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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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此回亦有本而笔,非泛泛之笔也。
只看他题纲用“尴尬”二字于邢夫人,可知包藏含蓄文字之中莫能量也。】
(第四十六回
裹脚与缠头,欲觅终身伴。
      顾影自为怜,静住深深院。
      好事不称心,恶语将人慢。
      誓死守香闺,远却杨花片。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话说林黛玉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去,暂且无话。
    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她,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车过来。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事,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她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是.列)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凤姐儿听了忙道:“依我说竟别磞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哪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躭悮了人家。放在[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狠喜欢(大.列、咱.梦)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妙语妙评,恰当非常,结果如此。]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姪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闰[恼]了。”[闰,阴历里每年多余的日子,被搁置到以后,凑成多余的一个月。邢夫人是怕被当成多余的闰日子冷落了。]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左亻右强拙、强、弱],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娶[取.梦]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她手便尅啬[扣.梦]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便知她又弄左性,劝了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哪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如此教子,是皇家脾气,当时习气。可是自己呢?比上不如,比下亦不如。]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赸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方[妨]碍,众人也不(得)知道。”[求进有退之计,很妥当。]邢夫人见她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她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说.列],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她虽害燥,我细细的告诉了她,她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她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怕老太太不给,不怕鸳鸯不愿意。]凤儿姐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她是谁,哪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儿暗想:“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惹不得的人.梦],[领教过利害,生日里被灌醉,就因她的最后一杯。]虽如此说,保不严她就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若她依了便没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我走了风声,使她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她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毕因笑道:“方才临来,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的。我才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妙,先用鹌鹑一诱,又用车坏一难,邢夫人安能不同行?]邢夫人听了,便命人来换衣服;凤姐忙着伏侍了一回,娘儿两个坐车过来。凤姐儿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作什么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邢夫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从后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门)前过。只见鸳鸯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邢夫人忙站起来。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我瞧瞧,你揸[扎.列]的花儿越发好了。”一面说,一面便(进来,)接她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她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先看衣着,再看身材,最后看容貌,留意有雀斑。此种看法,与男人看女人正好相反。]鸳鸯见这般看她,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诧意,因笑问道:“太太这回[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听邢夫人(又)道:“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庚夹:说得得体。我正想开口一句不知如何说,如此则妙极是极,如闻如见。“你”字奇,派给如此轻快。]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日两日又要鬼吊猴的,因(此)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子儿的)女儿收了,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难得,不过还有更难得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新讨.梦)的,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终得[还是.梦]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说着拉了她的手就要走。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邢夫人知她害燥,因又说道:“这有什么燥处?你又不用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鸳鸯只低了头不动身。邢夫人见她这般,便又说道:“难道你(还.列)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头?三年二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的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鸳鸯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邢夫人又道:“你这么个响[爽]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有什么不称心之处,只管说与我,我(包)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鸳鸯仍不语。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燥,你等他们问你?这也是理,让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鸳鸯不语,只邢夫人猜测着说了又说,真如看见听见的一般。如何尊卑颠倒如此?]说毕便往凤姐儿房中来。
凤姐儿早换了衣服,因房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平儿也摇头笑道:“据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她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说着瞧罢了。”凤姐儿道:“太太必来这屋里商议。依了还可,若(是.梦)不依,白讨个燥,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说给他们炸(些)鹌鹑,再有什么配几样,预备吃饭。你且别处俇俇去,估量着去了再来。”平儿听说,照样传给婆子们,便逍遥自在的往园子里来。
这里鸳鸯见邢夫人去了,必在凤姐儿房里商议去了,必定有人来问她的,不如躲了这里,【终不免女儿气,不知躲在哪里方无人来罗皂,写得可怜可爱。】因找了琥珀,说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园子里俇俇就来。”琥珀答应了。鸳鸯也往园子里来,各处逰玩,不想正遇见平儿。平儿因见无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平儿听了,自悔失言,便拉她到枫树底下,【随笔**妙景,正愁园中草木黄落,不想看此一句,便恍如值[置]身于千霞万锦,绛雪红霜之中矣。果然美景,红叶配红颜。]坐在一块石上,越性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告诉于她。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绢[鹃]、彩霞、玉钏儿[玉珀.梦]、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钗!真镜中花,水中月,云中豹,林中之鸟,**中之鼠,无数可考,无人可指,有跡可追,有形可据,九曲八折,远响近影,迷离烟灼,纵横隐现,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现千手千眼大逰戏法也。脂砚斋。】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此语已可伤,犹未各自干各自去,后日更有各自之处也,知之乎?自然的。不过由此两批,看不出鸳鸯后回结果有什么不好。]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儿方欲笑答[笑着,方欲答言],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二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寻,不是别个,却是袭人笑着说[走]了出来,问:“什么事情?告诉我着三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与袭人。(袭人)听(了说.梦)道:“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真真.梦)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淫心猴。]平儿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完了。”鸳鸯道:“什么法子?你说来我听。”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这是什么法子?简直就是豁出去了,贾琏竟白捡。]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谁知应到今儿了!”袭人笑道:“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就)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又是一个泛爱的,竟也没一点醋意。]鸳鸯又是气,又是燥,又是急,因骂道:“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特[忒]乐过了头儿!”二人见她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放[纳.梦]小老婆的。等过(了)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倍[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平儿、袭人笑道:“真(个.梦)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鸳鸯道:“事到如此,燥一会子怎么样!你们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她南京找去。”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久也寻的着。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个人是单在这里。”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吃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伏笔,后回大纲,真有以“杀的老子娘”相逼的!]
正说着,只见她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道:“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六.梦]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她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她嫂子笑道:“哪里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平儿、袭人都忙让她坐,(她)嫂子(只)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道:“什么(事)这样忙?我们这里猜谜儿嬴手批[瓜]子打呢,等猜了这个再去。”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她嫂子笑道:“你跟(了)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她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这种生意全都如此开张,到今天也一样。]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她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解气。若是这一啐啐到邢夫人脸上,就更解气了。可惜只有等到革命时才行。]指着她骂道:“你快着夹那毴[非换必]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宋徽宗的画虽然好,人却被金人俘虏;赵孟頫的画也好,却以宋朝皇族之身降了元朝。所以两个都是画好人不好。]什么‘喜事’?状元痘儿[即出天花。]灌的浆又满是喜事。[完了就要长麻子了。]怪知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她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面说[骂],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她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语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大家脸上怎么过得去?”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这么说,她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哪位太太、太爷们封了我们做小婆[姨娘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她骂的人自有她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鸳鸯道:“她见我骂了她,她燥了,没的盖脸,又拿话挑[调]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她就挑出这个空[腔.梦]儿来。”她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鸳鸯气得还骂,平儿、袭人劝她一回方才罢了。平儿因问袭人道:“你在那里藏着做甚么的?我们竟没看见你。”袭人道:“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瞧我们宝爷去的,谁知迟了一步,说是来家里来了。我疑惑怎么不遇见呢,想要往林姑娘家里找去,又遇见她的人说也没去。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后来她又来了。我从这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
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别个,正是宝玉走来。【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袭人先笑道:“要我好找,你哪里来?”宝玉笑道:“我从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来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来哄你,看你赺[脸月换走]着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就出来了,逢人就问。我在那里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头往前看了一看,却是她两个,所以我就绕到你身后;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平儿笑道:“咱们再往后找找去,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宝玉笑道:“这可再没了。”鸳鸯已知话俱被宝玉听了,只伏在石头上粧睡。宝玉推她笑道:“这石头上冷,咱们回房里去睡,岂不好?”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坐,吃茶。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红院来。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她三人在外间说笑。
外边邢夫人因问凤姐儿鸳鸯的父母,凤姐回说:“她爹的名字叫金彩,【姓金名彩,由“鸳鸯”二字化出,因文而生文也。】两口子都往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她哥哥金文翔,【更妙!】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她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的头儿。”【只鸳鸯一家,写得荣府中人各有各职,如目已睹。】邢夫人便令人叫了她嫂子金文翔媳妇来,细细说与她。金家媳妇自是喜欢,兴兴头头去找鸳鸯,指望一说必妥,不想被鸳鸯抢白一顿;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回来,便对邢夫人说:“不中用,她倒骂了我一场凤姐儿在旁,不敢提平儿,说了[只说:]“袭人也帮着她抢白我,也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邢夫人听了因说道:“又与袭人什么相干?她{们}如何知道的?”又问:“还有谁在跟前?”金家的道:“还有平姑娘。”凤姐儿忙道:“你不该拿嘴巴子打她回来?(回回)我一出了门她就俇去了,回家来连一个影儿也摸不着她!她必定也帮着说什么呢?”[怕什么偏提什么,这是威胁金家的一下子。]金家的道:“平姑娘没在跟前,远远的看着倒像是她,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白忖度。”[果然奏效。]凤姐便命:“人去,快打了她来,告诉她我来家了,太太也在这里,请她来帮个忙儿。”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请了三四次她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她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烦她有事呢。’”凤姐儿听了方罢,故意的还说:“天天烦她,有些什么事(情.梦)?”[真是强将手下。只是为什么又拉上林姑娘?宝钗急中也是拉上林姑娘,黛玉如何这么倒霉?真是怪事。其实怪又不怪,以黛玉的身份,谁敢去找她的事?正好是个避风港。]
邢夫人无计,吃了饭回家,晚间告诉了贾赦。贾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贾琏来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来。”贾琏回道:“上次南京信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殼[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着,人事不知,叫来无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贾赦听了喝了一声,又骂:“下流囚攮的,偏你这么知道,还不离了我这里!”唬得贾琏退出,一时又叫传金文翔。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见他父亲,只得听着。一时金文翔来了,小么儿们直带入二门里去,[竟进了二门里,规矩都是自己败坏。]隔了五六顿饭的工夫才出来去了。贾琏暂且不敢打听,隔了一会,又打听贾赦睡了,方才过来。至晚间凤姐儿告诉他,方才明白。
鸳鸯一夜没睡,至次日,她哥哥回贾母接她家去俇俇,贾母允了,命她出去。鸳鸯意欲不去,只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她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与她,又许她怎么体面,又怎么当家作姨娘。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她哥哥无法,少不得去回覆了贾赦。贾赦怒起来,因说道:“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她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金瓶梅.第二回》:“藏头露尾,撺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调弄嫦娥偷汉子。”]她必定嫌我老了,大约她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心;我要她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她,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她细想,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多么凶狠无耻?若他爸爸活着该如何打他?]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她!若不然时叫她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才像,何以哥哥竟不如妹妹一小脚指头?]贾赦道:“你别哄我,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她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她她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已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她哥嫂听了,只当回想过来,都喜之不胜。她嫂子即刻带了她上来见贾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妙,此时偏说姑娘们在,看如何现眼。]鸳鸯喜之不尽,拉了她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她嫂子又如何说,今儿她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凭)我到天(边,这一倍[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从下到上、从人到神数了个遍,是对这个无情男人世界的绝情反抗。伏整部大纲。]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臊[嗓.其]子,从臊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平地惊雷,奇峰陡立。]原来她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她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她挽上。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战[颤、打战.梦],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算计的是什么?老太太还没想明白。]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这才是贾赦最终目的。弄开了她,且弄到了自己手里,贾母的收藏账本就到手了。]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千奇百怪,王夫人亦有罪乎?老人家迁怒之言,必应如此。】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这]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真是丑恶极了,姑娘们听了,自然是一种污染。但是且慢出去,要知道这就是现实。姑娘们知道了也是必要,否则将来被人卖了还帮着人数钱。]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曲,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犹[话]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才知道王夫人是姐姐。]她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媳妇]一味怕老爷[男人.梦],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她。”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贾母道:“不偏心!”因又说道:“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宝玉笑道:“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给)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妙谈,这话谁信?]贾母笑道:“这也有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宝玉听了,忙走过(来)便跪下要说;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断乎使不得。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宝玉听说,忙站起来。【宝玉亦有罪了。果然,宝玉这会儿成了个替罪的宝贝。不跪不是,跪又不是,必走这么一个过程才是。]贾母又笑道:“凤姐儿也不提我。”【阿凤也有了罪。奇奇怪怪之文,所谓《石头记》不是作出来的。】凤姐儿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听了,与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要听听这不是。”凤姐儿道:“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多年生宿根挺水草本植物。株高1-2米,茎杆高大通直,花果期6-瓶梅.二十二回》:伯爵夸道:“谁似哥有福,出落的恁四个好姐姐,水葱儿的一般,一个赛一个。”]这[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我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到是我的不是了?”凤姐儿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妙,派不是竟派是。]贾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儿道:“等着[我]修了这倍[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好办法,竟合了平儿主意,贾赦做梦也想的,贾琏竟梦也没有就有了。若说贾母没有为鸳鸯着想,不公了呢,这就是贾母的安排了,妙,既是放心、喜欢的地方,也是羞辱那人的地方。以上三处将“辈”字错作“倍”字,应是作者故意;细思其意,是说翻了三倍往上看去,这家子也是皇上的家生子儿,后回也有如同鸳鸯一样的遭遇!]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金瓶梅.四十一回》春梅道:“娘们都新做了衣裳,陪侍众官户娘子便好看。俺们一个一个只像烧煳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话。”细思此一段贾母迁怒怪罪,最后被凤姐反派不是,乃樊笼外预演一场笑话。后回入了樊笼时,自有皇上迁怒怪罪派不是,当然最后的不是,再派给皇上。]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丫鬟回说:“大太太来了。”王夫人忙迎了出去。要知端的──
【总评:
鸳鸯女从热闹中别具一副肠胃。不轻许人一事,是宦途中药石仙方。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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