也倒下去。
此后,再找一个小果子,放在老唐嘴里,是不要他牙关紧闭,为的是魂灵能吃东西,再用个小茶几,垫在他脚下,为的是好穿鞋。接着为老唐盖上一床被子,就算是开始入殓了。小徐妹妹和小姚姑娘做了一桌饭菜,摆在床边,这叫做倒头饭,是为了老唐路上不挨饿。
接下来,小唐在家里为父亲立了牌位,点上烛火。女人们则连夜赶制简单的孝衣。一直忙到第二天天蒙蒙亮,这才算告一段落。唐申换上孝服,出门去横塘了,唐伯虎则先去订棺木,再去老丈人家,要把徐廷瑞接过来帮忙。小姚姑娘把白布系在竹竿上,挑到门外,这就是告诉大家,我们家办丧事了。
唐伯虎带着徐廷瑞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老徐叹息了一番,饭也顾不上吃,便去庙里请僧人来念经超度。接下来棺木运到,大家又开始手忙脚乱。小唐抽空到后面看了一眼丘阿姨,丘阿姨刚刚睡着。再去看小徐妹妹,小徐妹妹挺着个大肚子,还在缝制孝衣。
唐伯虎看小徐妹妹脸色发白,就说:“你怀着孩子呢,休息一会吧。”

小徐妹妹摇摇头说:“反正我也睡不着,还是做点事吧。咱们家现在缺人手,谁能闲下来啊?再说这针线活也不费力气。”
唐伯虎想想也是,就让小徐妹妹靠在床上缝衣服。他叮嘱道:“我现在是忙不过来了,你一定要好好注意自己,别太累了。”
小徐妹妹拉拉他的手说:“你快去忙吧,我这里不用你操心。”
唐家逐渐热闹起来,陆续有宾客上门来吊唁了。老唐家祖上在山西,迁来江南,也不过三四代,而且唐广德以上,都是单传,只是到了唐广德这代有了两个儿子,所以亲戚不是很多,倒是朋友有不少。唐家饭馆做生意比较朴实,许多客人都是常客,再加上唐伯虎有些小名气,所以来的人还是比较多的。唐伯虎自己的朋友,除了祝枝山还在南京没有赶回来以外,张灵、文征明、沈老师、周老师乃至杨循吉他们都来了。说来吊唁,其实也是帮忙,张灵自小和唐伯虎是好朋友,就一起上手,给唐广德入殓。衾被裹尸,绞布收束,再在棺材中铺席置被,奉尸入棺,也是溜溜地忙了一天。文征明和杨循吉,则负责招待客人。
至于丘阿姨,唐伯虎是不想让她出来的,一则守在灵边,过于劳累,二则一见唐广德的棺木,肯定会忍不住心中悲痛,就要放声痛哭,身体肯定是顶不住的。但丘阿姨执意不肯。她跟儿子说:“我和你爹在一起几十年了,他这次病得没道理,走得也没道理。我这心里,实在是接受不了。你要不让我去陪他,我一辈子都缓不过这口气来。”
唐伯虎拗不过娘,只好把她从病床上勉强搀起,扶到前厅灵位旁。丘阿姨是未亡人,小唐是长子,两个披麻带孝,跪在那里。徐廷瑞也请来一位和尚,在旁边诵经祈祷。一时间,唐家哭声震天,一派悲伤之气。
到了晚间,丘阿姨已经昏过去两次了,唐伯虎又叫老徐去请了郎中。郎中来看了,眉头紧锁,说:“你娘脉搏都小了,这身体也是危在旦夕。你得跟她说,逝者已去,这活人要好好活着,千万不能再伤自己了。”
正说话间,就听外面有人喊爹。这一声喊,竟然把丘阿姨喊醒了。看过去,是唐小妹回来了。小姑娘一头扑到灵位前,放声大哭。唐申在后面跟着,也跪在那抹眼泪。这回家的一路上,唐小妹已经是悲难自抑,见了爹的牌位,再也无法掩饰——上次回来时爹还好好的,这才过去多长时间,就已经阴阳两隔了。
丘阿姨被这一激,又是泪流满面,把唐小妹拉过来,母女两个相拥而泣。郎中在旁边看着,急出一头汗来,一个劲儿地向唐伯虎使眼色,意思是这样不行。这唐伯虎刚想上前劝解,就看见小姚姑娘匆忙跑出来,满脸惶惑,对唐伯虎说:“你快去看看,我嫂子肚子疼得厉害。”
小唐一听小徐妹妹肚子疼,刹那间魂飞天外,已经是慌了手脚,站起身来,拉着郎中就往后走。两个人径直走到后面房中,就看小徐妹妹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咬着嘴唇,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见唐伯虎他们进来,还在说:“我没事,你们忙你们的,我不让她去叫,她非要去。”
这郎中也没二话,上去就拿住小徐妹妹的手腕,一把脉,差点没坐地上,冲着唐伯虎就喊:“快点去喊接生婆,烧热水,她要生了。”
唐伯虎的脑袋里就是“轰”的一声。按道理,孩子现在还没有足月,要生也得再有两三个月。也许是悲伤过度,也许是太劳累了吧,小徐妹妹竟然早产了。
唐伯虎跌跌撞撞到外面叫人,徐廷瑞一听也慌了手脚。老爷子平时做事慢条斯理的,现在竟然腿上像安了弹簧,飞也似的出去找接生婆去了。
唐家彻底乱了。这边厢,丘阿姨和唐小妹还在痛哭,也是一口气没倒上来,一下子就倒了。吓得唐申大叫起来。郎中又被从后面房中叫出来给丘阿姨急救。掐人中捶后背,但这回怎么折腾,丘阿姨就是不醒。
郎中只好叫大家把丘阿姨也抬回床上。唐伯虎是两间房来回串,也没了主意,再看郎中,竟然站在院子里,两腿都在哆嗦。
唐伯虎就问:“大夫,你没事吧?”
郎中说:“我不是没事,我是没办法。我行医这么多年了,我这是头一次觉得害怕。”
郎中都害怕了,那唐伯虎怎么能不害怕?汗水顺着后脊梁就往下流。那郎中拉着唐伯虎说:“去买麻黄、杏仁、炙草、射干、尖贝、泽泻、六曲……哎呀跟你说不清楚,还是我自己去吧。”
说完就往外走了。
郎中出门,却和回来的徐廷瑞打了个照面,徐廷瑞拉着的是个接生婆。郎中顿顿脚说:“赶紧吧,那大人孩子都很悬。”
这时候,小姚姑娘拎着一桶热水过来了,唐小妹也翻了许多干净的棉布往小徐妹妹房里拿。唐伯虎对唐申说:“你去看着咱娘。大夫一会抓药回来,赶紧就给她吃。”
大家各忙各的去了,剩下唐伯虎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该守在哪间屋子好。抬头看看天,心里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今天赶紧过去吧。
不大一会儿,那郎中抓了药回来了,把药递给小唐,说:“拿去,用急火煎沸,就给病人灌下去。”
唐伯虎问:“这药能管用吗?”
郎中摇摇头:“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事到如今,也只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这是还魂汤的方子,灌下去了,能醒过来,自然是福分,如果醒不过来,也就没别的办法了。”
唐伯虎不敢再问下去,心想,这就是说有一半把握吧,总比没有把握强。自己亲自去了厨房,急急地把药煎了,倒在碗里,想想,又拿了一双筷子,端着药就进了丘阿姨的房间。此时丘阿姨脸色已经发紫,唐申在旁边团团乱转,见哥哥进来,上去接了药,唐伯虎扶起娘,叫了半天,依旧是双眼牙关紧闭。只好用筷子撬开她的嘴,唐申把药汤一股脑灌下去。
然后,哥俩就在旁边叫丘阿姨。
丘阿姨依旧是不醒,在拿手指放在鼻孔试,气若游丝。
唐伯虎问郎中:“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郎中说:“叫她的名字,等。”
正说话间,房门被推开了,唐小妹站在门口,说:“生了,是个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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