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扎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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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主意容易,真办事儿难。来到都穆家门口,祝枝山和唐伯虎都犯了难,谁也不好意思上去敲门。犹豫半晌,唐伯虎还是咬牙扣门环,心说主意是自己出的,关键时刻不能退缩,这不都是为了文征明么?人家怎么就能为了自己去找曹大人求情呢?想到这里,心就狠了,面子真的不算什么。
敲了半天,先听狗叫,后有人来。开门的家人一看是俩半大小子,打着哈欠问:“大白天的就来借火来了?”
唐伯虎和祝枝山都愣了,借火?借什么火?
唐伯虎说:“我们什么都不借,就是找都穆有点事儿。”
家人点点头,问了姓名,进去叫人去了。祝枝山问:“你怎么能说什么都不借呢?咱明明是借钱来了。”
唐伯虎说:“我就怕一提这个借字,再也没人出来搭理咱俩了。”
说话之间,都穆就从里面跑出来了,一看唐伯虎和祝枝山,顿时喜上眉梢:“哎呀怎么是你们两个,真是贵客啊贵客,今天晚上终于能一起吃上饭了。”
唐伯虎拉住都穆:“我们不吃饭,我们找你来是商量事儿的。”
都穆问:“什么事儿?”
唐伯虎说:“哥儿几个最近手头太紧,想向你借点钱,不多,够请人吃顿饭就行……这钱我们过些日子就还你,怎么样?”
都穆怔住,不吭声。
祝枝山在旁边笑道:“火借得,钱借不得是吗?”
都穆又惊喜了:“啊?怎么这事儿连你们都听说了啊。”
祝枝山点点头:“听了一耳朵,没太听明白,愿闻其详。”
“那是我爹想出来的主意,给我造个名声。”都穆眉飞色舞地说,“其实吧,也没什么,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吹灯,一直点着,对外就宣称我在熬夜读书。你知道,咱们这大街晚上连个亮儿都没有,黑灯瞎火,我爹就又说了,我们家儿子读书的灯火,就是来给大家照亮的。后来呢,晚上赶夜路的人看见我家亮灯,知道还有人醒着,就上来敲个门,借个火点火把。我爹都让下人们给他们火。后来人们晚上问路就形成习惯了,比如,去唐伯虎家怎么走啊?就会有人答:看见都穆家的灯,再向北拐,再找向东,然后往南走上五百步,再向西一转,就到了。”
祝枝山乐:“那不就是原地转了一圈么?”
唐伯虎点头:“于是你就落了一勤奋刻苦,又慷慨大方的好名声。”
都穆点点头:“名声很重要啊,我爹说,将来考试、作官,都是要看名声的,咱不能什么基础都不打。”
唐伯虎嘿嘿笑道:“那现在考验你名声的时候到了。我记得我第一次找你,你连一个铜钱都不肯给,现在是不是有进步了啊?”
都穆想了想说:“这个也不难,但我得跟我爸爸说说。”
唐伯虎刚想制止他,都穆已经扯着嗓子对后院喊了一声:“爹……”就这一嗓子,唐伯虎就知道今天下不来台了。
没多久,都穆老爹就从屋里出来,看见唐伯虎和祝枝山,脸上立刻堆出笑来:“哎呀呀,才子们来了啊,为什么不去屋里坐啊?”
唐伯虎还没说话,都穆就把他爹拉到一边,嘀嘀咕咕说了好半天。看都穆老爹的表情,一会皱眉头,一会又不停点头,等都穆说完了,笑容再次绽放。
他走过来,对唐伯虎和祝枝山说:“二位才子,钱的事情好说,不算借,就算我送给你们了,支持文化事业么,小意思都是应该的。”
唐伯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祝枝山互相看了一眼。
“不过呢,我也有件事情想请你们帮忙,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帮我一下。”老财主笑眯眯地说。
这个忙对唐伯虎来说,实在是算不了什么。就是都穆老爹最近在布置客厅。他到处收买古董,什么名人字画啊、瓶瓶罐罐啊,都在往家里划拉。有钱人么,闲得没事就必须得高雅一下。都穆老爹也想开了,留给子孙后代什么啊?钱总会贬值吧?房子总会坏掉吧?还就是古董,这东西年头越久越值钱。于是就放手到处收东西,收来收去的,收上幅古画来,画的是古代美女卓文君弹琴。画是好画,就是上面一个字都没有,也没有落款印章,那这就不像真的了。老都的意思,请唐伯虎在上面题首诗。
“一首诗没有几个字嘛,十文钱怎么样?”老都跟唐伯虎商量。
十文钱不够请大客啊。祝枝山先不干了,抢白道:“这怎么行?你知道小唐的画以后得卖多少钱吗?怎么也得……五十文。”
他估计五十文差不多够了,还有富裕。
祝枝山和老都掰扯了半天,僵持不下。老都很不屑地说:“我原来觉得你们读书人,不是很在意钱的。钱算什么啊,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这样吧,既然你们这么缺钱花,那就三十文吧……真没意思,其实我原本的打算,就是送你们三十文,你们送我一首诗。什么事儿一谈钱就没意思了,远了远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他们领进房子。唐伯虎和祝枝山在后面跟着,心里还纳闷,怎么今天这老家伙这么能说。要不是看在钱的面子上,还真得好好理论一下……算了,今天就算了。
都穆把画轴铺在桌子上,这是一个竖长画轴,卓文君坐在画面的下方,上面是大片的空白,好像是专门留给唐伯虎写字的。唐伯虎想都没想,拿起笔来就写了四句诗:浮生难比草头尘,常把千金视此身。若使琴心挑得动,不知匪石是何人?
匪石的典故,出自《诗经》那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匪就是非的意思:我的心不是石头,不能随便搬来搬去。《诗经》小唐熟啊。唐伯虎的意思,卓文君边操琴边想,那个对自己不变心的人在哪儿呢?
诗刚写出来,祝枝山就不停地点头说好。都穆爹却看着那些字不言语。祝枝山心里一凉,莫不是这老小子要变卦?
他看了一眼唐伯虎,唉,这人就爱炫耀才华,诗写得也太快了。
沉默了半天,老都终于说话了:“不错,不错,不愧是大才子。写得真好啊,比这画强多了。”
唐伯虎露出了笑容,心说,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写的。
老都对唐伯虎说:“孩子,只有一样。我这画是一套的,不能一张有诗,一张没诗。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再多送我点?”

小唐一被夸就有点飘飘然:“没问题。”
老都点点头,冲都穆做了个手势。小都转身就去了里屋,片刻,拉出一辆小车来。
祝枝山在心里叫一声苦。那车上,堆积如山的都是画轴。
唐伯虎仔细一看,那画原来是八幅一套,除了已经写完的这幅《文君操琴》,后面还有《昭君琵琶》、《绿珠守节》、《碧玉留诗》、《梅妃嗅香》、《太真玉环》、《薛涛戏笺》、《莺莺待月》七幅。
这些美女里,除了王昭君、杨玉环、崔莺莺几个以外,其他几个人,大家可能还不熟悉。绿珠的名字叫梁绿珠,好像是云南越南那一带的少数民族姑娘。晋朝的时候首富石崇(就是那个客人不喝酒就杀丫鬟,拿白蜡当柴禾烧饭,整天被钱烧得不知道咋办的家伙)花钱把他买来作妾。结果有一天,被一个大官叫孙秀的盯上了,非问他要。石崇不给,孙秀就打击报复,把老石给抓了。梁绿珠誓死不去孙家,跳楼自杀。那边恼羞成怒,一口气杀了石崇在内的十几口人——其中也包括天下闻名的大帅哥潘安。
碧玉的名字叫刘碧玉,也是晋朝人,是个平民家的孩子,16岁时突入豪门,嫁给了汝南王。可贵的是两个人极为恩爱,整天卿卿我我的,汝南王还请大诗人孙婥以碧玉的口气写了六首诗,表达对汝南王的感情。其中一首“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最有名,本来说是惭愧自己家穷,人也不漂亮的意思(替人姑娘谦虚),却留下一个成语叫做“小家碧玉”。安徒生那个《灰姑娘》,俺一直怀疑是从这个故事受到的“启发”。
梅妃呢?真名叫江采苹,是大名鼎鼎的高力士帮唐玄宗在福建找到的美人。唐玄宗那个喜欢啊,给她一个大园子,种满梅花,天天让她在那里闻香味写诗跳舞。梅妃的舞跳得不错,最会跳那种学大雁飞的《惊鸿舞》,唐玄宗宠爱了她十九年——直到杨贵妃来了。杨贵妃来了之后和梅妃死掐了一段,最后胖子打败了瘦子,杨贵妃赢了。
至于薛涛,那可是最最有名的女文青加美女作家。她父亲是官,但却在四川突然病故,撇下薛涛和妈妈相依为命。最后薛涛当了歌妓,被在四川当领导的诗人韦皋看上了,立刻想给薛涛谋个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职,虽然未遂,但薛涛留下个外号叫“女校书”。最妙的是薛涛坚决不嫁人,一直单身,于是最后一系列到四川做官的家伙都成了薛涛的“密友”,就连当时赫赫有名的诸多大诗人都围着薛涛转。具体是谁我就不点名了,大家可以到成都望江公园薛涛纪念馆自己去查桃色八卦名单哈……薛涛不仅色艺俱佳,还发明了一种彩色手绘信纸叫做“薛涛笺”,当时人们争相使用,成为时尚,工艺流传到今,成都很多地方,现在还有卖的。
话扯远了,还说唐伯虎。小唐有一毛病,就是写诗写到兴头上谁都拦不住,也顾不上吃亏还是占便宜了。铺开画,提笔就写,把个老都爷儿俩看得眉开眼笑。刷刷刷,一瞬间就又写了好几首。
昭君琵琶:高抱琵琶障冷风,淋漓衫袖湿啼红。安边至用和亲计,驾驭英雄似不同。
绿珠守节:飞絮无凭只趁风,落花也逐水流东。琉璃瓶薄珊瑚脆,毁不求全妾命同。
碧玉留诗:徙倚闲庭泪暗垂,不须再读寄来诗。已知一代容华尽,地下相逢未是迟。
梅妃嗅香:梅花香满石榴裙,底用频频艾纳熏。仙馆已与尘世隔,此心犹不负东君。
太真玉环:欲与君王共辇还,马嵬路狭转头难。早知怨自恩萌孽,悔不当时乞赐环。
薛涛戏笺:短长阔狭乱堆床,匀染轻捶玉色光。岂是无心误针线,要将姓氏托文房。
莺莺待月:闺门出入有常经,女子不须烛夜行。……
写到最后一首还有两句,祝枝山把唐伯虎挡住了:“行了行了,别写了。”
“干吗不写了啊?这不写得挺好挺顺溜的。”都穆爹不乐意了。
祝枝山道:“咱们刚开始可是说好的,三十文一幅,现在八幅了……”
都穆爹摇摇头:“八幅怎么了?我就烦你们老把钱挂在嘴边。咱们这是交情么,我还沉浸在美好的诗画意境里,你这一说钱,唉,没情绪了,没情绪了。”
祝枝山冷笑道:“交情不也得公平么?二百四十文,一文钱不能少。”
都穆爹不干:“三十文,我送你们。诗,你们送我。”
祝枝山算是没辙了,叹口气,心说,完了,俩聪明孩子,被这个老抠门给算计了。吃亏事小,这要传出去,丢人丢大发了。他捅了捅唐伯虎,意思是你赶紧的说两句啊。
唐伯虎被祝枝山一捅,才醒过闷儿来,轻轻说了句:“我还没盖章呢。”
老都一听,立马改口:“其实啊,你们也不容易,那个……”
唐伯虎在衣服里到处摸:“我那小章呢?哪儿去了?哎吱吱声儿,你看见我带章了么?别是落家里了。”
祝枝山大乐:“你再好好找找。”
老都没了脾气,跟都穆说了几句话,都穆又进屋了,一眨眼功夫拿出两张宝钞和一把铜钱。宝钞是一百文一张的,铜钱四十枚,和祝枝山在那儿数半天。祝枝山把钱一收,唐伯虎把章摸出来了:“唉,拿个章真麻烦,大个儿的吧,带在身上沉,小个儿的吧,又容易丢……”
还说啥啊?谁都不吭声了。唐寅把《莺莺待月》的后两句写上:待月西厢谁倡始,至今传说欠分明。
然后把小章一一给扣上。
俩人揣了钱,和臊眉耷眼的都穆父子告别。都穆还在那儿充大方,对唐伯虎说:“以后有事儿尽管来找我,咱们啥忙都帮。”
唐伯虎和祝枝山一个劲地点头:“没问题没问题。再有画了告诉我们。”
还挺依依不舍的。
这走出去还没几十步路呢,就听见“啪”的一声。回头看,是老都打了小都一个大耳勺子:“你个败家玩意儿……这点字儿比画都贵了!”
小都“哇”一声哭了,跑屋里去了。
唐伯虎问祝枝山:“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今天这笔钱,我爹开饭馆一个月都挣不来。”
祝枝山嘿嘿笑:“咱不是故意的……咱可没说要写那么多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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