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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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此回系大观园集十二正钗之文
【第四十九回
此回原为起社,而起社却在下回,然起社之地,起社之人,起社之景,起社之题,起社之酒肴色色皆备,真令人跃然起舞。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戚》:白雪红梅园林佳景,割腥啖羶闺阁野趣。]
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她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蒙侧:说“死了心不学”,方是才人“语不惊人死不休”本怀!靖眉:一部宝玉倩[情]是梦中,贾瑞淫又是梦中,可卿家计长(远)又是梦中,今作诗也是梦中,是故《红楼梦》也。今余亦在梦中,特为批评梦中之人而特作此一大梦也。】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竟然是写月也妙,喻己也妙。苏轼《石鼓》:“娟娟缺月隐云雾。”]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李白《子夜吴歌.其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此处引伸了奇想,月竟然是棒槌,大地成了砧子。鸡唱竟来自半月,也奇。]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想象丈夫到了长江边上,而自己在红楼夜梦。]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在梦中将警幻误为嫦娥了?]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听了不信,方是才人虚心,香菱可爱。】料着是难,瞒[他们是]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纨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都笑道:“(大太太的姪女儿,梦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迳去了。[从王夫人处来,既是“一迳去了”,没有回头出园子。所以薛家有后角门开在园内,内宅通着园子。]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也笑道:“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也不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纳闷,来至王夫人上房,只见乌压压一地的人。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奇名,竟不用虬字。是故意,言他们兄弟从龙非龙,成了蝌蚪一类。]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宝琴许配梅门,于叙事内先逗一笔,后方不突然。此等法脉,识者着眼。】正欲进京发[聘.列]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
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灯花二语何等扯淡,何等包括有趣。着俗笔,则语喇喇而不休矣。】原来应到今日。”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凤姐儿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黛玉先喜后悲,不悲非情,不喜又非情。作……】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绿荫亦知其情矣,且看。]
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看.梦]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弟兄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子.梦],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她这妹子,更[还]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袭人见他又有了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坎坎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姪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到像一把子四根水笋[葱]儿。”[水笋,水煮了待食用的笋。此又一别致形容,前用水葱儿形容鸳鸯,今用水笋儿形容四女,果然鲜嫩欲滴,如在眼前。]
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因说道:“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这[只]一件,不知她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道:“我才都问了问她们,虽是她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袭人笑道:“他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话[好.梦],据我看,连她姐姐并(所有)这些人总不及她。”袭人听了又是诧意。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哪里再(瞧.列)好的去呢?我到要瞧瞧去。”[若说宝钗就是标准美人,是袭人见识,灯知道的水准。若说宝琴一定比宝钗美,也不一定,因为新鲜面孔更打动人。若令二人同时出现在评委面前,就分出高低来了。]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的.列),已经逼着(咱们.梦)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宝玉喜的忙问:“这果然的?”探春道:“我几时说过谎?”又笑道:“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你)这孙子了。”宝玉笑道:“这到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宝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她又何妨?”探春道:“越性等几天,等她们新来的混熟了,咱们邀上她们岂不好?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况且湘云没来,颦儿刚[才]好了,人人不合式。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岂不好?咱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除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她一定是在咱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这里住,咱们央告着老太太,留下她们(也)在园子里住下,咱们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有趣了。”宝玉听了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到是你明白。【观宝玉“到是你明白”数语,胸中纯是一团活泼泼天机。】我终久是个糊涂心肠,空喜欢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来。”
说着,兄妹两个一齐往贾母处来。果然王夫人已认了宝琴作干女儿,贾母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她.梦)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姪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俇俇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岫烟交与凤姐儿。凤姐儿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凤姐一番筹算,总为与自己无干。奸雄每每如此,我爱之,我恶之?】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分)例(一样),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儿冷眼敁敠【庚夹:音颠夺,心内忖度也。】岫烟心性为人[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及她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蒙侧:先叙岫烟,次叙李纨,又叙李纹、李绮,亦何精致可玩。】因此凤姐儿又[反]怜她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她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轻年[年轻.梦]守节,令人敬伏,今见她寡婶来了,便不肯令她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
当下安插既定,谁知保龄侯史鼐[鼎]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史鼐未必左迁,但欲湘云赴社,故作此一折耳,算[莫]被他混过。第四回有小字注,史家是“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其后人若袭爵,袭的仍应是保龄侯。鼐乃小鼎,所以史鼐应是老二,史鼎是老大。史鼐能够袭保龄侯,说明史鼎已死。湘云只有个二嫂子,而湘云又称“史大姑娘”,所以湘云是史鼎的女儿,与她从小没有了父母相符。第十三回“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死了的人如何能来?原来那次因秦可卿吊丧,史鼎夫妻的死因又与秦可卿相通,所以作者故弄荒唐,命死人来走过场也。其旁脂批:“史小姐湘云消息也”,亦在指明她是史鼎的女儿。此处脂砚揭发“史鼐未必左迁”,亦证明脂砚就是湘云。苏州织造李煦的亏空案已被赦免,其后人被重新起用。]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她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她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因此(也)就罢了。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此时大观园”数行收拾,是大手笔。】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个。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她十二个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分而已,连她们自己也不能(记清谁长谁幼了,连贾母、王夫人及家中婆娘丫環,也不能)细细分晰[别],不过是弟兄姊妹四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啰唣[唆.梦]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哪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她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唐朝诗人韦应物,曾经任苏州刺史。]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唐朝诗人温庭筠,能八叉手间成八韵。]之绮靡,李义山[唐朝诗人李商隐,字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现在)是哪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哪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哪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湘云知道,因为她家曾经是苏州织造。此乃江宁织造旧物,原准备进上用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道:“真俗语说‘各人有缘法’。我也再想不到她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她。”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说的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她作亲妹妹罢了。”湘云又矁了宝琴半日,笑道:“这一件衣裳也这[就只]配她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她还小呢,让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段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她。”说着又指着黛玉,湘云便不则声。【庚夹:是不知黛玉病中相谈、赠燕窝之事也。脂砚。】宝钗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她的妹妹一样,她喜欢的比我还甚呢,哪里还恼?你信口[云]儿混说。她的那嘴有什么实据。”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她心中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时[日],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心中闷闷不乐[解]。因想:“她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好,(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一时(又见)林黛玉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四字道尽,不犯宝钗。脂砚斋评。】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我批此书,竟得一秘诀以告诸公。凡埜[野]史中所云“才貌双全佳人”者,细细通审之,只得一个粗知笔墨之女子耳。此书凡云“知书识字”者,便是上等才女。不信时只看他通部行为及诗词、诙谐皆可知。妙在此书从不肯自下评注云此人系何等人,只借书中人闲评一二语,故不得有未密之缝被看书者指出,真狡猾之笔耳。】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气],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近.梦]异常。[黛玉、宝琴亲近,是钗、黛合一的继续。女儿多如此,是自然天性。所以黛、钗悲剧绝非女儿互不相容。]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闷]。

一时,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湘云往贾母处来,林黛玉回房歇着。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从前.梦)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又.梦)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听.列)?”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后汉书.梁鸿传》:“(梁鸿)为人赁舂,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西厢记》中此处,红娘反用其意,笑问莺莺几时接受了张生的爱情。]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因笑道:“这原问的好。她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我反落了单。”黛玉笑道:“谁知她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她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了宝玉。宝玉方知缘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之前,又是黛玉接了宝玉的梁鸿案呢。从那时起,两人成了心灵夫妻,再也没有了黛玉的试探,宝玉的着急冒火。]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你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恰[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恰[却]不多。”[还泪将尽?]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
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猩红色毡绒]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宝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掐金掐云[《戚》本作“金挖云”,《列、梦》作“掐金挖云”,在面上挖出云状的空,里面衬垫别色,金线缝边]红香羊皮[染成红色的细软羊皮]小鞋[靴],罩子[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裹的鹤氅,束一条金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八宝堆成.列]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里.列],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啰呢[欧洲进口的呢子]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两色交叉成斗口方形的纹样]锦上添花[在方纹里添上花纹]洋线番羓丝[羓,干肉,泛指干制食品;又传说中一种珍贵的羊。此处,进口线毛混合织物]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藏旧衣,并无避雪之衣。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她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表里均为毛皮]大褂子,头上戴着一顶挖云[同掐云]鹅黄片金[挖空的地方填金黄色织物]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女风帽]又围着大貂鼠风领。[清代的礼服无领,所以另外加领以避风雪]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她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粧出个**达子[北方游牧民族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她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领口袖口有三色镶边]秋香色[黄绿色]盘金五色绣龙[绣在上面的图案]窄褙[穿裉.列、裉紧腰?]小袖[细袖]掩衿[藏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粧缎[淡红色缎子]狐腋[肷肷,音浅,狐狸腹部的皮毛]褶子,[用缎子和狐肷相间重叠制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音幽,母鹿]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近之拳谱中有“坐马式”,便似螂之蹲立。昔人爱轻捷便俏,闲取一螂观其仰颈叠胸之势。今四字无出处,却写尽矣。脂砚斋评。】众人都笑道:“偏她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她打扮女(孩)儿更俏丽了些。”[从众人穿着看出,虽不愧是织造传人,但是外国进口货的冲击亦盛。其中,“鹅黄片金”、“盘金五色绣龙穿褃”应是原为皇室准备的旧物。]湘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咱们)大家凑个社,又替她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狠是。只是晚了[今日]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众人看到[都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勾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广[庵、廬、庭]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顽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彀了,送到我这里来。”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管.梦]五六两银子也尽彀了。”宝钗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自己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本日无话。
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惯[母换四抱]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的)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啰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海獭皮]小小鹰膀[加袖,便于骑马]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相传生长在昆仑山上的状如棠的珍奇树木]屐,忙忙的往芦雪广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扑.梦]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了请凤姐儿去的人。[从稻香村出园子需经蜂腰板桥,所以此桥在潇湘馆后,稻香村在沁芳溪北。蜂腰板桥与蜂腰桥不是同一桥。]
宝玉来至芦雪广,只见丫環、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迳。原来这芦雪广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横[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迳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看宝玉一路行来,是出了怡红院往北,经过栊翠庵门前往东,从隔断南边的沁芳亭池和北边的滴翠亭池之间的山脊经过。此处向南看得到潇湘馆北的蜂腰板桥。要到芦雪广,中间应经过滴翠亭。“芦雪广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四面都是芦苇掩覆”,所以它应该是建在芦苇滩中一个孤立的小山旁,被沁芳河绕过。]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戴笠而来,却[都]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果然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出.列)来,[《列》、《梦》两本同多一“出”字。可是在沁芳亭如何看得见秋爽斋。可见二本距离作者原意已远。]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扶着(一个)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一把青绸油伞。宝玉知她往贾母处去,便[遂]立在亭边等她来到,二人一同出园前去。宝琴正在里间房内梳洗更衣。
一时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爪齑忙忙的咽完了。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便叫:“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凤姐忙说:“还有呢。”方才[吃残.梦]罢了。【蒙侧:吃残了的倒。此《蒙》本一批和《梦》本“吃残”二字竟合。所以《梦》本中“吃残”二字是批语的片断。]史湘云便悄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儿,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广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了[得.梦]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伏后回生事多多。]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庚夹:联诗极雅之事,偏于雅前写出小儿啖膻茹血,极腌臜的事来,为“锦心绣口”作配。】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那)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伏后回生事奇极。]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
李纨等忙出来(看.列),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快跟我来做诗罢玉忙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只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左糹右系左糹右蒙丝[左钅右蒙].列]来,李纨道:“仔细割了手,(可)不许哭。”说着同探春进去了。[由李纨出来进去,可见他两个烤鹿肉是在室外,此时外面还下着大雪。]
凤姐打发{了}平儿来回覆不能来,为发放年例忙[正]忙。湘云见了平儿哪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顽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实不能有空],(今.梦)见如此有趣,乐得顽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三个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彀?”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方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笑)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觉好吃,便也吃起来。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罢。”小丫头去了(不.梦)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哪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广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广一大哭!”[妙,正是仙人指路,打破迷津处。此是一群叫花子预演将来。大约此话不独黛玉,观书者亦如此。】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有此一论,果然风流。就是将来要饭,野地里野嚼,也一样风流呢。]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掐[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揌上些,以完此劫。”[无意中说出结果来,那时候哪有鹿肉?弄些芦苇尝尝吧。]
说着吃毕,洗浴[漱]了一回。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跡全无。众人都诧异。凤姐儿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作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说着又问:“你们今儿作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儿大家顽笑(才是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赶着作几个好的,预备着正月里顽。”说着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此文线索在斗篷。宝琴翠羽斗篷,贾母所赐,言其亲也;宝玉红猩猩毡斗篷,为后雪披一衬也;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李宫裁斗篷是哆啰呢,昭其质也;宝钗斗篷是莲青斗纹锦,致其文也;贾母是大斗篷,尊之词也;凤姐是披着斗篷,恰似掌家人也;湘云有斗篷不穿,着其异样行动也;岫烟无斗篷,叙其穷也。只一斗篷,写得前后照耀生色。
一片含梅咀雪文字,偏从鸡肉、鹿肉、鹌鹑肉上以煊染之,点成异样笔墨。较之雪吟雪赋诸作,更觉幽秀。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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