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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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真正悲伤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只是那几天我竟然像是在梦中,什么都不能想,看着经过的景色,发生的事情像隔了层纱样,让人恍惚究竟是不是真正存在。反而在睡梦中,惨叫,鲜血,混着火焰,我没觉得可怕却总是一下就惊醒,落着泪,喃喃地,不停地念:“对不起,对不起……”
尚吾总是守在我身边,轻轻拍着我,说着:“郁蓝,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我渐渐清醒了,睁开眼,见是尚吾就松了一口气,蜷着身体往他怀里靠。慢慢开口问:“二哥,我们去哪?”
这几天,我们两个就像受尽惊吓的小鸟,稍一点点风吹草动,钻进偏僻处不敢声响。幸好都只有惊无陷,离西拢城越来越远,心渐渐安下去了,却也越来越凉,就像两片漂泊的叶子再找不到归根的那处。
尚吾沉默了好久,才幽幽的说:“去京城。”
我忽然想起那个常年在外的大哥尚炎,最近几年,他已经离了远方亲戚开始独立经商,前几个月家里收到过他一封家书,说在京城定下一门亲事,等闲下来就回家禀告爹娘。
我忽然打了个冷颤,想到,万一尚炎不明就里贸然回家,被宗政府里知道,会不会……
尚吾拉我起身,一边说:“我们也没旁的地方可去。”
为什么我会混到这么悲惨的地步?我只是想好吃好喝过完我这一生的,为什么连这么小小的心愿都实现不了?我恨,死阎王整我也罢了,居然这么害我的家人,等我死了,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只是现在的处境啊……我一想起就觉得头大,小时候看过这世界的地图,京城说远也不远,就在西拢城东边,也就我小小的一巴掌的距离。但说近绝对不近,只有苍天阎王才知道凭我们俩小孩,四条小短腿究竟要走到猴年马月。
我想着忙掏遍身上口袋,却摸不到一个铜钱,平时里出门不是有尚融就是有下人跟着,我老早丢弃了前一世随身携带现金银行卡身份证的良好习惯。现在弄到穷到连叮当声都没的地步,真是应了一句话人太依赖别人真是不行。尚融……我开始怀念那个总是被我咬得哇哇大叫的小孩了,那一天他冲着强盗跑了出去,他究竟怎么了样?
尚吾忽然抱着我,喃喃说:“不要想,郁蓝不要想,想了就再走不动了。”
我怔怔地愣着,半天才发现有水滴到尚吾肩上,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泪流满面。是的不要去想,尚吾说的有道理,不能想,一回想就会痛得站不起来,走不动。
我叹一口气,伸手在尚吾身上一阵乱摸,居然半天也同样摸不个半个铜板。这几天都是尚吾寻着吃的东西来,凭他那样的死性格有银子肯定也花钱弄光了。我继续叹气,这先真是山穷水尽了,不只是像,我们真的成了俩小乞丐了。
然后有一天,我们两走累了,坐在一处墙角歇一下,想着离京城到底还有多遥远,肚子又呱呱乱叫,饿极了。
“二哥,你说我们俩这样的卖相,拖出去乞讨营业的话,能得多少同情分?”我苦中作乐地呵呵笑着,心想以前老是看电视剧看到某富家公子小姐有事没事就想着装扮着乞丐玩,当时还想着当乞丐有多少好玩,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竟然会沦落到我头上。
尚吾的脸色有几分尴尬,喃喃念着:“君子不取无劳之钱。”
话还没说话,路过一个胖胖大婶,一见就抛下几个铜板,还同情地念着:“唉,这么小的孩子就出来乞讨,真可怜啊。”
尚吾的脸瞬间就僵住了,肚子却在那时很合作地响了起来,进了这个城镇以后,再找不到野果子的,已经饿了好几天。
毕竟还是小孩子,捱不住饿,我笑,小心地捡起那几个铜板,揣进口袋里,说:“二哥,我们买白切面包吧,便宜又不容易坏。”
“郁蓝,”尚吾也淡淡笑开了,摸着我的脸,忽然说,“郁蓝,要常笑,你笑起来……很温暖。”
他这算是夸奖我吗?我拍拍尚吾的头,大笑:“小子,我可是你妹妹啊。爱上我可是**的!”
人只要活着,还是要笑着面对。
但是,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阎王可真是叫我见到了。
一路乞讨,一路捱着饿,花了半个多月,我们才走到江原城。这辈子长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的路,在搓着疼痛的脚板时,我怀念啊,怀念前一世的飞机汽车,那是多么方便伟大的发明,这么点的距离,倏一下就到,那能轮到现在这么辛苦辛劳。我碎碎念着,忍不住抱怨着:“二哥,我很后悔,应该多带点金银出来,那现在就可以雇辆马车了,也不用熬这么辛苦的。”
没听到尚吾的回答,却换来一声扑通倒地的声音。我愕然回头,只看到尚吾很正经地倒在了地上,伸手一拉,发觉那身子居然烫得吓人。再看尚吾一张小脸居然红得像是蒸熟的龙虾样,蹙着清秀的眉头痛苦万分的样子。
“二哥,不要在这里睡觉?”我抓着尚吾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心却沉了下去,忙解开他衣裳看一看伤口,果然边缘有些红肿化脓的迹象。
伤口感染!这几天忙着逃命,一直都没帮尚吾清理过伤口,偏偏我这个二哥又是属于打死也不吭声的闷葫芦,一直强忍着痛不肯开口,竟然让伤势恶化到这种地步。伤口感染,伤口感染,我不由想起前一世我曾经摔伤过一次,当时伤口只是小小地化了点脓,就挂了一星期的抗菌消炎吊瓶。那时那个痛苦啊,害我从那以后再不敢让自己受伤了。
伤口感染啊,处理不好会出人命的。
我慌了神,忙连拉带背地将尚吾拖进一间医馆,还没等我开口,那群眼睛长在头顶的店伙计鼻子哼一哼,只问了一句:“你有钱么?”
我心一冷,小心地掏遍身上所有的口袋,只有区区的两个铜板,还是被当成乞丐有人扔下来的。我摸摸脖子,上面还挂着一块弥勒的玉牌,那是娘亲在我生日的时候特特请了工匠雕的,那也是那个柔顺到几乎叫人忽略了她存在的女人,生平第一次奢侈的举动。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我总是不离身地带在身上。
只是现在,我将玉放手心里握紧了一下,然后摘下来递给了那店伙计。说:“我没有钱,但是我可以用这块玉来换,只要你们能医好我哥哥。”
“一个小乞丐能有什么宝贝的,别拿假货来坑爷。”
虎落平阳啊!我扯着嘴角,强忍着想骂人的冲动,望望小脸烧得通红的尚吾,然后尽量低声地说:“这是最上等的寒池羊脂白玉雕成的,最少能值二三十两银。麻烦请大夫出来,为我哥哥看病!”

“这么值钱?”那店伙计刚想伸手一丢,听我这么一说,慌忙又收了回来,凑到眼睛底下仔细瞄,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抓紧了往里跑,说,“我请先生看一下,要是敢骗我,非……”
我心里有点怕怕的,虽然在今世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很习惯前世的金钱算法,人民币,美圆,欧元,至于怎么折算真金白银的,我实在是弱智地可以,所以就算我知道这一块玉牌很贵,然后我就按着两文钱一串糖葫芦的价格,一百文钱等于一吊,十吊钱等于一两银,那二十两银就等于一千根糖葫芦,可能多到要用牛车拉的恐怖地步了吧。我这随便一开口会不会将牛皮吹太大了。
只是,后来才听尚吾说,娘亲买这块玉牌的时候,是花了一百两银三吊钱,是她节省了两三年的积蓄。
怪不得,当时那所谓的先生从后堂里走出来的时候,尽管一直强忍着,但是那抽搐的嘴角分明是掩饰不住的微笑。见到我,停了一下,才将情绪阴沉了下来,高声喝着:“哪来的野丫头,居然敢拿假玉来骗人!”
假玉?我愣住了,一时间竟然傻到只会看着那只手高高仰起,将一方手帕故意不小心地扔到地上,然后一声响,那帕子滚散开,露出一些碎得不成样子的玉沫。
“你……”
那医馆先生很假地怔了怔,然后推脱说:“怎么不小心,连个东西都接不好,这下摔碎了,也由不得你再骗人了。”
只是这么一摔,竟然会变成这么的碎沫,而且这玉的颜色偏黄,明显与我那一块不同。想吞掉我的玉那也要找点高级一点骗术,这么敷衍当骗小孩啊。
我冷眼看着,说:“那不是我的玉。那玉我交出去了也没想要收回,只要大夫能治好我哥哥的病,那玉自然会给你。”
可悲啊,就算我所说得再正确,只是这一世我始终还是个七岁的孩子,没人会把我的话当真,只不过,似乎记忆太多太久远,以至于连我自己都会忘记我还是个孩子的事,没有人会把一个孩子来认真对待。
所以那个无良大夫只是扯着嘴唇笑了几声,将另一只一晃,那一块在我脖子上时刻不离挂了好几年的玉牌一闪而过。而后,那个更无良的店伙计就在无良大夫的指示下,一把拎起我的脖子将我扔出了店门。
我怒,一下跳起来,大叫:“你们这群强盗!”话还没说完,尚吾虚弱的身体就像破布娃娃被丢了出来。我忙跑上去,想接住尚吾却只发现自己短手短脚,根本抱不住那个身体,连带着被砸出好几步,当成了小小的肉垫。
顾不得浑身伤痛,忙翻身去看尚吾,尚吾微微地呻吟了一声,张开眼,迷糊地望了望,似乎微笑了一下,却又一下皱了眉头,闭了眼。
尚吾的伤势拖不起来,我只好望着那个黑心店伙计轻蔑地摆着手,像是赶两只苍蝇样对着我们。我叉着腰在医馆门口放声大吼:“等本姑娘我发达了,一定要灭了你们医馆,让你们这些个无良大夫替我提鞋!”
骂归骂,出气归出气,但事实还是很残酷地摆在眼前。这人啊,就是这么势利,我有钱的时候想着怎么坑我钱,我没钱的时候,谁都不踩我。我半是背半是拖带着尚吾几乎找遍了整个江原城的大夫,一听我说没钱,那俩眼睛立刻长上了头顶,只会用鼻子哼哼了,瞅都不臭第二眼。
我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心想起孟姜女当年哭倒了长城,我要是能哭倒这一小片墙压不死那群黑心的大夫也好出出气。但想象归想象,现实呢,我还是只能攥紧拳头,恨,又无可奈何,只能存着侥幸的心理,至少还有下一家。
这其中的时间尚吾倒是清醒了一两次,一句话没有的,只是在我后颈呼着气。忽然悄悄地伸手抹一下我额头的汗,然后说:“郁蓝,放下我吧,你走不动了。”
“怎么会?我可是整天跟着尚融爬上窜下,壮得跟头牛一样,当然是最漂亮的那种牛。”我笑着说,回头想去看尚吾,却只觉得脚下一软,就自然地同大地妈妈相亲相爱去了。
尚吾没力气动,只被我抓着一个胳膊趴在我背上,不知道是不是摔到他了,只听到他小小地吸了一口气,强忍了一会,一些冰的水滴落进我脖子,痒痒的。
“郁蓝,知道京城怎么走么?路上要小心,不要随便相信别人的话,见到可疑的人要赶紧跑开……”尚吾的声音闷闷的有点哑。
这算什么,想交待什么?我抓紧尚吾的手,一下爬不起身,索性躺在地上看起天来。幸亏这时已经晚下来,天色黑黑的,路上走的人少多了,不然像我们这样躺在路正中央,被警察叔叔看到了非治一个妨碍交通的罪名不可。
我忽然突发奇想,想着我前一世那些流行到扑街的电视剧,幽幽地对着尚吾说:“二哥,你说这时候是不是应该下一场雨,才更有那种气氛和悲凉的感觉呢?”
尚吾愣了半天,然后抬起脸,感觉刺刺地冷,仔细看,竟然真的滴下几颗雨,渐渐就开始下大了起来。
忙扶着尚吾往狭窄的屋檐下躲,尚吾居然笑了半天,然后摇着头看我说:“郁蓝,你真是个……”
“……乌鸦嘴是吧?”我苦着脸望着老天,心想,老天爷爷,我不是开个玩笑而已,你不用这么跟我较真吧,幸亏我没说要下冰雹,下黄金的,不然非砸出人命啊。
“郁蓝,一切都要小心,说话不要那么冲了。”尚吾似乎笑累了,将头靠在我身上,跟着我一起看雨。
“恩。”我应。
“见了大哥,叫他别回家,宗政家他惹不起。对啊,大哥要成亲了,我还没见过嫂嫂呢,不知道会是怎么的人,不要太凶了。”
“恩……”
……
“……郁蓝,哥哥有点困了。”
……
“郁蓝唱歌给哥哥听吧。”
我说,忽然想起前世记忆的一首歌,望着那仿佛一直下不停的雨,缩着身体,轻轻哼。
“湿润的瞳孔深处,你的身影依旧,世界将持续到何处。中断了的,每日的话语,在寒冷的暴风雨的夜里,也会向未见身影的你传达,告诉我,越过大海的风,祈祷穿越时空,祈祷穿越时空……”
我哼着,尚吾听着,渐渐就闭了眼睡去。那时并没有下雪,我浑身就像是埋进雪地里样,冷得快要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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