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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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此回接,恰似黄钟大吕后转出羽调商声,别有清凉滋味。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且说元宵已过,只因当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嫔妃皆为之减膳谢粧,不独不能省亲,亦且将宴乐俱免,故荣府今岁元宵亦无灯谜之集。
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凤姐儿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她只不听。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人能有许多的精神?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她。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她虽不肯说出来,众人看她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王夫人只令她好生服(药调.梦)养,不令她操心。她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一(时难痊,)直服药调养到直服药到三.梦]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此是后话。
如今且说目今,王夫人见她如此,探春与李纨暂难谢事,园中人多,有恐失于照管,因又特请了宝钗来,托她“各处小心,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她们还有个惧怕,如今她们又该取便了。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你兄弟妹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回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宝钗听说,只得答应了。
时届孟[仲.列、季.梦]春,黛玉又犯了嗽疾。湘云亦因时气所感,亦卧病于蘅芜苑,一天医药不断。探春同李纨相住间隔,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来往回话人等亦不便(宜),故二人议定,每日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房。这三间厅原系预备省亲之事时,众执事太监起坐之处;故省亲之后也用不着了,每日只有婆子们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饰,只不过略略的铺陈了,便可她二人起坐。这厅上也有一匾,题着“辅仁谕德”四字,家下俗呼皆只叫议事厅儿。如今她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应执事媳妇等来往回话者,络绎不绝。
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各各心中暗喜,以为李纨素日原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便添了一个探春,也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轻年[年轻]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儿前更懈[慢.列]怠了许多。只三四日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庚夹:这是小姐身份耳,阿凤未出阁想亦如此。脂砚没见过凤姐当姑娘时模样?凤姐是当小子养的,跟宝玉当姑娘养正相反,她从小就和贾珍、贾琏一处淘气。]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贺弔迎送,应酬不暇,前边更无人(照管.梦)。她二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她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儿当差[权]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吃人的恶煞,又是守卫佛教的天龙八部之一。]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值岁的凶神。近来又称一种稀少的生长于地下的肉团状菌类生物为太岁。]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后,回至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她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她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可知虽有才干,亦必有羽翼方可。】如今她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她二人有何主见。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她四十两罢了。”吴新登(家的.列)听了忙答应了“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忙[忘.梦]了,忙陪笑回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赏)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到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账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到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相[像]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这里又回别的事。
一时,吴家的取了旧账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四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探春便说:“给他二十(四)两银。把这账留下,我们细看看。”吴新登家的去了。
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踹.梦]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忙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在)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则[别.列]说是我了!”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账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她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是看出世事弊端,心胸有一番道理应对的人。这样人往往是改革家,不是那些一心仕途比得了的。]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了),那才正经(是)没脸(呢)。连姨娘真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你们各人,哪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哪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她满心里有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自然)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在,梦)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尅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都.梦)检点,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过[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由此知,赵姨娘兄妹是家生子出身。]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一个)由头来,彻底来番[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这里将二奶奶平姑娘一总称呼,有神理。如今凤姐病了,平儿到哪里都代表凤姐。《戚》本等加“打发”二字,有揣摩意,不是家下习惯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口止住。只见平儿进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因问道:“来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四)两。如今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泪痕,忙说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她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人情。你告诉她,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她添她施恩,等她好了出来,爱怎么添了去。”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一番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未及开言,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環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环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那两个小丫环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平儿见侍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那媳妇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学里支环爷和兰哥儿的一年公费。”平儿先道:“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先说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来着?姑娘虽然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唬的那个媳妇忙陪笑道:“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了一步,还有可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她,她竟有脸说‘忘了’。我说她‘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着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她去找。”平儿忙笑道:“她有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她们,那是她们矁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个腼腆小姐,固然是托懒来混。”说道[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姑娘,你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弊小姐。如今小姐是姣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哪里照看的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情义了。”[若前面是明白话,这可是聪明话了。女流人物竟如此了得,无怪二奶奶平姑娘联署。]话未说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她!本来无可添减的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没人煞性子,正要拿她奶奶出气去,偏她蹦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了。”一面说,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问:“环爷和兰哥儿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哪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领了月钱的,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就说)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那个媳妇只得答应着去了。就有大观园中媳妇捧了饭盒来。

侍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话,干你的去罢,在这里忙什么?”平儿笑道:“我原没事的。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二则恐这里人不方便,原是叫我帮着妹妹们伏侍奶奶、姑娘的。”探春因问:“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来一处吃?”丫环们听说,忙出至檐外命媳妇去说:“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叫她们把饭送了这里来。”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她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你叫叫去。”[妙,偏要指使平儿。从上面“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的“话”字始,有《己卯》本的三回和两个半回。故又以它为底本。]
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那些媳妇们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哪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手帕挥[撢了一撢.戚]石矶上,说:“姑娘站了半天,乏了,这太阳影里且歇歇。”平儿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干净的,姑娘将就坐一坐儿罢。”平儿忙陪笑道:“多谢。”一个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来,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的常用茶,原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罢。”平儿忙欠身接了,因指众媳妇悄悄说道:“你们太闲[闹.戚]的不像了。她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她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她。果然招她动了大气,不过说她一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戚)不了的亏。她撒(个)姣(儿.戚),太太也得让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她,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磞。”众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奶奶闹的。”平儿也悄悄的(说):“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着两,[妙言,弄倒了三,连两也丢了。伏笔后回此人仍将如此。]有了事都就赖她,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料[略.戚]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她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她利害,你们都怕她,惟我知道,她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议论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错.列]看了她。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她五分,你们这会子倒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走来。众媳妇忙赶着问好,又说:“姑娘也且歇一歇,里头摆饭呢。等撤下饭桌子再回话去。”秋纹笑道:“我比不得你们,我哪里等得。”说着便直腰[要.戚厅去。平儿忙叫:“快回来。”秋纹回头见了平儿,笑道:“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的防护?”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儿褥上。平儿悄问:“回什么?”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银,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平儿道:“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说我的话,凭有什么事今儿都别回。若回一件,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秋纹听了,忙问:“这是为什么了?”平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告诉她原故,又说:“正要找几处[件.庚]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开例[刀.列]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磞在这钉子上。你这一去说了,他们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榜样,又碍着老太太、太太;若不拿着你们作一二件,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仗着老太太、太太威势的就怕,也不敢动[燻.梦],只拿着软的作鼻子头。你听听罢,二事她还要驳两件,才压的众人口声呢。”秋纹听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的燥一鼻子灰,我趁早知会她们去。”说着便起身走了。接着宝钗的饭至,平儿忙进来伏侍。
那时赵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饭。宝钗面南,探春面西,李纨面东。众媳妇皆在廊下静候,里头只有她们紧跟常侍的丫环伺候,别人一概不敢擅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的议论说:“大家省事罢,别安着没良心的主意。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咱们又是什么有脸的。”她们一边悄议,等饭完回事,只觉里面鸦雀无声,并不闻碗箸之声。一时只见一个丫头将帘栊高揭,又有两个将桌抬出。茶房内早有三个丫头捧着三沐盆水,见饭桌已出,三人便进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来,方有待书、素云、莺儿三个,每人用茶盘捧了三盖碗茶进去。一时等她三人出来,待书命:“小丫头子好生伺候着,我们吃饭来换你们,可又别偷坐着去。”众媳妇们方慢慢的一个一个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轻慢踈忽了。
探春气方渐平,因向平儿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议,如今可巧想起来。你吃了饭快来,宝姑娘也在这里,咱们四个人商议了,再细细问你奶奶可行可止。”平儿答应回去。
凤姐因问:“为何去这一日?”平儿便笑着将方才的原故细细说与她听了。凤姐儿笑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儿笑道:“奶奶也说糊涂话了。她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她,不与别的一样看了?”凤姐儿叹道:“你哪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将来不知哪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呢,也不知哪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说着,又向平儿笑道:“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剋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平儿道:“可不是这话!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风姐儿笑道:“我也虑到这里,到也勾了;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注意处,按理老太太只应管黛玉,所以二人一娶一嫁,在凤姐和老太太这儿还是一回事。]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所以贾赦经济独立。]剩下三四,两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现[限.戚],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哪里省(一)抿(子.戚)也就勾了。老太太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不过零星杂项,便费也满破三五千两。如今再俭省些,陆续也就勾了。只怕如今平空又生出一两件事来,可就了不得了。咱们且别虑后事,你且吃了饭快听她商议什么。这正磞了我的机会,我正愁没个膀背。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坑[炕.戚]让他钻去罢。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这里就不伏。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两个到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们.戚)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她。到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的,又是咱家正人,太太又疼她;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见[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子,戚)早撵出去了。如今她既有这主意,正该和她协同,大家做个膀背[臂.戚],【己庚夹:阿凤有才处全在择人,收纳膀背羽翼,并非一味倚才自恃者。可知,这方是大才?】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她这一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回头看看了。再要穷追苦尅,人狠[恨.戚]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到弄坏了。趁着紧淘[溜]之中她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如今俗语(说.戚)‘擒贼必先擒王’,她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她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辦[辩.戚],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她一犟[亻强]就不好了。”[能伸能缩,纵横游刃,了不起,英雄本色。]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这会子又反嘱咐我。”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之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平儿是跟着凤姐,无意中你我起来的。所以规矩被破坏,是主子的责任重,奴才的冤仇深。]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妙,这无意中取得的进步,一定要坚守。才能继续向前进。]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要掂多少过子才罢?看我病的这样还来怄我。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果然又前进了一步。]
说着,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子进来放小炕桌。凤姐只吃燕窝粥,两碟子精致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暂减去。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凤姐之才又在能买邀人心。瞧平儿有多么大胆,又是多么谨慎。毕竟身份还是奴才,进退自如,凤姐一手培养的,果然不假。]伏侍漱盥。漱毕,嘱咐了丰儿些话,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人已散出。要知端的──
【总评:
噫!事亦难矣哉?探春以姑娘之尊,以贾母之爱,以王夫人之付託,以凤姐之未谢事,暂代数月,而奸奴蜂起,内外欺侮,锱铢小事,突动风波,不亦难乎?以凤姐之聪明,以凤姐之才力,以凤姐之权术,以凤姐之贵宠,以凤姐之日夜焦劳,百般弥缝,犹不免骑虎难下,为移祸东吴之计,不亦难乎?况聪明才力不及凤姐,权术贵宠不及凤姐,焦劳弥缝不及凤姐,又无贾母之爱、姑娘之尊、太太之付託,而欲左支右吾,撑前达后,不更难乎?士方有志作一番事业,每读至此,不禁为之投书以起,三复流连而欲泣也!戚蒙此批到后来,竟是脂砚在感叹自己了。从此批,知曹家到曹雪芹写作后期,还并没有完全树倒猢狲散,所以脂砚才有可能面对如此做内当家的局面,有如此感叹。细思此回,“刁奴”蓄何险心?皆为谋取更高地位,所以暗中投靠赵姨娘。这也是贾赦等人后回投靠穆莳的原故,与寒浞、易牙之流类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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