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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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首回楔子内云:“古今小说千部共成一套”云云,犹未泄真。今借老太君一写,是劝后来胸中无机轴之诸君子不可动笔作书。
凤姐乃太君之要紧陪堂,今题“斑衣戏彩”是作者酬我阿凤之劳,特贬贾珍、琏辈之无能耳。庚辰】
     
(第五十四回
积德于今到子孙,都中旺族首吾门。
      可怜立业英雄辈,遗脉谁知祖父恩。戚蒙)
    (积德子孙到于今,[白居易《道州民.美臣遇明主也》:“民到于今受其赐,欲说使君先下泪。”此一长诗,叙道州侏儒被当做地产上贡皇上的事,是暗中指责皇上不把臣民当人对待。]旺族都中吾首门。
      堪悲立业英雄辈,遗脉孰知祖父恩。知回首。靖藏《靖藏》此诗原在上回回前批后,文字与《戚》、《蒙》不同,后又多“知回音”三字。高适《飞龙曲.留上陈左相》:“折腰知宠辱,回首见沉浮。”高适的诗也长,讲的是功臣末路。由此看来,这改动是作者有意而为。“旺族都中吾首门”,指的是曹宜府当时之盛?]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却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大簸箩的钱,听见贾母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自[只.列]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
二人遂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新煖银壶捧在贾琏手内,随了贾珍趋至里面。贾珍先至李婶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身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于是除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俱垂手傍侍。[礼数规矩又上来了。]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其实是因要跪,所以做的塌矮。]贾珍在先捧杯,贾琏在后捧壶。虽止二人奉酒,那贾环弟兄等却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宝玉也忙跪下了。史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子)又帮跪下作什么?有这样(的),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宝玉悄笑道:“再等一会子再斟去。”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方起来。又与邢夫人、王夫人斟过来[了],贾珍笑道:“妹妹们怎么样呢?”贾母等都说:“你们去罢,她们倒便宜些。”说了,贾珍等方退出。
当下天未二鼓,戏演的是《八义》[明.徐元由《赵氏孤儿》改编,写春秋时八义士帮助被抄斩的宰相赵盾一家孤儿的故事。]中《观灯》[《观灯》为该剧《宴赏元宵》一出,和贾府此时元宵夜宴对景,伏贾家被抄家,亦有义士帮助。]八出。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贾母因说:“你往哪里去?外头爆竹利害,仔细天上吊下火纸来烧了。”[妙,才戏谶,又口谶。]宝玉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贾母因说[问]:“袭人怎么不见?她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她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听了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她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儿晚上她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她看着,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她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她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她不用来,只看屋子。[包揽,其实未必说过此话。]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躭心,又可以全她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她,我)叫她来就是了。”贾母听了这话你[忙]说:“你这话狠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别叫她了。但只她妈几时没了,我怎么不知道?”凤姐笑道:“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贾母想了一想,笑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众人都笑说:“老太太哪里记得这些事。”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她从小儿伏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末后给了一个魔王宝玉,亏她魔了[与他魔了她.梦]这几年,她又不是咱们家的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她妈没了,我想着要给她几两银子发送,也就忘了。”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她四十两银子,也就是了。”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前回有鸳鸯的爹报了病危,如今娘又死了,鸳鸯成了孤女了。]我想她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她家去走走守孝,如今(她两处全礼,何不.梦)叫她两个一处作伴儿去。”又命婆子将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她两个吃去。琥珀笑说:“还等这会子呢,她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且说宝玉一迳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宝玉至园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麝月道:“她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的进去唬她们一跳。”于是大家蹑足潜踪的进来,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人{二人}对面,都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打盹。宝玉只当她两个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彀看父母回首[殡殓.梦]。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到也算(养.列)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袭人的爹早死,如今娘又死了,也成了孤女。]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她也来了。我这一进去,她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她两个清清静静的说一回。袭人正一个闷(闷的),她幸而来的好。”说着,仍悄悄的出来。[来也情,去也情,不显山露水,真好情怀。]
宝玉便走过山石之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可笑,教宝玉女孩一样。]后面两个小丫头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预备去了。这里宝玉刚转过来,只见两个媳妇儿迎(面.列)来了,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你大呼小叫,仔细唬着罢!”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道,大爷[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已到了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神魔剧,演的是水神金花娘娘帮助皮匠陶谦同张真人斗法的故事。]哪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宝玉笑命:“揭起来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庚夹:细腻之极!一部大观园之文皆若食肥蟹。至此一句,则又三月于镇江江上啖出网之鲜鲥矣。规矩,这盒中物不能看,如此,二人是蹲着双手举盒过头。]宝玉看了,两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蔬,点了一点头,迈步就走。麝月二人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给了个难题,如今盒盖在地,如何不看盒内将盒盖重盖上?又提了个醒:谁在破坏规矩?]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她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这好的也狠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宝玉笑道:“你们是明白人,躭[担.梦]待她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来至园门。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的出来打探,(见)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壶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哪里弄的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哪里(会)走大了脚?”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盄子倒了洗手。”[多大口气?唐.姚合《陕下厉玄侍御宅五题.泛觞泉》:“酹滴苔纹断,泉连石岸秋。”应是“秋纹”二字出处?从此处知,亦属薄命也。]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彀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幽了一默,又伏笔后回。]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回,沤了,跟进宝玉来。
宝玉便要了一壶煖酒,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二人也(笑)让坐。贾母便说:“他小(人儿.梦),让他斟去,大家到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让她二人,薛、李也只得干了。[老太太的面子。]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妹妹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她干了。”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她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这情景就是今天也只有夫妻才行。]宝玉(又)替她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凤姐心思,竟是暗中嘱咐二玉。]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丫头们斟的。[未写再娶,此妻何来?因为她本来就是,所以秦可卿并非是贾蓉之妻。]复出至廊上,又与贾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
一时上汤后,又接献元宵{来}。贾母便命:“将戏暂歇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与他们吃去。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生儿进来,放两张杌子在那一边,命她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贾母便问李、薛听何书;她二人都回说:“不拘什么都好。”贾母便问:“近来可有添些什么新书?”那两个女先儿回说道:“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道:“叫做凤求鸾。”贾母道:“这一个名字到好,不知因什么起的?先大概说说原故,若好再说。”女先儿道:“这书上乃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听了,笑将起来。贾母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忙上去推她,“这是二名字,少混说。”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女先生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讳。”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们只管说罢,重名重姓的多呢。”[气概,怕的都是些胆小鬼。]女先生又说道:“这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那日遇见大雨,进到一个庄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小姐芳名叫作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贾母忙道:“忙[怪]道叫作凤求鸾。不用说,我已猜着了,自然是这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一回书。”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过?便没听过也猜着了。”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靖眉:“满腹文章去作贼”,余谓多多。】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下[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环,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環?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蔑.梦]人家。[编的悲剧。]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编的喜剧。]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蒙)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她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她们一来就忙(叫)歇了。”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辨[辩.梦]谎。这一回就叫作《辨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一语惊破梦中人,本书正是“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之书了。命以“即事”不谬。]是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那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两出戏,之后再从昨朝话言辨起如何?”[妙,是让观书人也醉了,复入梦中,再从昨朝看起。]她一面斟酒,一面笑说,未曾说完,众人俱已笑倒。两个女先生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没了。”薛姨妈笑道:“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凤姐儿笑道:“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爷,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梦)了这么大。[跟黛、湘、钗一样,从小住在这家。不一样处是当小子养,时在南京织造府。]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的兄妹,便以伯叔[是大伯小婶.梦]论,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其中有:“老莱子孝养二亲,行年七十,婴儿自娱,着五彩斑斓衣裳,取浆上堂,跌扑,因卧地为小儿啼,或弄雏鸟于亲侧。”七十了,如此孩儿是可笑,是滑稽?假装的,是可敬,是可怜?二老应九十以上了,看到白了胡子的儿子这个样儿,是可乐,是可悲?]他们不长[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了一点儿东西,大家喜劝[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话我不成?”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恸恸[痛痛]的笑一场,到是亏她,才一路笑的我心里通[痛]快了些,我再吃一钟酒。”吃着酒又命:“宝玉,也敬你姐姐一杯。”凤姐儿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拿起来,将半杯剩酒吃了。[何等亲密,应是从当小子养时就有了。]将杯递(与)丫环,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了一个上来。于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将温水浸着代[待]换的杯斟了新酒上来,然后归坐。

女先生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贾母便说道:“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人听说,忙和弦按调拨弄起来。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三更了。”贾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来。”早有众丫环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穿了)。王夫人起身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煖和?”王夫人道:“恐里间坐不下。”贾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香,又煖和。”众人都道:“这才有趣。”说着便起了席。众媳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另有[又]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便说:“这都不要拘礼,只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姊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菌,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便是贾蓉之妻。贾母便说:“珍哥儿带着你兄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
贾珍忙答应,又都进来。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起来。你快歇着,明日还有大事呢。”贾珍忘[忙]答应了,又笑说:“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正是忙[忘]了他。”[是故意将“忙忘”二字颠倒,暗示众人忙忘了大事,还不知觉。]贾珍答应了一个“是”,便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二人自是欢喜,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贾琏去追欢买笑,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竟没一对双全的,就忘了蓉儿,这可全了。蓉儿就合你媳妇坐在一处,到也团圆了。”因有媳妇回说开戏,贾母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的兴头,又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叫他们且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句给他们瞧瞧。”媳妇听了,答应了出来,忙的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口去传小厮们伺候。小厮们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只留下小孩子们。
(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个人,从逰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不及抬箱,故料着贾母爱听的是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婆子们带了文官等进去见过,只垂手站着。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俇俇。你等唱什么?刚才八出《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都比咱们家的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顽戏家的班子,虽是小孩们,却比大班还强。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提琴至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戚、蒙》:“只用箫随着,笙笛一概不用。”《列藏》:“只须用箫合笙笛,别的一概不用。”《梦觉》:“只用箫和笙笛,余者一概不用。”《梦稿》:“只须用箫管,笙笛一概不用。”官笑道:“这也是的[使得],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一个喉咙罢了。”贾母笑道:“正是这话了。”李婶、薛姨妈喜的都笑道:“好个灵透孩子,她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贾母笑道:“我们这原是随便的顽意儿,又不出去做买卖,所以竟不大合时。”说着又道:“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只用这两出,叫她们听个踈异[野异、踈儿、踈意]罢了。若省一点力,我可不依。”文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牡丹亭》中杜丽娘游园,触景生情,困乏后梦中与柳梦梅幽会。一病不起,怀春而死。]次是《下书》,[《西厢记》中乱军孙飞虎为抢莺莺围普救寺,扬言焚寺杀人。张生修书,惠明送信,向杜确求救解围的故事。从《寻梦》到《下书》,其谶乃问:梦碎人亡,谁来解救?]众人都鸦雀无闻。薛姨妈因笑道:“实在亏她,(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的。”[是悠悠哀怨之音。从此处知,上面《戚》本“只用箫随着,笙笛一概不用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合的。这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指湘云道:“我像她这么大的时节,她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曹寅所作,蔡文姬被匈奴掠去后嫁给左贤王,十二年后被曹操接回,与丈夫、儿女离别,写了《胡笳十八拍》的故事。]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这更难得了。”贾母便命个媳妇来,吩咐文官等,叫她们吹一套《灯月圆》。媳妇领命而去。
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凤姐儿因见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叫她们击鼓,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稍’(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正对时对景。”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与女先儿们击着。席上取了一枝红梅,贾母笑道:“若到谁手里住了(鼓.梦),吃一杯,也要说个什么才好。”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岂不没意思。依我说,也要雅俗共赏,不如谁输了谁说个笑话罢。”众人听了,都知道(她)素日善说笑话,最是她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谈;今儿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欢喜。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出去,找姐唤妹的告诉她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于是戏完乐罢,贾母命将些汤点果菜与文官等吃去,便命响鼓。那女先儿们皆是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急],或如惊马之乱驰,或如疾电之光而忽暗[掣电之疾]。其鼓声慢,传梅亦慢;鼓声疾,传梅亦疾。恰恰至贾母手中鼓声忽住,大家呵呵[哈哈]一笑,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贾母笑道:“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倒有些个难说。”众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姐儿的还好还多,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儿。”贾母笑道:“并没什么新鲜发笑的,少不得老脸皮子厚的说一个罢了。”因说道:“一家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惟有第十个媳妇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像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说她好;这委屈向谁诉去?’大媳妇有主意,便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人,为什么单单的给那小蹄子一张乖嘴,我们都是笨的?’众人听了都喜欢,说这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到阎王庙里来烧了香,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原故,九个人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道:‘这原故幸亏遇见我,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个人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这却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那日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的,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婶子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了就是了。’”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好的,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粧没事人儿。”薛姨妈笑道:“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
说着又击起鼓来。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俏俏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计[记]。须臾传至两遍,刚到了凤姐儿手里,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女先儿便住了。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她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别太逗的人笑的肠子疼。”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媳妇)、侄孙子(媳妇.梦)、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姪孙女儿、戚)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众人听她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数贫嘴,又不知编派哪一个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费力说[得紧.梦],你们混,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是此地此时。大实话里藏谶,必有散时。]众人见她正言厉色的说了,别无他话,都怔怔的还等下话,只觉冰凉无味。[四字出人意料,却又必然。]史湘云看了她半日。[有些预感?]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是何地何时?]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嫜[火换女竹]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嫜[火换女]的人抱怨卖炮嫜[火换女]的捍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响?”凤姐儿道:“这本人原是聋子。”[拍案叫绝!此大炮嫜[火换女]正是元春,她的谜底就是炮嫜[火换女]。“噗哧”就完了,正是死的悄没声息;批评全家上下都是聋子,听不见一些儿动静。嫜[火换女]字奇,可能藏着元春本名?]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完的,问她:“先[头里那]一个怎么样?也该说完姐儿将桌子一拍,说道:“好啰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哪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又是机锋:一个笑话没完,一个炮嫜[火换女]“噗哧”,闹不清过去和眼前,以后还能多少?此一段要点是“先一个”笑话即是眼下这“正月半”,后一个笑话却是以前的。]众人听说,复又笑将起来。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嫜[火换女]──散了氏等用手帕子握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她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贫嘴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她(提起)炮嫜[火换女],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林黛玉禀气柔弱,不禁毕驳[二字左加石]之声,贾母便搂她在怀中。薛姨妈(便)搂着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等笑道:“她专爱自己放大炮嫜[火换女],还怕这个呢。”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凤姐儿笑道:“我们是没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你。也不怕燥,你这孩子又撒娇了,听见放炮嫜[火换女],吃了蜜蜂儿屎的(似的),今儿又轻狂起来了。”凤姐儿笑道:“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说话之间,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许多的满天星、[兴旺时。]九龙入云、[群龙争天下时。平地)一声雷、[抄没时。]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爆竹。方[放.梦]罢,[众人“零碎”,]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唱起了乞丐的唱词。]撒了满台钱,命那孩子们满台抢钱取乐。又上汤时,贾母说道:“夜长,觉得有些饿了。”凤姐儿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秔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儿又忙道:“还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贾母道:“到是这个还罢了。”说着,又命人撤去残席,外面另设上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便随意吃了些,用过漱口茶,方散。
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祖宗[宗祠、祠门.梦],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这几家贾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兴直带[等]众人散方回的,也有兴尽半日一时就来的。凡诸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怕拘束不会,自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三人料理。连宝玉只除王子腾家去了,余者亦皆不会,只说贾母留下解闷。所以倒是家下人家来请,贾母可以自便之处,方高兴去俇俇。闲言不提,且说当下元宵已过──
【总评:
读此回者凡三变。不善读者,徒赞其如何演戏、如何行令、如何挂花灯、如何放爆竹,目眩耳聋,应接不暇。少解读者,赞其座次有伦、巡酒有度,从演戏渡至女先,从女先渡至凤姐,从凤姐渡至行令,从行令渡至放花爆,脱卸下来,井然秩然,一丝不乱。会读者须另具卓识,单着眼史太君一席话,将普天下不近理之“奇文”、不近情之“妙作”一起抹倒。是作者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傀儡,画一幅行乐图,铸一面菱花镜,为全部总评。噫!作者已逝,圣叹云亡,愚不自谅[量],辄拟数语,知我罪我,其听之矣。戚蒙 】
[《蒙》、《戚》两本是没有标注纪年的本子。那么它是哪年完成的?一、从此批“作者已逝,……”二十四字细思,乃作者刚刚死去意。圣叹云亡,是1661顺治十八年,因哭庙案,圣旨下,十八士人被斩立决事,其中就有金圣叹。其人恃才傲物,放诞不羁,明亡时开始评点《水浒》、《西厢记》。他留下遗诗:“东西南北海天疏,万里来寻圣叹书。圣叹只留书种在,累君青眼看何如?”又一封家书:“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恨矣。”乃最后幽默。脂砚此说,是将曹雪芹比金圣叹,死时亦豁达了。
二、四十一回有蒙本回前诗,末尾题“立松轩”,湿心曾批:立松轩是曹雪芹搬进一间大书房。那时曹雪芹还键在。
三、从四十九回以后,两本的回前和回后的诗词曲消失了;后面三十一回,只零星出现了几首七绝。此处五十三回,又明说作者已逝。由此,看出《蒙》、《戚》两本是在曹雪芹逝世前后一两年完成的。又说明回前和回后的诗词应是曹雪芹手笔。还有证明,且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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