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石头记》第五十一回至六十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班衣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识宝钗小惠全大体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石头记》第五十一至六十回
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庚辰秋定本
【第五十一回
文有一语写出大景者,如“园中不见一女子”句,俨然大家规模。“疑是姑娘”一语,又俨然庸医口角,新医行径。笔大如椽。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众人闻得宝琴将素习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跡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物,皆说这自然新巧,都争着看时,只见写道是:
赤壁怀古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天祥《二月六日海战》:“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欣赵人怨。大风扬沙水不流,为楚者乐为汉愁。”]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雄.列]在内逰。天祥《高沙道中》:“绕林势奔轶,动地声喧阗。”“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的“俗物”,其实不是物,而是人。这是作者又在用“俗物”比人,是曹雪芹惯笔。此谜底是借曹操在此大败,总寓曹家一族薄命女儿。]
交趾怀古【列夹:马援立铜柱处。】其二[交趾在两广,东汉马援出兵于此,进击武陵“五溪蛮”时,突死军中。]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羗。[杜牧《郡斋独酌》:“问今天子少,谁人为栋梁。我曰天子圣,晋公提纪纲。”马援曾经出兵甘肃,打败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元.金仁杰《萧何月夜追韩信杂剧》:“那其间更阑人静,子房公吹笛数声,却又早元戎帐里梦魂惊。”此谜底为对贾家有大功,秘密暴亡的元春。]
  钟山怀古【即孔稚圭《北山移文三[钟山在南京,南齐.孔稚珪《北山移文》中说,有个周子(《文选》吕向注:指南齐周颙。)隐居于此,自清高异常。却一纸诏书就出任了海盐县令。] 
  名利何曾伴汝[女.梦]身,无端被诏出凡尘。[“诏”,字眼,谁在后回被诏?《梦觉》此“女”字特别,梦觉主人可能是知道后回结果的脂砚。]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谜底是受诏再嫁的李纨。]
淮阴怀古其四[韩信淮阴侯时封地。]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天祥《海上》:“身事盖棺定,挑灯看剑频。”“三齐”在此暗示“三春”]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此谜底是和刘姥姥互有恩情的凤姐。]
广陵怀古其五[广陵即扬州。隋炀帝开运河通济渠,有隋堤,堤上多种柳树。]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陆游《凭栏》:“蝉嘒晚尤壮,鸦栖久未安。”唐.吴融《彭门用兵后经汴路》:“隋堤风物已凄凉,堤下仍多旧战场。”]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谜底是风流招怨,夭因诽谤的晴雯。]
桃叶渡怀古其六[桃叶渡,南京秦淮河一渡口,因王献之送爱妾桃叶作《桃叶歌》得名。其诗曰:“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欧阳修《渔家傲》:“聊一顾,乱山衰草还家路。悔别情怀多感慕,胡笳不管离心苦。”]
六[大.梦]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谜底是婚后和宝玉分离的宝钗。梦觉又在暗示“大朝”,当朝也。]
青塚怀古其七[青冢,王昭君墓,呼和浩特南大黑河畔。]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冰弦,冰蚕的丝所制。《金瓶梅.第六回》:“轻舒玉笋,款弄冰弦。”]
汉家制度诚堪叹[操、燥、笑],樗栎应惭万古羞。[樗栎音除力,臭椿、柞树,不成材料;明指汉元帝,暗示哪个帝?谜底是探春,后回作为和亲的公主远嫁。]
马嵬怀古其八[在陕西兴平,杨贵妃被缢死的地方。] 
寂寞脂痕渍[积]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列藏》将“寂寞脂痕渍汗流”,旁改为“浅淡梨云压靓妆”。]
只因遗得风流跡,此日衣衾尚有香。[谜底是因封妃自溢而死的黛玉。所以《列藏》的改动亦深有意味。“梨”,离也,所以黛玉死于梨下。]
蒲东寺怀古其九[即普救寺,在山西蒲州。《西厢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小红骨贱最[衣.梦]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高明《琵琶记》:(丑)“奴是人间快活仙,吃了饱饭爱去眠。莫教小姐来撞见,那时高高吊起打三千。”为何《琵琶记》的句子串到《西厢》?谜底是后回将宝玉从寺院里唤回还俗,并与其成婚的湘云。]
梅花观怀古其十[梅花观在浙江湖州城南,是道教全真龙门派中心。《牡丹亭》故事的发生地。]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汤显祖《牡丹亭》旦题呤介:“近者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团圆莫忆[听.列]春香到,一别西方又一年。[谜底是会画并出家的惜春。]
众人看了,都称奇道妙。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庚夹:如何?必得宝钗此驳方是好文。后文若真另作亦必无趣,若不另作,又有何法省之?看他下文如何。没想到自己的妹妹比黛玉还大胆,竟把《西厢记》、《牡丹亭》弄到诗社和贾府的灯谜中来了,如何不惊心?]黛玉忙拦道:【好极!非黛玉不可。脂砚。】“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理,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黛玉天性,对宝琴的诗由衷称赞,为遇一知己高兴。]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余谓颦儿必有尖语来讽,不望竟有此饰词为[代]为解释,此则真心以待宝钗也。】李纨又道:“况且她原走到这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蹟[跡.列]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李纨上京,是来就嫁贾珠,还是1728年被举家逮问押送?似是后者的可能性大些,因为一路上住庙打地铺,所以见的坟多。]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明.陆应阳所撰的方志书。,下[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些名望的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跡更多。如今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诳.梦]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受晋[管留]着。”[“受晋”,疑出自唐.房玄龄《晋书.志第十礼中》:“至文王受晋王之号,魏帝又追命宣文为宣王,忠武为景王。”]宝钗听说,方罢了。【此为三染无痕也,妙极!天花无缝之文。】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是物,如何会皆猜不中?]
冬日天短,不觉又是前头吃晚饭之时,一齐前来吃饭。因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她女儿;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王夫人听了,便道:“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她去的。”一面就叫了凤姐儿来,告诉了凤姐儿,命酌量去办理。
凤姐儿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儿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说我的话,叫她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她先来我瞧瞧。”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半日,果见袭人穿带[戴了]来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凤姐儿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到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剡[花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皮)褂。凤姐儿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到是好的;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袭人笑道:“太太就只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还没有得呢。”凤姐儿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风毛儿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做的时节我再做罢,只等[当]你还我一样。”众人都笑道:“奶奶惯会说这话。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的赔的是说不出来,哪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气话取笑儿。”凤姐儿笑道:“太太哪里想的到这些?究竟这又不是正紧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也罢了。一个一个像‘烧糊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人听了,都叹说:“谁是奶奶这样圣名[明]?在上体贴太太,在下又疼顾下人。”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儿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皮褂。凤姐儿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啰呢的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半旧.列)大红羽纱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带]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她穿着那件旧毡斗蓬,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她罢。”凤姐儿笑道:“我的东西,她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勾,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哪里还敢这样了?”凤姐儿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她还知三分罢了。”说着又嘱咐袭人道:“你妈若好了就罢;若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的傢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们自然也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嘱咐了。”周瑞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廻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说着跟了袭人出去。又吩咐(小厮)预备灯笼,遂坐车往花自芳家来,不在话下。[带了体面回家,去看病重的母亲,自是对老人的安慰,可以放心死了,是喜是悲?]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唤了两个来,吩咐道:“袭人只怕不来家,你们素日知道那大丫头们,哪两个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你们也好生照管着,别由着宝玉胡闹。”两个嬷嬷(答应着)去了,一时来回说:“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人原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凤姐儿听了,点头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嬷嬷们答应了,自回园去。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回凤姐儿说:“袭人之母业已挺[停.梦]床,不能回来。”凤姐儿回明了王夫人,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取她的铺盖粧奁。
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熏笼[罩在炭盆上的笼器,兼可做床用。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粧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了[与]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煖和了,你就来闹。”此时宝玉正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只石头想得到。]忽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煖和罢,都完了。”晴雯笑道:“终久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铜制水暖壶,放在被子里取暖用。]还没拿来呢。”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壶.梦],咱们那熏笼上又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今儿可以不用。”宝玉笑道:“这个话,你们两个都在(那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这里(睡的)。麝月(,你)往他(那)外边睡去。”说话之间,天色[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卧[睡.列]下,二人方睡。

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煖阁外边。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她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什么?”宝玉(说),“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着)红绸小棉袄儿。宝玉道:“披上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子[满]襟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嗽]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槅[隔取了茶碗,先用温水涮[左氵,右艹日大马]了一涮[左氵,右艹日大马荡了一荡、水腾月换氵了、水过了],向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她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她吃过。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
麝月便开了后(房)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她出去,便欲唬她顽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薰笼,随后出来。宝玉笑劝道:“看冻着,不是顽的。”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悚.梦]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高声在内说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哪里就唬死了她?偏你惯会这蝎歇螫螫,老婆寒[汉]像的!”[婆婆妈妈,顾东顾西。]宝玉笑道:“到不为唬坏了她,头一则冻着你也不好;二则她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顽意儿,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一掖,伸手进去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一语未了,只听“咯噔”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了进来,说道:“吓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冐冐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么不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她,在这里渥呢。我若不叫人[嚷的]快,可是到唬你一跳。”[此时晴雯在宝玉被窝里渥着呢,纯是关怀。前回也曾渥过手,没点儿牺牲精神怕做不来,现在的老公对老婆也难呢。]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怪自惊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了。[女儿自尊重。]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有神理,才看见。]宝玉笑道:“可不就这么个[出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速.梦]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亮)了灯,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她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有吃碗正经.列]饭。她这会还不保养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她自作自受。”宝玉问:“头可)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哪里这么姣嫩起来了。”)说着,只听外间房中十锦隔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奇妙,习惯把宝玉一并说成姑娘们。]明儿再说(笑.列玉方悄悄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又惹她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宝玉道:“快不要声张!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养息。家去虽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间屋里倘[躺.列]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就是了。”晴雯道:“虽如此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宝玉听了有理,便换[唤]一个老嬷嬷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她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别回太太罢了。”老嬷嬷去了半日,[一定说了许多昨晚上的事。]来回说:“大奶奶知道了,说两剂药吃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二爷身子要紧]。”晴雯睡在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喊道:“我哪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别都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她,笑道:“别生气,这原是她的责任,惟恐太太知道了说她,不是白说一句?你素习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说时,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之后。[又奇,这会儿竟是女孩子一样回避男人。]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太医]进来。这里的丫环都廻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仙.梦)花染的通红的痕跡,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那大夫方胗了一回,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病)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意[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染了些,吃两剂药踈散踈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環廻避,那大夫只见了园中的景致,并不曾见一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老嬷嬷道:“你老且别去,我们小爷啰唆,恐怕还有话说。”大夫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是位爷呢?”老嬷嬷悄悄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厮们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大夫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到是个大姐,哪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说着,拿了药方进去。
宝玉看时,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芍[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宝玉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她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老婆子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这理。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到容易,只是这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这轿马钱是要给他的。”(宝玉道:“给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样门户的礼。”宝玉道:“王太医来了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并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一)趸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这人新来了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去。”宝玉听说,便命麝月去取银子。麝月道:“花大奶奶[姐姐]还不知搁在哪里呢?”[竟叫起花大奶奶!]宝玉道:“我常见她在螺甸[用贝壳片做成图案,镶嵌在木器上的工艺。]小柜子里取钱,我和你找去。”说着,二人来至宝玉[袭人]堆东西的房子[内],开了螺甸柜子,上一搁[隔]子都是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类物;下一槅却是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到也有一把戥子。[小的杆秤,用来秤贵重物,最大的单位是两。]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哪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若才来的反可能知道。]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美[弄、算]这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识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器是的。”那婆子站在外头台矶门口]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麝月早掩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罢。”宝玉道:“你只快叫茗烟再请王大夫去就是了。”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胗了脉后说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子果没有[无]枳实、麻黄、芍[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之分量较先也减了些。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踈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的[等]狼虎药。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如何没有一点儿主子尊贵意识,反而自轻自贱如此的?]麝月等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它也是乱响。你偏比它,也太下流了。”[妙,骂的又亲热又精彩。]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羞燥的才拿它混比呢。”[见《论语.子罕》。可是,是谁最先拿它“混比”的?而且认为“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里竟暗将孔子讥为“不怕羞燥”,还狡猾的叫人看不出,只瞒不过绿荫湿心。]
说着,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宝玉命把煎药的银盄子找了出来,【“找”字神理,乃不常用之物也。】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说:“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弄得这屋里药气如何使得。”宝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採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採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好全了。”一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嘱咐麝月打点东西,遣老嬷嬷去看袭人,劝她少哭。一一妥当,[这就是宝玉的“一一妥当”事,直以女孩儿为本,何等事业?]方过前边,来贾母、王夫人处问安吃饭。[“方”字妙,连老祖宗、王夫人都排在女儿后头,此种境界何等自然,自愿,自觉,无一丝儿勉强?细思此回,作者在讨论如何对待病人,将凤姐、袭人跟宝玉比较,竟天壤。要知道那病人竟是袭人的母亲,她自己是什么心思?]
正值凤姐儿和贾母、王夫人商议说:“天又短(了,)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一样。等天长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到便宜。吃些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风,压上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后园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单给她姊妹们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里支(了)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她们就是了。”贾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一个厨房多事些。”凤姐道:“并不多事。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朔”字又妙!“朔”作“韶”,北音也。用北音,奇想奇想。】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何况众位姑娘。”贾母道:“正是这话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的大事太多了,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要知端的──
【总评:
回再从猜谜着色,便与前回重复,且又是一幅即景联诗图矣,成何趣味?就灯谜中生一番讥评,别有清[情]思,迥非凡艳。[讥评的是她们自己,所以谜底也是她们。]
阁起灯谜,接入袭人了,却不就袭人一面写照,作者大有苦心。盖袭人不盛饰,则非大家威仪;如盛饰,又岂有其母临危而盛饰者乎?在凤姐一面,于衣服、车马、仆从、房屋、铺盖等物一一检点,色色亲嘱,即得掌家人体统,而袭人之俊俏风神毕现。
文有数千言写一琐事者,如一吃茶,偏能于未吃以前,既吃以后,细细描写;如一拿银,偏能于开柜时生无数波折,平[秤]银时又生无数波折。心细如发。戚蒙】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