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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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写黛玉弱症的是弱症,写晴雯时症的是时症,写湘云性快的是快性,写晴雯性傲的是傲性。彼何人斯?而具肖物手段如此。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毛.梦]裘
贾母道:“正是这话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小孙子、孙女儿们,就不体贴你们这当家人了。你既这么说出来,更好了。”因此时薛姨妈、李婶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贾母(便)向王夫人等说道:“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伏。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她这样想的到的没有?”薛姨妈、李婶、尤氏等齐笑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面子情儿,实在她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她,我又怕她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了),怕活不长。世人都说得,人人都信(得),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二百)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天.列)我才死呢。”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凤姐事业到了极致,如此地位更牢了。比之于宝玉的关怀女儿,不用夸奖,不图回报如何?可笑宝玉,没夸奖不说,还被人嘲笑。]
宝玉因记挂着晴雯、袭人等事,便先回园里来。到(了)房中,兰[药]香满屋,一人不见;只见晴雯独卧于炕上,脸面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烧。因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这样无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了她去吃饭的,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她出去了。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宝玉道:“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她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与她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她为什么(又)忽然瞒起我来。”【庚夹:宝玉一篇推情度理之谈,以射正事,不知何如?】宝玉笑道:“让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根下听听说些什么,来告诉你。”说着,果然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
(只闻)麝月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妙!这才有神理,是平儿说过一半了。若此时从宝玉[平儿]口中从头说起一原一故,直是二人特等宝玉来听方说起也。】平儿道:“那日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查访。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着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被她看见,来回二。【妙极!红玉既有归结,坠儿岂可不表哉?可知“奸贼”二字是相连的。故“情”字原非正道,坠儿原不情也,不过一愚人耳,可以传姦即可以为盗。二次小窃皆出于宝玉房中,亦大有深意在焉。】我赶着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留心用意有,争胜要强却无。谁跟宝玉争这风头?]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此事前回畸笏眉批也有一句。]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房家[坊去了。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到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题[提.列]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谁知镯子褪[脱.列]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防着她些,别使唤她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麝月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说的,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重.梦]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她,她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说着便作辞而去。
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理妆之情,不图回报,回报自来。]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做出这(样)丑事来。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又说:“她说你是个要强的,如今病着,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等好了再告诉你。”晴雯听了,果然气的蛾眉倒蹙[竖],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玉忙劝道:“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领她这个情,过后打发她就完了。”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宝玉道:“这有什么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二和,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次日王太医又来胗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烧,仍是头疼。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她嗅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了关窍。”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递与宝玉。宝玉便揭翻盒扇[开盒盖],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烟[秘制平安散]。【汪恰,西洋一等宝烟也。模拟打嚏喷声的外文,又拟音为汉字。]晴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见怎样,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左囱右页脑]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写得出。】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辣],快拿纸来。”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醒鼻子。宝玉笑问:“如何?”晴雯笑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宝玉笑道:“越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说着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说我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作‘依弗哪’,找寻一点儿。”麝月答应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节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镜,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到不大显。”说毕又向宝玉道:“二奶奶说了,明日是舅老爷生日,太太说了叫你去呢。明儿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得明儿早起费手。”宝玉道:“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说着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画。
刚到院门外边,忽见宝琴的小丫环名小螺者从那边过去。宝玉忙赶上问:“哪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同她往潇湘馆来。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序家常。紫鹃倒坐在煖阁里,临窗作针黹。一见他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没了你的坐处了。”宝玉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可惜我迟来了一步。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煖,这椅子坐着并不冷。”说着,便坐在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一张椅上。因见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便极口赞:“好花!这屋子越发煖,这花香的越清香。昨日未见。”黛玉因说道:“这是你家的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听错了消息?以为薛二姑娘要做宝二奶奶。]她送了我一盆水仙,她送了蕉[云.梦]丫头一盆腊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她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宝玉道:“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药盄[杯]子不离火[手],我竟是药培[养]着呢,哪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越发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也清净了,没杂味来搅它。”宝玉笑道:“我屋里今儿也有(个.梦)病人煎药呢,你怎么知道的?”黛玉笑道:“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来听说古记,这会子来了自惊自怪的。”
宝玉笑道:“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了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笑道:“罢罢,{我.梦}再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说着,便两手握起脸来。[妙,为宝玉被罚而羞的,除了宝夫人又能是谁?]宝玉笑道:“何苦来,又奚落我作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脸来了。”[二玉的这番对话多么亲热,竟当着许多人。如同当今热恋中的年轻人,愿意当众亲热,展示给人看,一理。]宝钗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阕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排.梦)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说到太极,是有所研究了。有了以柔克钢,以静制动的谋略了?]宝琴笑道:“这一说,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岁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北京德胜门里有西海。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玛瑙、)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她好看。有人说她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事官,烦她写了一张字,就写的是她作的诗。”众人都称奇道异。宝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来我瞧瞧。”宝琴笑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时哪里去取来?”宝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容易相信别人,的是宝玉。]黛玉笑拉宝琴道:“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了.梦]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语[荅得着,的是黛玉。]宝钗笑道:“偏这个颦儿惯说这些白话,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哪个里头呢?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宝琴道:“你若记得,何不念念我们听听?”[亦揣摩得细,知女儿隐秘。]宝琴方答道:“记得是首五言律,外国的女子也就难为她了。”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叫她听听。”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作的好诗,请你这‘诗疯子’来瞧去,再把我们(那)‘诗呆子’也带来。”小螺笑着去了。
半日,只听湘云笑问:“哪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果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宝琴等忙让坐,[有意思,宝玉先来了没坐位,湘云后来反有。所以宝玉混得再出色,也难把自己混同于一个女孩儿。]遂把方才的话重序[叙、诉.梦]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宝琴因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唐.齐己《桃花》:“千株含露态,何处照人红。风暖仙源里,春和水国中。”后回有朱楼梦碎,黛玉等在沁芳亭投水。]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又有黛玉在丛林里二次自杀。]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李白《把酒问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是对黛玉薄命的评论,“情缘自浅深”,真个是自然浅,自然深。且看后回。]
汉[满]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庚辰》本作“汉南”,《戚》本作“满南”。姜夔《长亭怨慢》:“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韦应物《饵黄精》:“灵药出西山,服食采其根。九蒸换凡骨,经著上世言。候火起中夜,馨香满南轩。”此时南屋,满屋药香花香,所以应是“满南”。从此诗意,知此诗决非外国美人所写,而是这位宝琴美人的即兴创作。她是个含而不露,外观庐山全貌的。]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她,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这回没人看出点破,琴姑娘要得意暗笑了,只瞒不过绿荫湿心。]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人来告诉二爷,明儿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自来。”宝玉忙站起来,答应道:问宝钗、宝琴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大家说了一回方散。
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一面下了堦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果然。如此答应,扯淡之极,却又是至深至情。和睦夫妻无事问事,必是有问有答的。]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咳)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自然要有详细汇报。]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她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只怕是以顺路人情做掩护,实有插手二玉婚事之图谋。]黛玉忙陪笑让坐,说:“难得[为]姨娘想着,怪冷的(天.列)亲身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

正值吃晚饭时,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嘱咐他早去。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此夕[夜]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煖阁来,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熏笼抬至煖阁前,麝月便在薰笼上。[三人轮换了被窝。]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未明时,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该醒(醒)了,只是睡不彀。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来道:“咱们叫起他来,穿好衣裳,抬过这大箱[薰笼]去,再叫她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如今(叫)她们看见咱们挤在一处,又该唠叨了。”晴雯道:“我也是这么说呢。”二人才叫时,宝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当了,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毕。麝月道:“天又阴阴的,只怕有雪,穿那一套毡的罢。”宝玉点头,即时换了衣裳。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儿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宝玉噙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贾母处来。
贾母犹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房门命宝玉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也睡(着.列)未醒。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粧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道:“下雪呢?”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了,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烁],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哦啰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小”字妙!盖王夫人之末女也。】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偏心受用之礼。]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睁目]。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绝婚.梦]之后,她总不和宝玉讲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她又要廻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来[去]了。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房[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后,(便回)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遭搨了它。”贾母道:“就剩了这一件,你遭搨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是织造任上时,与外国同行往来得到的奇物?原准备进上的。]说着又嘱咐他,“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宝玉应了几个“是”。
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和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老嬷嬷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话,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是”,忙捧鞭坠镫。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和王荣笼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后身。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启、李贵等都笑道:“爷说的是。便托懒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劝两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周瑞、钱启便一直出角门来。[回避应礼之礼。]
正说话时,顶头果见赖大爷[进]来。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来。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将.梦)起来,笑携他的手说了几句话。[难逃另礼之礼。]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那为首的小厮打千儿请了一个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了点头儿。马已过去,【总为后文伏线。】那人方带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门,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一出了角门,李贵等都各上了马,前引傍围的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奇文。真姣憨女儿之语也。】麝月笑劝她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哪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着手。”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哪里钻沙去了?矁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此“姑娘”亦“姑姑”“娘娘”之称,亦如贾琏处小厮呼平儿,皆南北互用一语也。脂砚。】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偵[左换双亻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她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她的手抓住,【是病卧之时。】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她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狠懒,宝二爷当面使她,她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她,她背后骂她。今儿务必打发她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她。”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话,快叫她家的人来领她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去晚也去,带了去早清净一日。”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她母亲来,打点了她的东西,又来见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侄女”二字妙,余前注不谬。】你们教导她,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哪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晴雯听说,亦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太太.梦)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代[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理]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理]![不礼即礼之礼。果然言中了,从丫头直到皇上,都是如此。《戚》本作“理”,一理。因为“礼”乃一人下跪而接受指示,“理”乃王属以内。]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大)奶奶、林大娘[奶奶.列]也得担代[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至今宝玉大名是什么?竟还不知道。所以如此人物只是个蠢物,不配有名。]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她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哪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子)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她去,你回了林大娘,叫她来找二爷说话。(宝二爷说了,列)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布来擦地!”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妈妈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便有谢礼她们也不希罕。不过磕个头尽了心,怎么说走就走?”坠儿听了,只得翻身进来给她两个磕了两个头,又找秋纹等,她们也不睬她。[无情违心之礼。]那媳妇嗐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坠儿此去,若想开些,正是漏网鱼,出笼鸟,幸运极了。]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净[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顿足.梦]。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脂头[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如何?有人故意使坏,妒心顺气之礼。]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妈妈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都.梦)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那)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笑[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待要]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有情回报之礼。真是英勇,这并非是奴才为主子效忠,而是女儿报答;正是你有情,我有义了。若说宝玉这儿偏又出了个坠儿,难道不是又偏偏出了个晴雯吗?]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狠像,若补上也不狠显。”宝玉道:“这就狠好,哪里又找哦啰嘶[罗斯.梦]国的裁缝去。”【妙谈。】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小)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线),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然)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她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她靠着。急得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她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样(写)法,避讳也。避曹寅讳了,但是此批中两个“寅”字仍然并不缺笔。]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茸毛来。麝月道:“这就狠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若为了奴才们翻身解放,晴雯定是个英勇战士。]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此回前幅以药香花香联络为章法,后幅以西洋鼻烟,西洋依弗哪药,西洋画儿,西洋诗,西洋哦啰斯国雀金裘联络为章法,极穿插映带之妙。
 写宝玉写不尽,却于仆从上描写一番,于管家见时描写一番,于园工诸人上描写一番。园中马是慢慢行,出门后又是一阵烟,大家气象公子局度如画。
    中一段写黛玉与宝玉满怀愁绪,有口难言,说不出一种凄凉。真是吴道子画顶上圆光。戚蒙此回作者在用各种“礼”,与宝玉之情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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