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那一夜北风正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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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我们相信不相信,西拢城了出现了盗贼,更确切的是强盗的消息却是正传播得风光,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
爹爹便是其中最紧张的几个之一,西宝家金银珠宝虽然不多,但田多地广也算是一方小小的富豪,生怕被强盗瞄上,对着我们几个小鬼下了道死命令,在盗贼被抓之前,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一步都不准出门。一向还算通融的尚吾,这段时间也冷了脸,无论我们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为所动,一心一意看他的书,练他的字,把旁的人完全当成了空气。
我倒是还好,本着立志成为这代才女的伟大理想,不能出门就自己寻着书看,好在爹爹别的不多,单单书多,抱着暖炉,啃啃点心,日子也并不是很难过。
只是苦了尚融这个小儿多动症的孩子,一张小脸皱得跟个小苦瓜样,在我身边左绕个圈,右绕个圈,不停地叫着。“妹妹啊,好无聊。”,“妹妹啊,好无聊!”
就在我快被他转得两眼发晕,感觉小星星一闪一闪的时候,尚融终于也累了,我们俩就头并头地躺着说着话,睡着了。迷糊中,感觉尚吾似乎帮我们盖了盖被子,然后温和地同我娘亲道了道晚安,轻轻地带上门。
睡到半夜,我是被鼎沸的人声吵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纸糊的窗户上映着无数的人影,黑糊糊的,极快舞动着,样子很怪异。
我愣了愣,回过神急忙推醒在一旁的尚融,两人坐着,不禁面面相觑。
窗上那些黑应舞动得更加狂乱,屋外喧哗声更甚,间或夹杂着一些金属撞击,还有沉闷的惨叫。也来不及多想,忙拉了尚融胡乱往他头上套了些衣服,滑出被窝就往下溜。
门猛得被撞开了,一阵凄厉的寒风肆虐地灌了进来,卷起一片长发,和着风雪翻飞。又砰得一声巨响,门又被摔上了。
我不禁吓得缩了一缩,仔细看,才发现那个一进门就大口喘着粗气的黑影居然是娘亲,却又是全然陌生的样子。一向梳得整齐精致的发髻整个散开搭拉发丝,落在凌乱的衣裳上,还能分明看到衣角上的血迹,红得吓人。而娘亲的一张脸却像被这风冻住样,苍白的没有了任何血色,只嵌着两颗眼珠子,黝黑,黝黑,像两团小小的火焰跳跃着,异样燃烧着。
“娘亲……”我本想叫一声,却被娘亲那异常的样子吓住了,噎着说不出话来。
只见我们两个孩子都已经穿戴整齐,娘亲咧了咧嘴,说不出是笑还是哭。停了一停,猛得扑过来一把抱起我往大大的衣柜里塞,又把同样摸不着头脑的尚融也塞了进来。然后,娘亲一双冰冷的手指留恋地在我脸上抚摩了一会,又抱一下尚融。叮咛说:“乖乖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声!”
眼前一黑,我同尚融就被娘亲关在了衣柜里,埋在成堆的衣服中间,但我还是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尚融紧紧抓着我的手,那么冷的天气,竟然颤抖着冒汗。
然后,忽然我听到那一扇雕花的木门被大力踹开的声音,娘亲小小的惊叫一声,花瓶跌落脆生生地响。
我一惊,感觉心都快被揪出来,忍不住就扑起身往外,却被尚融眼快手快,一把捂住我的嘴。低声在我耳边不停地叫:“妹妹,妹妹。”
那是强盗啊,他们要杀了我娘亲。想起这不寻常的一夜,外面似乎很遥远的叫喊声都分明诉说着一个我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强盗来了!我哭,张嘴就要那一只捂住我嘴的手,不停地挣扎地想脱身。
尚融的手都快被我咬出血了,第一次他居然没觉察到一样,只是紧紧抱着我,身体颤抖着,然后我感觉后颈上湿湿的,有东西落进来冰凉的冰凉的。尚融还在喃喃地说:“不能出去。”
只听到外面有一个利器刺进身体的沉闷声音,一个人往衣柜上倒来,又缓缓地滑下去,我似乎都能听到血液从伤口中流出的汩汩声。
我一刹那感觉到了心凉,虽然没有看到,但是我知道那是娘亲,这一世生我养我的娘亲就这样倒在了外面,我却连伸手拉一拉都做不到。我松开了咬尚融的嘴,抱着他的手臂,第一次开始痛恨起现在这个孩子的身体。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要不是尚融拼命拉住了我,也只是多一个人死,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沉默着,尚融也沉默着。
也不知道过了过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来。尚融悄悄探头往外看了看,从衣柜里跳了出来,一下就僵住了身体,脸色惨白,慌忙别过头,回身扶我下来。我心一惊就下意识地往下瞄,尚融却捂住了我的眼睛,哑着声音说:“不要看……”
那一下,我只看到一个横躺的人影,地上积了好大的一片血迹,只有那衣服依稀还能认出是娘亲喜欢穿的那一件。有些事只要不是亲眼见到,都可以欺骗自己说没有发生过,那只要没亲眼看见,我是不是就还可以认为娘亲还在某一个地方等着,等我回家。尚融的手蒙在眼睛上痒痒地,又让人想哭。
那一夜,向来只是传闻的西拢城强盗,突然就出现了,那么迅疾,那么让人不知所措。
我跟着尚融小心地往外看,北风一送,感觉冲进鼻腔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样,叫我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吐出来。
拼命压抑了这种恶心的感觉,我总算感觉神智清醒了一点,能开始考虑问题。强盗,我抱着脑袋拼命回想着我前一世所受的紧急情况教育。冷静,冷静,首要的事情就是要及时播打报警。110,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一世110的称呼就是衙门。
“尚融。”我感觉到他那只牢牢抓住我的小手,回握了一下,说,“我们要去报官,赶快报官。”
尚融的眼睛闪了闪,点点头。
想起来这一世前七年,我的调皮孩子的生活并不是全没有好处,因为老是做着瞒着家人偷偷溜出去捣蛋的事,我敢说,这整个西拢城再没有比我同尚融更熟悉偷跑的人了。
闭着眼睛不去看地上究竟流淌着多少鲜血,堵上耳朵不去听周围还有多少的惨叫,尚融牵着我就像飘摇在寒风中的一片小雪花,小心翼翼地顺着角落往着我们的秘密通道靠近。
不知道究竟闯进了多少强盗,但很不幸地,就算我们两个很小心地蜷起小小的身体,但听到那接踵而来的脚步,还是被吓到了。
尚融急忙拉我躲进树丛,探头望来处望去,两三个黑色夜行衣的大汉提着刀四处看着走来。在白雪皑皑的夜里看起来格外触目。
“这边也有黑衣服的强盗。”我探头望了望另一边,那黑衣服就像是白奶油上的黑苍蝇,让人忍不住想痛扁他们一顿,就是他们杀害了我娘亲,而且还穿这么没品位,谁说坏人一定要黑色夜行衣的?
但是最初的鄙视过后,我不仅瑟瑟开始发抖,这样一群没有品位不知道变通的强盗,随便动动手指就能要了我们的小命。前后都是强盗,这种被电视演老套的恶俗情节,很可能就会要了我年轻轻的小命。

回来了,有点迟,啥话都不说了,出差很辛苦。
忽然,尚融将我往后推了一步,更深地藏进四季常青的灌木中。
“尚融?”我愣愣地望着,那张小脸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严肃表情。
“叫哥哥。”尚融习惯性地打了一下我的头,按着我的肩膀,露着迷离的微笑,低声说,“妹妹,你一定要活着呀!”
啊?我还没反应过来,尚融忽然推开我,低头猛得就冲出了树丛。
两边正细细到处搜索的强盗立刻看到他,大叫着“那边有人!”,提着闪亮的大刀匆匆追了上去。
臭小孩,p点大,装什么英雄,你要敢死掉,我追到阎王那也不放过你!我很想大骂一句,但不知怎么的眼泪就涌了出来,望着尚融渐渐跑远的小小背景,视线开始模糊,直到再看不见。
使劲抹了一下眼泪,我一心念着110,只要我及时跑到宗政府找来官兵,一切都还有可能挽回。一定要等到我回来!
我碎碎念着,扒拉开浓密的树枝,拼命迈动小短腿。西边院子,最北那一角生着棵广玉兰,左边两米的草丛里的围墙有一处小小的缺口,那就是我们所谓的秘密通道。
轻车熟路地,很快就能望见那一株广玉兰,光秃秃的树枝很突兀地越过围墙向外伸展着。
我心一松,一刹那被树枝刮出很多伤痕的手脚也轻松了不少,赶快拨出身子就往那跑。
猛然间,像是被冰住样,我就这么立在原地,离我藏身的灌木只几步,离那株广玉兰只几米,却怎么都动不了。只因为一个人影,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远远地映进我的视线。
墨一样的黑衣,平静无波的脸庞,几缕被风吹落的发丝盖在眼睛上,映着刚刚被点燃的火焰,反而更觉得冰冷彻骨。
佘逸平……
我的思想一下冻结了,几乎不能思考。为什么宗政府的佘逸平回在这里?为什么太守府的下人会跟强盗站在一起!
我无助地望向那一株广玉兰,从这里隐约能看到那一个围墙上小小的缺口,但就是这么短短几步的遥远,在我看来仿佛天涯般不可触及。逃出去,就算我能逃出去又怎么样?找官兵来。尚融说,但是根本就是官匪一家啊……
小心盗贼。忽然想起佘逸平那时不阴不阳的一句话,我抓着胸口,感觉心脏一阵收缩,这是对拒绝宗政家亲事的报复么?
一切都是因为我,才招来这样的血光灾难……
我想起那模糊的一眼,那个满身是血倒在地上的人,那个分明是我的娘亲,但我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娘亲。
要不是我,我还没发觉前,双脚就开始无意识地动了起来,向着佘逸平就这样走了过去。
我完全没有想过究竟想要做什么,见了佘逸平能说些什么,想要说些什么,我只是就这样走了过去。心想着,就算是被杀了,也好过现在这样,心痛的快要裂开。
北风刮了一夜,借着火光渐渐能看到一些细小的东西从眼前飘过,带着微许的闪亮。
雪,终于开始下雪了。
我怔着,发现因为下雪,不少强盗都抬头望着天空,其中有人转着头,稍一注意就能转一下眼就能望见我。
仿佛凭空伸出的一双手,抱着我的脖子,一下就将我拖进了浓密的树丛中。
“咦,刚才好像有人了。”还能听到那一个强盗疑惑地说,转了头,拖着还滴着血的大刀,慢慢走了过来。
有点冰冷的感觉,很熟悉安心的感觉,尚吾浑身淌着血,将我抱在怀里,往阴影中躲去,只有那眼神仿佛什么都不能动摇,呈现出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称的冷静。
从树枝缝隙中看去,能看到那一双被溅满鲜血的大脚停在了前面。半天不动,我正奇怪,忽然,哗一声轻响,一柄闪亮的刀瞬间刺进来,贴着我的脸颊刺到旁边的树干。
接连几下,那刀更快地刺了进来,有好几次都快刺到我身上。尚吾却将身体一挡,那刀就毫不留情地淹没在他身上。
我呆,尚吾抓起衣服缠到手上,趁那刀退出的时候,硬将上面的血迹抹了干净。
“好像刺了什么东西,奇怪。”那强盗疑惑地说,停了一会,似乎是望着刀锋发呆,正伸手拨弄一下树枝,那边有同伴叫了他一声。犹豫了一下,那双大脚转了方向离开了。
“二哥。”我望着那个像是从血水中捞出来的尚吾慌乱无措地叫一声,尚吾闷闷地哼了一声,像是被我抓到了伤口,眼睛里一片湿润,却拼命眨着不肯落下泪,逞强地抚着我的头发,不停的说:“别怕,二哥在这里,别怕。”
我猛然惊觉,尚吾再怎么懂事早熟,也才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好生好养的,突然经历这样可怕的事,心里的恐惧是可想而知的。看着尚吾那很勉强露出的微笑,我忽然觉得心疼,枉我活了两世居然还要靠这么一个孩子硬挺着肩膀安慰,真没用啊。
我抓住尚吾的手,放在手心暖了一下,想笑,但当时的笑容一定是很悲伤,因为尚吾哑着声说:“不要哭。”
我着急地看着尚吾,他身上有着很多伤口,背上那一个还在不停地流着血。想起前一世上过中药学,但先生讲课太乏味,害我老是想着睡觉,也没学好,只记得那先生唠唠叨叨地说这些那些花啊,草啊都是能止血的。在我的理解来说就变成了所有的花草都能止血。但是现在却是大冬天,我勉强摘了把常青树粗糙的叶子,塞进嘴里嚼碎了抹在那个伤口上,粗粗地包扎了下。吹嘘着:“二哥,你妹妹我可是在世华佗,死人都能医活的。”
话一说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尚吾回头呆呆望,那一片,曾经被我们称做家的房子,淹没在了一片火海中,妖冶的颜色,通红通红,映得半边天都亮了。
爹爹,娘亲,大娘,还有那个捧着狗尾巴草灿烂微笑的尚融,老是被我咬到哇哇惨叫又想着送我玉兰花的尚融……真的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了吗?
尚吾还在痴痴地看,我忙推着他说:“二哥,走吧,不要回头。”
因为这个角落还算偏僻,再加上强盗们刚搜过,附近没见到其他一个人,只是火越烧越旺,再呆下去不是被火烧死就是烧到我们再没有藏身处。
尚吾别开头,悄悄用手抹了下眼角,我没吭声,知道他在哭也没说破。只是拉着他的手,钻进了那个缺口,钻出了我生活七年的家。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火烧得很大,尚吾的手冰凉的,却没有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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