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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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除夕祭宗祠一题极博大,元宵开夜宴一题极富丽,拟此二题于一回中,早令人惊心动魄。不知措手处,乃作者偏就宝琴眼中款款叙来。首叙院宇匾对,次叙抱厦匾对,后叙正堂匾对,字字古艳。槛以外,槛以内,是男女分界处;仪门以外,仪门以内,是主仆分界处。献帛献爵择其人,应昭应穆从其讳,是一篇绝大典制文字。最高妙是神主看不真切一句,最苦心是用贾蓉为槛边传蔬人,用贾芷等为仪门传蔬人,体贴入细。噫!文心至此,脉绝血枯矣。谁是知音者?蒙戚】
【“祭宗祠”、“开夜宴”,一番铺叙,隐后回无限文字。浩荡宏恩,亘古所无。母孀,兄先[死],无依,变故屡遭,生不逢辰,令人心断肠摧。靖藏“母孀”,是父亲贾政死了;“兄先”,是贾珍非命。“变故屡遭”,是两次抄家。而这一切竟来自“亘古所无”的“浩荡宏恩”。果然惊心动魄。]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金)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她搥着,彼此搥打了一会歇下。[“彼此”二字胡涂,晴雯此时岂还能给小丫头子搥?]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即急着叫大夫,又岂能等到“天已大亮”?接连两笔荒唐,是说宝玉既作者,此时已失神矣。]一时王太医来了胗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浮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到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看时,已将踈散驱邪诸药减去了,到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爷!你干你的去罢!哪里就得痨病了?”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晴雯此症虽重,幸亏她素习[昔.梦]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再(者)素习饮食清淡,饥饱无伤;这贾宅中的风俗秘法,无论上下,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日一病时净饿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虽.梦)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近日园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音窜,生火造饭。]饮食亦便,宝玉自能变法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袭人送母殡后业已回来,麝月便将平儿所说宋妈、坠儿一事,并晴雯撵逐出去等话,一一也曾回过宝玉、袭人。也没别说,只说太性急了些。只因李纨亦因时气感冐,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庚夹:妙在一人不落,事事皆到。】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来得也有理,去得也有情。】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犹未大愈;因此诗社之日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只有五代时有“都点检”一职,系禁军统帅。取代了后周,自己做了皇上的赵匡胤就曾是殿前都点检。王子腾任此“九省都检点”,有暗示他拥兵谋反意。]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汉代执掌兵权的最高长官,明清时改称兵部尚书。]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不题。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问[同]贾蓉之进[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尤氏看了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必[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尤氏命:“收起这个来,叫他把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丫环答应去了。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廻避了。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见过,值[办]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哪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又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除咱们这样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若不仗着这(个)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大,想的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贾蓉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了),又分在光禄寺[官署名,掌管祭祀和藩使膳食。]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光禄寺的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哪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印[封条.梦],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又写着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等[荣]国公贾法[源.其],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硃笔花押。
贾珍(看了,梦)吃过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银子[既是捧着,不是扛着提着,估计多也就二三十两。]跟了来,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又命贾蓉道:“你(顺便)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了。旧年不留心重了几家,(人家)不说咱们不留神[心],倒像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的)一样。”贾蓉忙答应了过去。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与赖升去看了请人,别重这上头日子。”[宁府迁就荣府,是荣府里的地位高过宁府。]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个禀帖并一篇账目,回说:“黑山材[村]的乌庄头来了。”
贾珍道:“这个老吹[砍]头[妙称,真该砍头。]的今儿才来。”说着,贾蓉接过禀帖和账目,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只看红禀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乌,黑也,黑着心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笑道:“庄家人有些意思。”[比“皇恩永锡”四字如何?]贾蓉也忙笑说:“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罢了。”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宰杀后去毛不去皮的整畜。]羊[猪.梦]二十个、龙猪[原产于广东南雄龙王岩。]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腌制风干。]羊二十个、鲟鳇鱼二(十、百.梦)个[尾]、各色杂鱼二百斤[尾]、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各)二百只、野鸡、兔子[野猫.梦]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在园杂字》曾有此说。《在园杂志》有:“一岁两熟,只供御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秔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梁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比皇恩永锡口袋里的东西如何?]
贾珍便命带进他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能走得动。”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放心了。”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狠,躭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离有千里以上,从物产分析,应是东北。]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直到八月才放晴.梦)。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二]三百里地(方.梦),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彀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个庄子,今年到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都可,已没有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废用废些。[错用“废”字,骂得巧,一笑。多呢,我受用些;少呢,)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可(以)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比对待皇恩的态度如何?]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是庄头口中语气。脂砚。】贾珍听了,笑向贾蓉芍[等]道:“你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拗[坳.列]海沿子上的人哪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她心里纵有这心,她也不长[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赏]些彩缎古董顽意儿。总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说银,又成金。]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夸大了百倍,不然多寒碜?可是仍然比不过乌砍头。]彀一年的什么?这二年哪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净[精.梦]穷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新鲜趣语。这才是大实话。再想想,上贡皇上的,比皇上赐的多还是少?]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此亦南北互用之文,前注不谬。】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有[又是.列]你凤姑娘的鬼,哪里就穷到如此?她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狠了,不知又要省哪一项的钱,先设此法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说着,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例来,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将族中的子侄唤来,(散)与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与贾珍之物。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鞋,披着猞猁狲大裘,命人在厅柱下石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用月换日杜甫《写怀二首》:“达士如弦直,小人似钩曲。曲直我不知,负暄候樵牧。”负暄,冬日晒太阳。此处改日为月,即改阳为阴。意为:其人有负死去的曹宣。透露贾珍乃曹宣的孙辈后代。暄.列]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作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叫)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小)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妙,不写之写,这是听说分东西,怕没份,特地穿了破衣服来的。]先前你说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此[比]先倒不像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还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这一回文字断不可少。】养老婆小子。【靖眉:“招匪类赌钱,养红小婆子”,即是败家的根本。】这会子花的这个形像,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背水工人休息时用来支撑水桶的棍棒。]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琏二叔说,换回你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应。[对子侄也有一番道理,有不糊涂的时候。]人回:“北府水王爷送了字联、荷包来了。”贾珍听笑[说.列],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这水王爷的年礼新鲜,竟纯属感情投资。贾珍“听笑”不见,是小瞧这位贤王了。]贾蓉去了。这里贾珍(撵走贾芹,梦)看着领完东西,回房与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至次日更比往日更忙,都不必细说。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列)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堦下一色硃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次日,由贾母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国府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候,然后引入宗祠。且说宝琴是初次,一面细细留神打谅这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里[黑]油(漆)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大)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有一付长联,写道是:
肝脑塗地,兆姓赖保育之恩;[西晋.潘岳《关中诗.七》:“哀此黎元,无罪无辜。肝脑涂地,白骨交衢。”兆,万亿。到现在全世界的人口也没有这么多。所以用“肝脑涂地”引这“兆姓”,是暗示皇姓。满人重视乳母,而曹寅之母孙氏是康熙皇帝的乳母。如此说来,反又是皇上应对曹家“肝脑涂地”的回报了。可是结果怎样?这就是作者此联用意。]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庚眉:此联宜掉转。《诗经.小雅.天保》:“禴祠烝尝,于公先王。”此联若掉转了反看,则是树倒之日近矣。]
亦衍圣公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西[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
星辉辅弼[《尚书.大传》有“古者天子必有四邻,前曰疑,后曰丞,左曰辅,右曰弼。”]
乃先皇御笔。两边一付对联,写道是:
勋业有光照[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亦是御笔。[“照”、“昭”是展示意,日月则代表皇帝。所以此联亦是借皇上的话来质问皇上。]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
慎终追远
旁边一付对联,写道是: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俱是御笔。[为何俱是御笔?一是的确有的;二是一再用皇上的话来质问当今:为什么如此对待我们?]里边香烛辉煌,锦幛绣幕,虽列着(些)神主,却看不真切。[暗示的妙,在现场看去是因光线暗,离得远。在皇上看来又何尝不是如此?此神主应该是曹振彦,跟随先皇创业的。]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因过继给曹寅,所以是长门长子;虽排老七,竟称大老爷、太爷。]贾赦陪祭,[副主持,二门长子,又因是此辈老大,所以是大老爷。]贾珍献爵,[过继给长门长子的长门长孙。]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那烟飘渺而上,所以宝玉的位置有浪漫意味,]贾葛[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兴拜]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围随着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曹鼎、曹玺。]皆是披龙[蟒别本用“蟒”,只《庚辰》本用“龙”,意其祖上乃魏武曹操,乃帝王之祖?]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堦上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四人之名有隐意:行止敬蓉,到此为止也。]独他随女眷在槛内,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与他妻子,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于王夫人。王夫人传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下堦,归入贾芹堦位之首。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堦上堦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专候与贾母行礼。
尤氏上房早已袭地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鳅沿流[鎏.其]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新猩红毡,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坐褥.梦]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似有穿堂门从宗祠到宁府,这祠堂并无大门开在街上?]两边又铺皮褥,让贾母一辈的两三个妯娌坐了。[奇,不知两个还是三个?]这边横头排插之後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了。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姊妹坐了。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蓉妻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蓉妻又捧与众姊妹。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候。茶毕,邢夫人等便先起身来侍贾母。贾母吃茶,与老妯娌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姐儿忙上去挽起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过去,果然我们就不济凤丫头不成?”凤姐儿搀着贾母笑道:“老祖宗快走,咱们家去吃饭,别理她。”贾母笑道:“你这里供着祖宗,[所以这宗祠和宁府是有穿堂通着的。]忙的什么似的,哪里搁得住我闹。况且每年我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去,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岂不多吃些。”说的众人都笑了。又吩咐她:“好生派妥当人夜里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应了。一面走出来,至煖阁前上了轿。尤氏等闪过屏风,小厮们才领轿夫请了轿,出大门,尤氏亦随邢夫人等同至荣府。
这里轿出大门,这一条街上,东一边合面设列着宁国府的仪仗执事乐器,西一面合面设列着荣国公[府]的仪仗执事乐器,[要紧,《庚辰》本中宁国用“府”、荣国用“公”,暗示荣国公曹宜还键在,且在现场。《梦觉》本遗漏为:“东一边合面设立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亦透露出一“国公”还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正厅直开到底。如今便不在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便转湾向西,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室之中,亦是锦绣[裀]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贾母归了座,老嬷嬷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贾母忙又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注意《戚》本是“两个”,“两三个”是作者瞒笔。这“两个”应是曹宣、曹宜的夫人了。向老太太行礼,是因曹寅是老大长门,地位最高。先皇御笔的匾是康熙南巡时提写给江宁织造府的。宁国府即是江宁织造府的延续了。这些匾搬到北京,祠堂有,贾母颐养天年的荣府也有,所以贾母的地位最高。]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便回来,归正坐。贾敬、贾赦等领诸子弟进来。贾母笑道:“一年价[家]难为你们,不行礼罢。”一面说着,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左右两旁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两府男妇小厮、丫環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散押岁钱、荷包、金银锞。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众人方各散出。那晚各处佛堂、皂[竈、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正门上也挑着{大明.梦}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至次日五鼓,[年初一,此起,1737乾隆二年丁巳。]贾母等又按品大粧,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秉[兼]祝元春千秋。[“秉祝”,指双手捧着笏,挡在眼前,向上行君臣大礼。《史记.鲁周公世家第三》:“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集,武王有疾,不豫,群臣惧,太公、召公乃缪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周公于是乃自以为质,设三坛,周公面北而立,戴璧秉圭,告于太王、王季、文王。”这秉圭应该是后来秉笏的开端。由此知这是一次正规礼仪,没有近距离亲密接触。贾母等人没有可能分辨上面那个元春的真假,假元春又是藏在帘子后面的。]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说话取便,或者同宝玉、宝琴、钗、玉等姊妹赶围棋、抹(骨)牌作戏。王夫人与凤姐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院内皆时[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皆去随便领了半日。王夫人和凤姐儿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
至十五日之夕,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佳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贾敬素不茹酒,也不去请他,──于后(日)十七日祖祀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养。便这几日在家内,亦是静室默处,一概无听无闻,不在话下。贾赦略领了贾母之赐,也便告(辞)而去。贾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也就随他去了。贾赦自到家中与众门客赏灯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便快乐另与这边不同的。【庚夹:又交代一个。】
这边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傍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色[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缀.梦)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盄,里面泡着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沙[纱.列]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她亦是书香宦门之家,她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跡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跡板强可恨。她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遗[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此“当今”即乾隆,惊心动魄处。]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长[能]尽其妙,这样笔[针]跡(只)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便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彗星之纹,伏大不吉。]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这慧纹茶盄是何样奇物?既称付又论扇,应是竖起的以紫檀透雕为支架,嵌着慧纹透绣的柱状物;中间的茶盄可从上提起,注热水,不是往茶杯里添水,而是产生一个热的小环境,使放在中间的茶具保温。盄,音罩,铫子类,烧水或煮东西的器具。]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那两件慧纹已经进了上,独留这套做什么?不怕人见了眼红吗?是惹祸之物,就如同石呆子的古扇一样。此处作者着力描述此物,又有“当今”称赏,伏大不妙。]又有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新.蒙)鲜花草。
上面两席是李婶、薛姨妈二位。贾母于东边设一绣[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头又设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盄、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又自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妈、李婶笑说:“恕我老了,骨头疼,放肆,容我歪着相陪罢。”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搥腿。榻下并不摆席面,只有一张高几,却设着(高架.梦)璎珞、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设着酒杯(匙)箸,将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一馔一果来先捧与贾母看了,喜则留在小桌上尝一尝,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只算他四人是跟着贾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在[再]下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西边一路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姊妹等。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副[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妙,竟是舞台聚光灯一样了。]窗隔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逰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廊上几席便是贾珍、贾琏、贾杯[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
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没有[无]人不便来(的);或有族[疾]病淹缠,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不(肯.梦)来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的;或有羞口[手]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众虽多,女客来者只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现是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间小宴中数来也算是热闹的了。当(下)又有林之孝之妻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上搭着一条(红.列)毡,毡上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彩绳串着,每二人搭一张,共三张。林之孝家的指示,将那两张摆至薛姨妈、李婶的席下,将一张送至贾母榻下来。贾母便说:“放在当地罢。”这媳妇们都素知规矩的,放下桌子,一并将钱都打开,将彩绳抽去,散堆在桌上。(此时.蒙)正唱《西楼.楼会》,[清.袁于令撰《西楼记》,写于叔夜与歌女穆素徽的悲欢离合。]这出将终,于叔夜因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科渾[诨.其]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的贾母等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贾母笑说:“难为他说的巧。”便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钱堆内每人便撮了一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着,向台上便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来,暗暗的预备在那里。听见贾母一赏,要知端的──
【总评:
叙元宵一宴,却不叙酒何以清,菜何以馨,客何以盛,令何以行;先于香茗古玩上煊染,几榻坐次上铺叙,隐隐为下回张本。有无限含蓄,超迈獭祭者百倍。
前半整饬,后半疏落,浓淡相间。祭宗祠在宁府,开夜宴在荣府,分叙不犯手,是作者胸有成竹处。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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