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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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富贵荣华春暖,[唐.李群玉《请告出春明门》:“本不将心挂名利,亦无情意在樊笼。鹿裘藜杖且归去,富贵荣华春梦中。”]梦破黄粮愁晚,[温庭筠《醉歌》:“洛阳卢仝称文房,妻子脚秃舂黄粮。”所以“黄粮”有出处,非误笔,作者有“铁杆庄稼”不保之意。]金玉作楼台,[陈子昂《感遇》:“高堂委金玉,微缕悬千钧。”《落第西还》:“望迥楼台出,途遥烟雾生。”]也是戏场粧点。莫缓,莫缓,遗却灵光不远。戚蒙汉.蔡邕《述行赋》:“想宓妃之灵光兮,神幽隐以潜翳。”此词乃典出惊醒之词。]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话说凤姐儿正抚恤[在安慰]平儿,忽见众姊妹进来,忙让坐了,平儿斟上茶来。凤姐儿笑道:“今儿来的这么齐(全),倒像下帖请了来的。”探春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凤姐儿笑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所以就乱了。[不知昨儿在稻香村如何乱?李纨派丫头来怡红院叫走了平儿,到了那里必有轰动。如何由怡红那边来就变得如此鲜亮了?必赞宝玉真能哄人。等到宝玉去了,又是一番争执,有要罚的,又有心软求宽的。]我想必得你去作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好。再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此话露出,家里有丹青妙手。]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凤姐笑道:“我又不会作什么湿的干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探春道:“你虽不会作,也不要你作。你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堕的,该怎么样罚他就是了。”凤姐儿笑道:“你们必哄我,我猜着了,哪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你们的月钱不彀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抝[抅、拘、勾]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道:“猜着了!”梦]。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凤姐儿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教[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她们不好,你(还)要劝,这会子她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彀用,又有个小子,足(足.梦)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中[终]分年例,你又是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赔她们顽顽,能几年的限?期[她]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她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一番话将李纨的特殊待遇说出,竟跟老太太、太太平等。实反映出贾家对贾兰亦有厚望。]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她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庚夹:心直口拙之人急了,恨不得将万句话来并成一句说死那人。毕肖!国人毛病,怕揭家底。]这东西亏她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又是这么出了嫁.梦],她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记[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替.梦]平儿打报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说的众人都笑了。凤姐儿忙笑道:“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脸子竟是为平儿来报仇的?竟不承望平儿有你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她,我也不打了。平姑娘,[凡赔礼时必有抬高对方身份的称呼出口,趣极。]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说着众人又都笑起来了。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我说必定要给你争争气才罢。”平儿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我禁不起。”李纨道:“什么禁不起,有我呢。快拿了钥匙,叫你主子开了楼房找东西去。”
凤姐儿笑道:“好嫂子,你且同她们回园子里去。才要把这米账和他们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淌。还有年下你们添补的衣服还没打点给她们做去。”李纨笑道:“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凤姐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捡[检]点着偷空儿歇歇,你今儿反倒逼我的命了。况且悮了别人的年下衣裳无碍,她姊妹们的若悮了,非[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这一句现成的话也不说?’我宁可自己赔[落]不是,岂敢带累你呢?”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她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凤姐儿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过后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是[作]个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你们还撵出我来?”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凤姐儿道:“过会子我开了楼房,凡有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没有在太太跟前,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呢。说给你们别磞钉子去,我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如何?”李纨点首笑道:“这难为你,果然这样还罢了。既如此咱们家去罢,等着她不送了去再来闹她。”说着便带了她姊妹就走。凤姐儿道:“这些事再没两个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李纨听了,忙回身笑道:“正是为宝玉来,反忘了他,头一社(就)是他悮了。我们脸软,你说该怎么罚他?”凤姐想了一想,说道:“没有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才好。”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这法子竟流传到如今,文革亦是跟这儿学的?可笑后回竟有凤姐被罚扫地。]说着才要回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凤姐儿等忙站起来,笑道[让]:“大娘坐。”又都向她道喜。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们这喜从何来?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儿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李纨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赖嬷嬷叹道:“我哪里管他们,由他们去罢!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赖家是家生子,一生下来全是奴才,放出来,是名儿上还是奴才,实独门另过。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哪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曾经是生死如草芥命在人手,战场上拼杀百里存一。]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也曾经牛马般苦熬,熬到主子肥得终于流出油来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为主子卖命,下为儿子操心,赖家老辈上下奔走,真是如同活鬼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蠲个[捐了]前程在身上。[赖家出钱卖的官,又经过主子的关系谋的缺。]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何以如此?只因为主子需要这样的奴才,而不需要“正根正苗”。为的是使着顺手,处罚无碍。]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因卖得多,位置少,多有等到老了还当不上官的。]州[那.梦]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既要尽忠报国,如何又孝敬主子?既是弄神弄鬼的官,怎么能为一方父母,如何保证安分守己?只怕天也不容,还不是早晚的事吗?]李纨、凤姐儿都笑道:“你也多虑,我们看他也就好了。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有好几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年下生日”应是清算家生奴才生殖男女数量、年龄,分派劳务的日子。]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太那院里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到发的威武了,比先时也胖了。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不乐反愁,是看出乐极生悲。]他不好还有他父亲呢,你只管受用你的就完了。闲了,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说一天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若从皇家主子看下来,贾母跟这赖嬷嬷一样。]
平儿斟上茶来,赖嬷嬷忙站起来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那个孩子倒来罢了,又折受我[生受你着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妙谈,可与雍正斥曹頫“坏朕名声,朕就要重重处分。”同看。]恨的我没法儿,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些。”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边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到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注意!赖家是北京曹家的奴才,赖嬷嬷点到三个爷爷,正好对应了曹寅、曹宣、曹宜。“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正好对应了小时候的贾政,原形曹颀,挨的是曹宜的打;后来到南京,伯伯曹寅自然不能打了,所以老太太前回问:“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他和曹頫一样,后来也过继给曹寅的夫人李氏老太太。大老爷挨的,是“珍哥儿的爷爷”曹宣的打,因为他是曹宣的儿子。珍哥儿爸爸贾敬,原形曹頫挨的,是曹寅的打;不过打在先前他自己生的儿子曹颙的。此说根据?往后且看。]
正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凤姐儿笑道:“媳妇来接婆婆来了。”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她老人家,倒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赖嬷嬷听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经说的话且不说,且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熟。因为我们小子选了出来,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也不是,请那个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洪福,想不到的这样荣耀,就倾了家我也是愿意的,因此吩咐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摆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去(赏个脸.梦)争争[增增.戚]光。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又是妙谈。贾家大小姐省亲,光辉光辉过。如今赖家小子当官,也光辉光辉。]李纨、凤姐儿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赖大家的忙道:“择了十四的日子,只看我们老脸罢了。”凤姐笑道:“别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是没有贺(礼的,也不知道放赏,吃完了一走,可别笑话。”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哪里话?)奶奶要赏,(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赖嬷嬷笑道:“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笑[算]我这脸还好。”说毕,又叮咛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罢。”
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儿道:“前日我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他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么们往里抬。小么们到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还)不撵了作什么!”赖嬷嬷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儿听说,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与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然后她三人去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
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又开了单子,与凤姐儿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这里帮忙。【自忙不暇,又加上一“帮”字,可笑可笑。所谓《春秋》笔法。果然,他的忙从来都是帮出来的,像是鲁智深总是帮着别人打架。]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多往那里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复”字妙,补出宝钗每年夜长之事,皆《春秋》字法也。】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及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不.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是否忙着给薛蟠和自己做起了嫁衣裳?代下收夕,写针线下“商议”二字,直将寡母训女,多少温存活现在纸上。不写阿呆兄,已见阿呆兄终日饱醉优游,怒则吼、喜则跃,家务一概无闻之形景毕露矣。《春秋》笔法。】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逰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她,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她病中,且素日形体态[姣]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她接待不周,礼数粗忽,也都不苛责。[可怜,只黛玉被病所忙。]

这日宝钗来望她,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个)形景,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少,梦)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求.梦)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不讳]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尅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吊.梦]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有心.梦]藏奸。[宝钗为人的确难辨。处处细心,投人所好,乃是心中有大求于人了。自己又从不开口,时时润物于无声,乃是等待别有倾盆于己了。若说是藏奸,真是藏着大奸。若说极好,又真是极好。如此人物如何了得,具一代绝世人品,是一点都不夸张的。若以对他人有益还是有害为标准来评她,仍是复杂的:比如若说她眼下对黛玉好,如何又是长远使黛玉坏的?若说她对宝玉长远好,如何又是根本使宝玉坏的?若从为人真假上分辨,更是困难:因为可以明说她全都是假,又可以证明她全都是真。若从做人成功上论,还是一样:她可以于此种复杂环境中从容应对,最后俘虏了除宝玉一人外的所有人心,如何大成?又是如何大败?如此人物,简直就是即来自天堂,又来自地狱。这可能吗?所以其文有一段后文,言她亦来自太虚幻境,原来是和绛珠草同根的一株两枝,先于绛珠仙子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修成个女体。所以她的离去,动了绛珠草的根系,使绛珠仙子天生亏损。]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悮到如今。[所以单纯认为宝钗是坏人,那是一定要错的。然而反过来,若认为她全好,又错。]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黛玉才十五岁,记清。脂砚又被瞒住了,黛玉今年十二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她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悮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你)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她们尚虎视躭躭,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她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她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她们咒我?”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木.梦],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若林如海是正常死亡,黛玉怎么会是“一无所有”?]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付[分]嫁粧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那.梦]里。”【宝钗此一戏,直抵过通部黛玉之戏宝钗矣。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又宽心,又得体。]黛玉因识得宝钗后,方吐真情;宝钗亦识得黛玉后,方肯戏也。此是大关节大章法,非细心看不出。细心,二人此时好看之极,真是儿女小窗中喁喁也。此后二玉暗中定情,二宝暗中定亲,钗黛两情合一。故事将另换新场,再开新面,更有精彩。《红楼梦》的悲,决非钗、黛夺爱。]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司马牛是孔子的学生,曾叹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通部众人,必从宝钗之评方定。然宝钗亦必从颦儿之评始可,何妙之至!】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梦)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讳]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多么殷勤?所愁的竟是如此“应候”。但是为什么要如此应候?所以此话即是表白,又难以表白。]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重],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恓[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唐.张若虚作,扬州人。其词句中有:“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其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唐.韦应物《拟古》:“月满秋夜长,惊鸟号北林。天河横未落,斗柄当西南。”有背运将临,鸟惊京城之意。]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悽[凄]凉![陈维崧《西江月.雨》:“此声记得不曾无,那便凄凉如许。”将“愁”反复吟唱,实愁“风雨”将至。]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风雨何速?果然惊心,又暗示后回。“梦绿”奇,查有出处二,温庭筠《郭处士击瓯歌》:“太平天子驻云车,龙炉勃郁双蟠拏。宫中近臣抱扇立,侍女低鬟落翠花。乱珠触续正跳荡,倾头不觉金乌斜。我亦为君长叹息,缄情远寄愁无色。莫沾香梦绿杨丝,千里春风正无力。”钱起《寄任山人》:“天阶崇黼黻,世路有趋竞。独抱中孚爻,谁知苦寒咏。行潦难朝海,散材空遇圣。岂无鸣凤时,其如问津命。所思青山郭,再梦绿萝径。林泉春可游,羡尔得其性。”竟都与“天子”有关,又都隐有悲叹情事。温庭筠的更有“侍女低鬟落翠花”,与23回《秋夜即事》中“倚槛人归落翠花”呼应。出处确有作者隐意。]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剔.梦]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爇音若,意点燃。檠音情,烛台。李商隐《韩冬郎》:“冷灰残烛动离情。”由泪烛想敬香,照应自己身世,父母都是秋冬季死的。书中虽是病亡,实则隐有血情,故此“照恨”。]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有普天同降此悲,满目悲凉之见,见识又深刻。]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体温总是凉的,残存的生命时钟催的秋雨也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以[似]伴离人泣。[唐.寒山《诗三百三》:“相逢欲相唤,脉脉不能语。……幽涧常沥沥,高松风飕飕。”欧阳修《蝶恋花》:“分付与春休细看,条条尽是离人怨。”自称离人,是惨伤,又是洒脱。]
寒烟小院转萧條,踈竹虚窗时滴沥。[陆游《过安国院,有泉甘寒,唐僖宗幸此,赐名报国灵泉》:“滴沥珠玑翠壁间,遭时曾得奉龙颜。栏倾甃缺无人管,满院松风昼掩关。”透露皇上后回到此,此地转而萧条。]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宋.秦观《江城子》:“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死后虽然不知,只是留人还在,岂不操心?既是此时心境,又是后回故事。]
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环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哪里来的(一个)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一句。】吃了药没有?【两句。】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三句。】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蓑,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近视眼?应是曹雪芹本人的习惯动作。]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下.梦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蝟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头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它。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度],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满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妙极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说出“夫妻”来,却又云“画的”、“扮的”,本是闲谈,却是暗隐不吉之兆。所谓“画儿中爱宠”是也,谁曰不然?果然,妙写妙批,正是画中夫妻。另,北静王送此物,有提醒小心躲避风雪意。]
宝玉却不留心,【必云“不留心”方好,方是宝玉。若着心则又有何文字?且直是一时时猎色一贼矣。这边羞飞红,对面竟无觉。再无其它想,心意在关怀。]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禁[觉.梦]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黛玉烧诗两次了,上次螃蟹诗,是不愿爱心外泄;此是呢?是黛玉不愿愁绪传染,还是作者意在点露?]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晚上九点。]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番[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直与后部宝钗之文遥遥针对。想彼姊妹房中婆子、丫鬟皆有,随便皆可遣使,今宝玉独云“婆子”而不云“丫环”者,心内已度定丫环之为人。一言一事无论大小,是方无错谬者也,一何可笑。】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首[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毬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她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呢),(是.梦)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她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成语故事:有一天,唐太宗李世民和侍臣们闲谈,唐太宗讲了一个故事:“西域有商人得一无价珍珠,怕失盗,搁哪儿都不放心。他就剖开自己的肚子,把它藏在那里头了。这可藏严实了,可命也就没了。”讲完了,他问:“这故事是我听来的,你们说,真有这样人吗?”侍臣们有说有,有说无。唐太宗说:“这么蠢,如何有?可笑有的官儿贪赃受贿而丧命,有的皇上无限享受而亡国,竟又真有。”魏征说:“实是有的,鲁哀公对孔子曰:‘有健忘人,搬家而遗忘了妻子。’孔子说:‘更有桀、纣乃忘其身’。”]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环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她的肩一迳去了。[听他二人答应,真是相敬如宾,恩爱小夫妻情分。可惜日日都是先来后去,而不是先去后回。]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吃完了再送来。”黛玉回说“费心”,命她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了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悮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几句闲话,将潭潭大宅夜间所有之事描写一尽。虽诺大一园,且值秋冬之夜,岂不寥落哉?今用老妪数语,更写得每夜深人定之后,各处(灯)光灿烂、人烟簇集,柳陌之、花)巷之中,或提灯同酒,或寒月烹茶者,竟仍有络绎人跡不绝;不但不见寥落,且觉更胜于日间繁华矣。此是大宅妙景,不可不写出,又伏下后文,且又趁[衬]出后文之冷落。此闲话中写出,正是不写之写也。脂砚斋评。】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悮了你发财,冐雨送来。”命人给她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一个头,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她有母(有)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稍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了。暂且无话。要知端的──
【总评:
请看赖大,则知贵家奴婢身分,而本主毫不以为过分,习惯自然,故是有之。见者当自度是否可也。戚蒙说贾家人不如赖嬷嬷有见识呢,对下之赖家已习惯,上之赖皇亦糊涂,过分过得不过分,天不容日地不收。此评意味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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