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此回着重在宝琴，却出色写湘云。写湘云联句极敏捷聪慧，而宝琴之联句不少于湘云，可知出色写湘云，正所以出色写宝琴。出色写宝琴者，全为与宝玉提亲作引也。金针暗渡，不可不知。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五十回
芦雪广[庵、庐、亭]争联即景诗暖春[香]坞创[雅]制春灯谜
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起首恰是李氏。【庚混：一定要按次序，恰又不按次序，似脱落处而不脱落，文章岐[歧]路如此。】然后按次各各开出。凤姐儿说道：“既是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是听见“次序”二字而动心，心想：“我的次序岂能不在最前头？”]众人都笑说道：“更妙了！”宝钗便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更妙，果然后回李纨头上戴了凤冠。]李纨又将题目讲与她听。凤姐儿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了.列)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就)只管干正[正经、政.列]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了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发.列]。不但好，而下[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和李婶、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这里李纨便写了：
一夜北风紧，[唐.贯休《苦寒行》：“北风北风，职何严毒。摧壮士心，缩金乌足。”]
自己联道：
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李商隐《忆住一师》：“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首联暗示皇威紧逼下来的时候。唐.徐夤《梅花》：“举世更谁怜洁白，痴心皆尽爱繁华。……结实和羹知有日，肯随羌笛落天涯？”]
香菱道：
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唐.沈佺期《寒食》：“普天皆灭焰，匝地尽藏烟。不知何处火，来就客心然。”李纨在怜白雪入泥，被污秽；香菱句更悲，普天下都是琼瑶被毁弃。王维《重酬苑郎中》：“草木尽能酬雨露，荣枯安敢问乾坤。”]
探春道：
无心饰萎苕。价高村酿熟，[《诗经.小雅.苕之华》：“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朱传谓：“诗人自以身逢周室之衰，如苕附物而生，虽荣不久，故以为比。”白雪献身，普遍覆盖了枯草，是有意了；偶尔装点上苕子，是无心了。苕，一年生草本，茎细长，开紫花。从出处，乃草中皇之象。此句，伏笔探春无心却妆饰了萎靡的草皇上，指后回和亲远嫁。唐.郑谷《辇下冬暮咏怀》：“雪满长安酒价高。”]
李绮道：
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此联借瑞雪丰年，言贾府一时富饶。杜甫《小至》：“冬至阳生春又来。……吹葭六琯动浮灰。”]
李纹道：
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此联言在冬至时，芦管中的膜会吹得飞出；此时一阳回，北斗的三颗杓星转了向。是说贾家盛极转向败亡。北斗星又象征皇帝，所以这转向来自朝廷。唐.齐己《远山》：“天际云根破，寒山列翠回。”]
岫烟道：
冻浦不闻潮。易挂踈枝柳，[孟浩然《登万岁楼》：“曲引古堤临冻浦，斜分远岸近枯杨。”此联言此寒此冻乃无声而至，令人不防。宋.周邦彦《蓦山溪》：“楼前疏柳，柳外无穷路。”]
湘云道：
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此联言贾府的人面临选择：由“疏枝柳”出处，知其一是“柳外无穷路”，“易挂”，最益。而“难堆破叶蕉”，则是留下来一齐等死，最坏。苏轼《翻香令》：“金炉犹暖麝煤残，惜香更把宝钗翻。”麝煤，名贵的墨，此处伸为加了麝香的好炭。]
宝琴道：
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列侧：琴志唐皇。唐.张说《赠赵公》：“湘东股肱守，心与帝乡期。舟楫中途蹇，风波复来思。嘉我常联翼，金貂侍玉墀。”由出处，知贾府众人的选择是继续侍奉皇上，追求“麝煤融宝鼎”的生活。]
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苏轼《送文与可出守陵州》：“壁上墨君不解语，见之尚可消百忧。而况我友似君者，素节凛凛欺霜秋。清诗健笔何足数，逍遥齐物追庄周。”此联说：“镜中花”的一相情愿，被帝光所夺；墨子庄周的逍遥之路，遂教人向往。苏轼《金陵赏心亭送王胜之龙图》：“渺渺斜风吹细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
宝玉道：
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李清照《临江仙.梅》：“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此联，虽然高天寒流依旧，贾府人又做起好梦来。清.宋琬(1614－1673)《蝶恋花.旅月怀人》：“万里故人关塞隔，南楼谁弄梅花笛？”]
宝钗道：
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限，【钗全寓意。唐.顾况《题叶道士山房》：“水边垂柳赤栏桥，洞里仙人碧玉箫。”此联道出了宝玉、宝钗夫妇那时的选择，由此“笛”此“箫”出处细思，他们毅然离开了大观园。元.郑光祖《辅成王周公摄政杂剧.幺篇》：“陛下见天分乾象为文章盛，陛下慌地开坤轴主烟尘净。太阴昏，被日夺了东海月华阴；帝星无，为云遮了北斗杓儿柄。”]
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临阵逃跑了一个。]宝钗命宝琴续联，只见湘云(站)起来道：[拍马赶到了一个。]
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高适《燕歌行》：“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鳌是背负大地的神龟，此上联是把皇上比“鳌”了，他愁的只是他的皇位有限。下联，是说皇家兄弟此时发生了生死“龙斗”。唐.李端《送濮阳录事赴忠州》：“赤叶黄花随野岸，青山白水映江枫。巴人夜语孤舟里，越鸟春啼万壑中。”唐.李颀《送乔琳》：“青鸟迎孤棹，白云随一身。”]
宝琴也站起道：
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宋.贺铸《连理枝》：“枕上无情，斜风横雨，落花多少。想灞桥，春色老于人，恁江南梦杳。”妙联，湘云在船中回首，宝琴“恁江南梦杳”，伏笔湘云孤舟万壑中逃离，宝琴横雨花落般死去。]
湘云哪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她敏捷，都看她扬眉挺身的说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开元宫人《袍中诗》：“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此联以开元宫人暗比宝琴、湘云。]
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
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趋.列]步，[唐.王建《春来曲》：“绕树气匝枝柯软”。唐.卢延让《谢杨尚书惠樱桃》：“满合虚红怕动摇”。拗垤音傲叠，高低不平处，雪后则藏着深坑；被雪压弯的树枝，也怕任何晃动。此联是逃难时景，亦下了雪。]
黛玉忙联道：
剪剪舞随腰。煮芋成新赏，[宋.蒋捷《翠羽吟》：“惊剪剪，凄紧霜风，梦醒寻痕访踪，但留残月挂穹。梅花未老，翠羽双吟，一片晓峰。”李商隐《歌舞》：“遏云歌响清，回雪舞腰轻。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妙联，当宝钗在雪上小心行走，黛玉却在风雪中翩然飘舞，是从天上关注着宝玉、宝钗夫妻了。“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透露出黛玉曾经。陆游《八十四吟》：“孰言生计薄，种芋已成区。”]
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妙，可知两个人总是挨在一起。推他是提醒他，怕他落第受罚。]宝玉正看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哪里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方联道：
撒盐是旧谣。苇蓑犹泊钓，[孟浩然《和张丞相春朝对雪》：“撒盐如可拟，愿糁和羹梅。”黛玉看到什么？二宝在艰难中，煮芋头成了饭，撒上盐就是菜。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唐.刘长卿《湘中纪行十首.赤沙湖》：“楚客来相问，孤舟泊钓矶。”]
湘云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躭搁了我(一句)。”一面只听宝琴联道：
林斧不闻[乍停]樵。伏象千峰凸，[宋.陈与义《出山二首》：“山空樵斧响，隔岭有人家。”不顾时令，尤要去钓鱼；而到林子里砍柴，也是每天的生计。唐.陆龟蒙《奉和袭美太湖》：“千峰残雨过，万籁清且极。此时空寂心，可以遗智识。”]
湘云忙联道：
盘蛇一迳遥。花缘经冷绪[聚、结.梦]，[妙，用此联形容《红楼梦》所呈现的景观，尤其恰当。是作者在离难后开始写作的抱负和心态。宋.晏几道《鹧鸪天》：“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无名氏《题取经诗》：“晋宋齐梁唐代间，高僧求法离长安。去人成百归无十，后者安知前者难。路远碧天唯冷结，沙河遮日力疲殚。后贤如未谙斯旨，往往将经容易看。”]
宝钗与众人又忙赞好。探春又联道：
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李白《秋浦感主人归燕寄内》：“霜凋楚关木，始知杀气严。”此联说，在我的笔下，大观园的女儿重又相聚，她们的美丽岂畏风霜之杀气？]
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烟(联)道：
空山泣老鸮。堦墀随上下，[《詩經.豳風.鴟鴞》：“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鸮音消，猫头鹰，叫声凄厉，此喻“圣旨下”之声，怎不惊心？这是作者在透露书中后回内容，所以后回必有此情节。李商隐《九日》：“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十年泉下无人问，九日樽前有所思。”]
湘云忙丢了茶杯，忙联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曹操《冬十月》：“乡土不同，河朔隆寒。流凘浮漂，舟船行难。”墀音池，阶墀，阶级之意，“随上下”是形容人的阶级地位在突变中交替升降。“池水任浮漂”既是形容人的命运被摆布，又暗示许多人投水自杀。岑参《过梁州》：“错落北斗星，照耀黑水湄
黛玉(忙.梦)联道：
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曹植《杂诗》：“西北有织妇，绮缟何缤纷。”此联用阳光照耀下的雪的消融，来暗示大观园女儿们的结局。李商隐《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汉书.高帝纪》：“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三尺，即剑。]
湘云忙笑联道：
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唐.刘长卿《太行苦热行》：“清风何不至，赤日方煎烁。石露山木焦，鳞穷水泉涸。九重今旰食，万里传明略。”九重，皇帝。此联说贾家奴才效忠，忘记了亲人被杀的寒心，于是祥瑞上达朝廷，皇上的焦虑也消释了。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闻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宝琴也忙笑联道：
狂逰客喜招。天机断缟带，[此联又惊心：才死了的人没有人问津；渡过了灾难的活死人，又在一个个傻招呼了。晋.张载《诗》：“灵象运天机，日月如激电。秋风兼夜戒，微霜凄旧院。”韩愈《咏雪赠张籍》：“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
湘云又忙道：
海市失鲛鮹商隐《听雨梦作》：“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可怜可笑贾家遗民一相情愿，想做奴才而不成。“天机”指皇上的决定，“断缟带”是断绝了主子奴才的关系。“海市”即海市蜃楼，“失鲛绡”即失去了三代织造的曹家一族。鲛绡，鱼人织的纺织品，这里暗示世代为江宁织造的曹家。]
林黛玉不容他出[道、道出]，接着便道：
寂寞对台榭，[王勃《铜雀妓二首》：“金凤邻铜雀，漳河望邺城。君王无处所，台榭若平生。”]
湘云忙联道：
清贫怀簟瓢。[王维《园乐七首.二》：“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此联劫后情景。《戚》本作“寂寞荒池榭，清贫陋巷瓢”，《列藏》作：“寂寞封台榭，清贫怀簟飘”，或可补充。说的是曾经封做御园的大观园荒芜了，宝玉等人住在陋巷，乞讨为生。]
宝琴也不容情，也忙道：
烹茶冰渐沸，
湘云见这般，自为得趣，又是笑，又忙联道：
煮酒叶难烧。[唐.杜荀鹤《时世行》：“时挑野菜和根煮，旋砍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最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描述那时的生活场景，用冰取水，燃草为柴。]
黛玉也笑道：
没帚山僧扫，[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小儿心孔开，貌得山僧及童子。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
宝琴也笑道：
埋琴稚子挑。[韩愈《寄赠王二十》：“弱妻抱稚子，出拜忘惭羞。”]
湘云笑的湾了腰，(又)忙念了一句，众人问(道)：“到底说的(是.列)什么？”湘云喊道：
石楼闲睡鹤，[唐.李频《峡州送清彻上人归浙西》：“坐经嵩顶夏，行值洛阳秋。到寺安禅夕，江云满石楼。”]
黛玉笑的握着胸口，高声嚷道：
锦罽煖亲猫。[石楼，就地取材，用石头垒成的房子。鹤，应是指一位长寿长辈。亲猫，爱人，即曹雪芹和脂砚。]
宝琴也忙笑道：
月窟翻银浪，[萧衍《阊阖篇》：“长旗扫月窟，凤迹辗星躔。但使丹砂就，能令亿万年。”萧衍《如炎诗》：“金波扬素沫，银浪翻绿萍。远思如可取，近至了无形。”]
湘云忙联道：
霞城隐赤标。[李世民《春日登陕州城楼俯眺》：“碧原开雾隰，绮岭峻霞城。”霞城，赤霞城。晋.孙绰《游天台山赋》：“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此上联是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时的心情，下联是脂砚批阅时的情形；赤标，即用红笔批写。又是湘云即脂砚一证。注意此联出处连引两个皇帝的句子，又充满神仙意味，所以细思此联，是作者在自笑其写作精神状态，竟如同神仙皇帝。]
黛玉忙笑道：
沁梅香可嚼，
宝钗笑称好(句.梦)，也忙联道：
淋竹醉堪调。[此联表现了二人写作中的情趣。正是字里闻香，句中陶醉。]
宝琴也忙道：
或湿鸳鸯带，[南朝.江总《杂曲 》：“泰山言应可转移，新宠不信更参差。合欢锦带鸳鸯鸟，同心绮袖连理枝。”]
湘云忙联道：
时[犹]凝翡翠翘。[李商隐《碧瓦》：“吴市蠀蛦甲，巴賨翡翠翘。他时未知意，重叠赠娇饶。”《列藏》作“晴冰[水换務]翡翠翘”。“冰[水换務]”字或是“晤”？还是二人创造中的情景：同用一条毛巾在擦泪，又不时凝视着作品，如观看翡翠宝石。情景如画眼前，令人感动，湿心已经泪下。]
黛玉又忙道：
无风仍脉脉，[欧阳修《看花回》：“晓色初透东窗，醉魂方觉。恋恋绣衾半拥，动万感脉脉，春思无托。”]
宝琴又忙笑联道：
不雨亦潇潇。[《诗经.郑风.风雨》：“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妙极好联，正是两人感情达到之境界，真令人羡慕。]
湘云伏着已笑软了。[妙极，偏是“湘云伏着已笑软了”，脂砚正是湘云了。此又是脂砚看到此处时的真实场景，真有绝妙情趣。]众人看她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看着也只是笑。黛玉还推她往下(再.梦)联，又道：“你也有才尽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根[头.梦]嚼了！”湘云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宝钗推她起来道：“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伏你。”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靖眉：的是湘云。写海棠是一样笔墨，如今联句又是一样写法。】众人笑道：“到是你(自己)说罢。”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分)了，便早写出来，因说：“还没收住呢。”李纹听了，接过来便联了一句道：
欲志今朝乐，
李绮收了一句道：
凭诗祝舜尧。[结束点明“今朝乐”，既是书中此时，也是写作此时，中间一段经历，可是“字字都是血诗祝舜尧”，正是祝愿中国有舜尧出现了。]
李纨道：“彀了，彀了。虽没作完了韵，謄[賸.列、腾.梦、剩.其]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说着，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
李纨笑道：“逐句评去都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又整悞了，又不会联句了，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插瓶顽儿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走。湘云、黛玉一齐说道：“外头冷得狠，你且吃杯热酒再去。”[二人如何同说十三字？真是同心，关怀一致了。于是)湘云早执起壶来，黛玉递了一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的酒，你要取不来加倍罚你。”宝玉忙吃一杯，冐雪而去。李纨命：“人，好着[生]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妙，偏是黛玉看出妙玉有情于宝玉，也只有黛玉能放心宝玉单独去会妙玉。真是情如仙子。]李纨点头说：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因又笑道：“回来该咏红梅了。”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宝钗忙道：“今日断乎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抢了去，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回来还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庚夹：想此刻宝玉已到庵中矣。《其人》本有，见宝玉在敲门，有小尼听见来开了院门，引宝玉进去。远远看见二人并不入房中，只往梅花深处走去，原来妙玉正在那里收集梅花上的落雪。]黛玉笑道：“这话狠是，我还有个主意，方才联句不彀，莫若拣着联的少的人作红梅。”宝钗笑道：“这话是极。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儿和颦儿、云儿三个人也抢了许多，我们一概都别作，只让她三个作才是。”李纨因说：“绮儿也不大会作，还是让琴妹妹作罢。”宝钗只得依允，【想此刻二玉已会，不知肯见赐否？《其人》本有，妙玉见了宝玉，笑道：“你来的到是时候，又想着我的梅花雪上茶了？”宝玉笑道：“不敢，上次蒙赏浊玉茶，是借了林妹妹和宝姐姐的光。”妙玉奇怪，问：“那此次你一个人所来何事？”宝玉合掌拜道：“奉了众姐妹们的令，来寻求一枝梅花。”妙玉正色道：“此梅乃佛门生灵，你说说，岂有流落俗户之理？”宝玉陪笑道：“佛说‘普渡众生’，此梅若得大师超度，到人间一度，必有造化。说不定幻化成一个女孩儿，也未可知的。到长成了时再皈依佛门，必有正果。才是大师的功德。再说，此梅虽然在佛门之内，却又在门槛之外，所以就是佛祖知道了，也是不会怪罪的。”妙玉听了，冷笑道：“你就没有想到，你若折断了一枝去，那残断处岂不痛楚？那离去的岂不悲伤？”宝玉道：“佛愿舍身饲虎，悬崖撒手。这梅花此去，正是佛法无边了。虽然有一时的痛楚，岂不快哉？望大师放生。”妙玉笑道：“想不到你这么一个须眉浊物，倒有些机峰，如此，你就动手，折了一个梅妹妹去吧。当心弄疼了她，你就不心疼吗？”]又道：“就用‘红梅花’三个字作韵，每人一首七(言)律。邢大妹妹作‘红’字，你们李大妹妹作‘梅’字，琴儿作‘花纨道：“饶过宝玉去我不服云忙道：“有个好题目命他作。”众人问何题目？湘云道：“命他就作‘访妙玉乞红梅’，岂不有趣？”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欪欪[左下凵换一]掮[左虔右力嘻嘻背、嘻嘻的捧、欣欣擎]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瓶内。众人都笑称谢。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说着探春早又递过一钟煖酒来，众丫鬟走上来接了蓑笠弹雪。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来，【冬日午后景况。】袭人也遣人送了半旧的狐腋褂来。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物盛了两盘，命人带与袭人去。湘云且告诉宝玉方才的诗题，又催宝玉快作。宝玉道：“(好)姐姐妹妹们，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众人都说：“随你作去罢。”
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傍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二三.梦]尺长，其间小枝分岐，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一篇《红梅赋》。】各各称赏。谁知邢岫烟、李纹、薛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写了出来。众人便依“红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写道是：
咏红梅花得“红”字邢岫烟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唐.沈佺期《哭道士刘无得》：“蓬莱向清浅，桃杏欲芳菲。……缩地黄泉出，升天白日飞。”宋.朱敦儒《水龙吟》：“冲寒醉眼，倚空长揖，群仙笑粲。”从出处，亦属薄命。]
魂飞庾[瘦]岭春难辨[辩.列]，霞隔罗浮梦未通。[唐.殷尧藩《送刘禹锡侍御出刺连州》：“梅花清入罗浮梦，荔子红分广海程。”庾岭即梅岭，在江西广东交界处，以梅花闻名。罗浮山在广东，随代赵师雄在那里梦见梅花仙女。]
绿萼添粧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红姜夔《卜算子》：“绿萼更横枝，多少梅花样。”绿色梅花又称绿萼华。缟仙，白衣仙子，此处比为雪。]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贫寒里自尊重，如冰雪中独立的梅花。全诗意境冷如仙子飞逝，薄命人也。]
咏红梅花得“梅”字李纹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宋张先《木兰花.林钟商》：“多情无奈苦相思，醉眼开时犹似见。”]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李商隐《无题》“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联，传说梅花本是白的，因误吞丹药换了骨格，变成红梅。下联，传说红梅本是瑶池碧桃，偷下红尘，脱胎变成了红梅。由此二联，可知李纹灰心决绝而去。]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谩、莫]疑猜。[李煜《渡中江望石城泣下》：“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咏红梅花得“花”字 薛宝琴
疎是枝条艳是花，春粧儿女竞奢华。[韩愈《李花》：“当春天地争奢华，洛阳园苑尤纷拏。”]
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雪，白梅；霞，红梅。]
幽梦冷随红袖笛，逰仙香泛绛河槎。[《拾遗记》：“绛河去日南十万里，波如绛色。”《博物志》有海和银河通，八月时有筏可上。]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全诗意境空灵，仙风飘渺。伏宝琴命运，有如仙逝。]
众人看了，都笑称赏了一番，又指末一首说更好。宝玉见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深为奇异。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齐贺宝琴。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各好。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又捉弄她来了。”李纨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忙道：“我到有了，才一看见那三首，又吓忘了，等我再想。”湘云听了，便拿了一支铜火箸击着手炉，笑道：“我击鼓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的。”宝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笔来说[笑]道：“你念，我写。”湘云便击了一下笑道：“一鼓绝。”宝玉笑道：“有了，你写罢。”众人听他念道：
酒未开罇句未裁，
黛玉写了，摇头笑道：“起的平平。”湘云又道“快着！”宝玉笑道：
寻春问腊到蓬莱。
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果然，若两句合看，更有意思。可惜忘了去之前喝了酒的。所以起句应该是：酒先壮胆话先裁。]宝玉又道：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孀]娥槛外梅。[所以有妙玉问茶而宝玉求梅。]
黛玉写了，又摇头道：“凑巧而已。”湘云忙催二鼓，宝玉又笑道：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唐.沈佺期《兴庆池侍宴应制》：“碧水澄潭映远空，紫云香驾御微风。汉家城阙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镜中。”妙联，由妙玉那里折了的梅花，是入世而去；离尘佛香，割断紫云而来。由“紫云”出处，透露妙玉是“汉家城阙疑天上”的前朝皇家孤女。]
槎枒谁惜诗肩瘦，[元稹《寺院新竹》：“槎枒矛戟合，屹仡龙蛇动。”苏轼《是日宿水陆寺》：“遥想后身穷贾岛，夜寒应耸作诗肩。”]衣上犹沾佛院苔。
黛玉写毕，湘云大家才评论时，又见几个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众人忙迎出来。大家又笑道：“怎么这样高兴！”说着，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李纨等忙往上迎，贾母命人止住说：“只站在那里就是了。”来至跟前，贾母笑道：“我瞒着你太太和凤丫头来了。大雪地下[里我]坐着这个无妨，没的叫她(娘儿)们来踩雪。”众(人)忙一面上前接斗篷，搀扶着，一面答应着。贾母来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来着了。”说着，李纨早命拿了一个大狼皮褥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顽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回牌，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拿了一付杯箸来，亲自斟了煖酒奉与贾母。贾母便饮了一口，问：“那个盘子里是什么东西？”众人忙捧了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道：“这到罢了，撕一两点腿子来。”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又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又命李纨：“你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去了。”众人听了，方依次坐下，这[只.列]李纨便挪到尽下边。[看当时规矩，媳妇在婆婆跟前的地位，是在姑娘下边的。]贾母因问：“作何事了[来着]？”众人便说作诗。贾母道：“有作诗的，不如作些灯谜，大家正月里好顽的。”众人答应了。说笑了一回，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受了潮湿。”因说：“你四妹妹那里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她的画儿，赶年可有了？”众人笑道：“哪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有了。”贾母道：“这还了得，她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
说着，仍坐了竹椅轿，大家围随(着.列)过了藕香榭，[是过了通到藕香榭的竹桥。]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有过街门。门楼上里外皆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所以大家是由西向东而来。即芦雪广在暖香坞的西边。]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着“度月”两字。来至当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了出来。从里边逰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门斗上有“煖[暖]香坞”三个字。【看他又写出一处，从起至末，一笔一部之文也有，千万笔成一部之文也有，一二笔成一部之文也有。如“试才”一回起若都说完，以后则索然无味，故留此几处以为后文之点染也。此方活泼不板，眼目屡新。】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温香拂脸。【各处皆如此，非独因“煖香”二字方有此景。戏註于此，以博一笑耳。】大家进入房中，贾母并不归坐，只问：“画在哪里？”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贾母命大家做灯谜，又催惜春的画，都是为了元春再来做准备呢。不知元春不在了。]你别托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一语未了，忽见凤姐儿披着紫(绒)羯褂，笑欪欪[左下凵换一孜孜、嘻嘻]的来了，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耍(的我)好找。”贾母见她来了，心中自是喜悦，道：“我怕你们冷着了，所以不许人告诉你们去。你真是个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以[论.戚]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儿笑道：“我哪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这四个字俗语中常闻，但不能落纸笔耳。便欲写时，究竟不知系何四字，今如此写来，真是不可移易。】问小丫头子们，她又不肯说，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又来了两三个姑子，我心里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火]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她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已预备下希[稀.列]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再迟一回就老[冷.梦一行说，众人一行笑。
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子来。贾母笑着，搀了凤姐的手仍旧上轿，带着众人说(说)笑(笑.梦)出了夹道东门。[看这一路地图，大家从西过街门入，由东过街门出。暖香坞在夹道中间北边，所以进南门。那么既有夹道，夹者为何？原来是沁芳河从南边绕过。所以是江南水乡景象，建筑应是江南式样。此时若出园子应往西南，如今偏先往东，可见这是一条大路，如今下雪，大路好走，所以绕远。回想元春进院子时，就是由此路坐着舆到了花溆的。]一看四面粉粧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環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人，她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雪]坡上配上她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母摇头笑道：“那画的哪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背后(又.戚)转出一个披大红猩(猩.列)毡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哪个女孩儿？”贾[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两个.梦)。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宝玉再去栊翠庵，是应了宝琴的要求，二人一起去的。二人等在这里，是知道贾母必从此过，所以提前赶来，逗贾母一笑。否则没法解释栊翠庵的坐落方向。]
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了？我找了她们姊妹们去顽了一会子。”薛姨妈笑道：“昨日晚上我原想着，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日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息的早，我闻得女儿说，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因此今日也没敢惊动。早知如此，我正该请。”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里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费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凤姐儿笑道：“姨妈仔细忘了。如今先秤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了，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就给她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和她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粧心里不快，(就)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丫头倒得了实惠。”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了！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你不该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哪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样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燥！”凤姐儿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若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妈要银子，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个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已笑倒在炕上。[莫都被凤姐哄过。前面过生日答应替李纨出分子，后来表示要给诗社出银子做东道，都是打的马虎眼。]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在.梦)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她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梦}求配。薛姨妈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明说，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她父亲就没了。她从小儿见的世面到多，跟她父母[亲]四山五岳都走遍了。她父亲且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俇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俇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她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她父亲就辞世了，(如今)她母亲又是痰症。”凤姐也不等说完，便“嗐”声尮[跺.梦]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作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凤姐是一定要如此说的，因为她心里早有主意：“如此大事，岂能无我？”]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儿说道：“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也知凤姐儿之意，听见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从上述看，宝玉、黛玉或者宝玉、宝钗的婚事都尚未在贾母、凤姐这里确定？真是雾里观花。]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散。一宿无话。
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亲嘱惜春：“不管冷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只得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她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难在如何一幅画里包含冬夏。]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她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儿老太太只叫作灯谜，回来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她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到该作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此“打”字旁添，《戚》本有，本该自然添上；但是《列藏》和《梦觉》都无，所以可能是原本没有。下同，不再注。]湘云接着就说：“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虽善无征’。”[语出《礼记.中庸》：“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这是变传记的传为传宗接代的传，联想到观音虽善无后，得出了《四书》此句。此“无征”原意是先王礼法虽善，向前寻求已经几千年了，无法确证之意；在此又是向后引伸，成了无法传承之意。所以此谜是有意讽刺四书是自打嘴巴，也是前无征后无传的。同时，因是李纨出题，黛玉猜中，所以又是暗示她二人都是无后的结果。]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语出《礼记.中庸》：“夫政也者，蒲芦也。”意思是好的政治，如同蒲芦自然而然生长覆盖大地。这又有繁衍之意，因为是李纨出题，湘云猜中，所以暗示二人有子。李纨的有子无后，暗示贾兰的命运不妙。]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看着她)笑问道：“可是山涛？”李纹笑道：“是。”[西晋竹林七贤之一。山涛谐音上逃，有逃为上计之意。暗示李纹、探春一齐逃出厄运。《戚》本多出“看着她”三字亦特别，是作者有意在强调？]李纨又道：“绮儿的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狠！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道：“萤与花！”说，“好！”[萤是草化的虫，所以是花，妙。不妙处是暗示了猜中的宝琴、李绮、黛玉三人同为草命，在劫难中化草为萤。]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道：“也要作些浅近的俗物才是。”湘云(想了一想，)笑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恰是[却真是个]俗物，你们猜猜。”说着便念道：
溪壑分离，红尘逰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众人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一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这个正是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解？”湘云道：“哪一个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偏她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此谜大有深意，猴儿离了溪壑，来到人间被，打扮成文官武将演戏，还被断了后，是活画了贾家的命运。又暗示贾家是由个猴子领头倒霉。谁？贾赦正是个淫心猴。前回绿荫湿心对畸笏“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的解释，可以续说，在1720年的南京织造府说出此话的，不是年幼的曹頫，而是这个猴哥老大曹顺。此谜由湘云所设，众人都不解，独宝玉猜中，是因为独他二人有后来觉悟。]李纨道：“昨日姨妈说琴妹见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谜儿，正用着了。你的诗且又好，何不编几个我们猜一猜？”宝琴听了，点头含笑，自去寻思。宝钗也有了一个，念道：[《列藏》为：“宝琴听了，点头冷笑着去寻思”，且止此回于此处。这或者说明抄手是见得到作者的？因书的去向，目的人的不同，经由作者有考虑的做了删减？若只为钱的抄手，是不会有如此改动的。]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西厢记.驻马听》：“法鼓金铎，二月春雷响殿角；钟声佛号，半天风雨洒松梢。”]打一物。[只要翻回二十二回，看宝钗所制的那个灯谜诗就知道了，此谜底是点燃了的焚香。宝钗的谜底总是焚香，而黛玉的总是水中月。首句形容焚了的香烟在空中一层层堆砌。三句形容焚香的烟是风雨，当然动不得梵铃。]
众人猜时，宝玉也有了一个，念道：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隄防。[唐.曹唐《玉女杜兰香下嫁于张硕》：“天上人间两渺茫，不知谁识杜兰香。来经玉树三山远，去隔银河一水长。”琅玕，青色玉石，又常喻竹。刘禹锡《和乐天》：“傅粉琅玕节，熏香菡萏茎。”“琅玕节”是竹子开花，死亡；即黛玉之死。二人已隔“天上人间”。]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白居易《与牛家妓乐雨后合宴》：“玉管清弦声旖旎，翠钗红袖坐参差。两家合奏洞房夜，八月连阴秋雨时。歌脸有情凝睇久，舞腰无力转裙迟。人间欢乐无过此，上界西方即不知。”是宝玉向天寻求黛玉去向。]
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是：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騄駬，古代骏马名。《史记》：“造父取骥之乘匹，与桃林盗骊、骅骝、騄駬，献之缪王，缪王使造父为御，西巡狩见王母，乐之忘归。”是听到宝玉的呼唤，黛玉从天上乘騄駬车赶来。]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卢纶《皇帝感词》：“提剑风雷动，垂衣日月明。”高适《和贺兰判官望北海作》：“四牡未遑息，三山安在哉。巨鳌不可钓，高浪何崔嵬。”黛玉此来，有帝王般的威风胆识，安排了重大决定。这两个谜底仍然是二人之谜：一个是镜中花，一个是水中月。此处，宝玉的镜中花又是梦境中问话，黛玉的水中月又是死水中答曰。是后回二人离别后梦幻中的故事。]
探春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宝琴走过来笑道：“我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蹟不少，我如今拣了十个地方的古蹟，作了十首怀古的诗。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众人听了，都说：“这到巧，何不写出来大家一看？”要知端的──
【总评：
诗词之俏丽、灯谜之隐秀，不待言，须看他极整齐，极参差；愈忙迫，愈安闲。一波一折，路转峰回；一落一起，山断云连；各人局度，各人情性都现。至李纨主坛，而起句却在凤姐；李纨主坛，而结句却在最少之李绮，另是一样弄奇。[细读联句，透露了大量后回内容，以及作者写作时情景心情。果然一波一折，路转峰回；一落一起，山断云连。]
最爱他中幅惜春作画一段，似与本文无涉，而前后文之景色人物莫不筋动脉摇，而前后文之起伏照应，莫不穿插映带。文字之奇，难以言状。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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