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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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谁家院,飘来花自奇。
     莺莺燕燕斗芳菲,枝枝因风滴玉露,正春时。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粧
话说众人看演《荆钗记》,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林黛玉因看到《男祭》这一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狠,不管在哪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出[去.列]也就尽情了。”[几分滑稽,理又深刻。所以后被宝玉采纳。]宝钗不答,[沉稳自若。]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儿。[慌忙躲开。宝玉出祭和戏里男祭原同,在此待遇竟大异。戏里同哭,戏外异类,连宝玉自己也无异议。作者深意,又在提醒,现实和戏里有多大差异?真乃是是非非,舞台上下。]
原来贾母说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凤姐痛乐一日。本来自己懒待坐席,只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和薛姨妈看戏,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着说话儿;将自己两桌席面,赏那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差听差的妇人等,命她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不必拘礼。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她姊妹们坐。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在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她一年到头辛苦。”尤氏答应了,又笑回说道:“她坐不惯首席,坐在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贾母听了笑道:“你不会,等我亲自让她去。”凤姐儿忙也进来笑说:“老祖宗别信她们的话,我吃了好几钟了。”贾母笑着命尤氏:“快拉她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她。她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了。”尤氏听说,忙笑着又拉她出来坐下,命人拿了台盏斟了酒,笑道:“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亲自斟杯酒,乖乖儿的[的儿.梦]在我手里喝一口。”凤姐儿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笑道:“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庚夹:闲闲一戏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凤姐儿见推不过,只得喝了两钟。接着众姊妹也来,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赖大妈妈见贾母尚(且.梦)这等高兴,也少不得来凑趣儿,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凤姐儿也难推脱,只得喝了两口。鸳鸯等也来敬,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到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说着真个回去了。凤姐儿忙赶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鸳鸯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
凤姐儿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尤氏点头。凤姐儿矁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簷下走来。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儿便扶着她。才至穿廊下,只见她房里的一个小丫头正在那里站着,见她两个来了回身就跑。凤姐儿便疑心忙叫(:“站住”)。那丫头先只粧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平儿也[连声儿.梦]叫,只得回来。凤姐儿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堂,[是贾母院后那个穿堂了,这花厅在贾母院里。]叫那小丫头子也进来,把槅扇关了;凤姐儿坐在小院子的台矶上,命那丫头子“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那小丫头子已经唬的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磞头求饶。凤姐儿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说规规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小丫头子哭道:“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记挂着房里无[没]人,所以跑了。”凤姐儿道:“房里既没人,谁叫你(又)来的?你便没看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明[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左口右强]嘴!”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平儿忙劝:“奶奶仔细手疼。”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她跑什么。她再不说,把嘴撕烂了她的!”那小丫头子先还[左口右强]嘴,后来听见凤姐儿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的。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凤姐儿见话中有文章,(必有别的缘故,便又问道:)“叫你瞧着我作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别的原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说着回头[手]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唬的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平儿一傍劝,一傍催她,叫她快说。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回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回才来呢;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叫她进来;她收了东西就往咱们屋里来了。二爷(又)叫我来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听了,已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来一迳来家,刚至院门,只见(又.列)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如见其形。】凤姐儿提着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越性[率性、越发的.梦]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凤姐儿道:“告诉我什么?”那小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作什么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也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便摄手摄脚的走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她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她死了,你到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她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又听他俩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愤怨语[埋怨的话]了,那酒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夺[度],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了)几下,【奇极!先打平儿可是世人想得着的?权势人怪癖之一,听不得手下人比自己好,“先打平儿”的奇冤就是如此铸成。]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作的机密;一见凤姐来了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的;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怯打[怕打、气怯.梦],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贾琏气的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正闹的不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说,才好好的就闹起来?”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天下小人大都如是。】故意要杀凤姐儿。凤姐儿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天下奸雄妬妇恶妇大都如是,只是恨无阿凤之才耳。】丢下众人,便哭着往贾母那边跑。[的是凤姐,能在纷乱中看出形势,掂出轻重。此时一个由硬变软,一个由软变硬,所以贾琏斗不过凤姐。]
此时戏已散出,凤姐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瞧她称呼。示弱,本来占着理,又柔弱得令人可怜同情,占全了天地人三合。]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问:“怎么了?”凤姐儿哭道:“我才家去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的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气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害我。他燥了就要杀我。”贾母(等)听了都信以为真,[不能不信,何况又赶来了个横的。]说:“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一语未完,只见贾琏拿着剑赶来,后面许多人跟着。[本来无理,现更无情,谁还会向着他?天地人三失。]贾琏明仗着贾母素习疼他们,连母亲、婶母也无碍,故逞强闹了来。邢夫人、王夫人见了,气的忙拦住骂道:“这下流种子,[贾府男人被女人骂绝了,可怕竟真是如此,怎能不败?]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贾琏乜斜着眼道:“都是老太太惯的她,她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邢夫人气的夺下剑来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贾琏撒娇撒痴,涎言涎语[活画出一个缺心眼,要知道这个还是个好些的,其它的更不堪。]的还只乱说。贾母气的说道:“我知道(你)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看他去不去)!”贾琏听见这话,方趔趄着脚儿出去了,[人要愿意坏起来,真是坏到全面,连走路都变了,活画。]赌气也不往家去,便往外书房来。
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儿。贾母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是.梦]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她[你.梦]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又道:“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他来替你赔不是。你今儿别{要}过去燥着他。”因又骂:“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到看她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尤氏等笑道:“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曲的什么是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贾母道:“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到不像那狐媚魇道的。既这么着,可怜见的,白受她(主子)的气。”因叫:“琥珀,来,你出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她受了委曲,明儿我叫凤姐儿替她赔不是。今儿是她主子的好日子,不许她胡闹[恼.梦]。”
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可知吃蟹一回非闲文也。】平儿哭得哽咽难抬[鸣.梦]。宝钗劝道:“你是个明白人,【必用宝钗评出方是身份。】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她多吃一口酒。她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她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曲,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也不往前头来。宝钗等歇息了一回,方来看贾母、凤姐。[又在不动声色,各处周旋。]
宝玉便让(了)平儿到怡红中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平儿也陪笑说:“多谢。”因又说道:“好好儿的从哪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平儿道:“二奶奶到没说的,只是那淫妇治的我,她又偏拿我凑趣,况还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说着便又委曲,禁不住落泪。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个不是罢。”[妙极,奇极。先赔不是的竟然是宝玉。]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果然逗乐,脸上还有泪痕。]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煴一煴[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一面洗[说],一面便吩咐了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煴[熨]斗来。[宝字号的体贴女儿开张了,先上的项目,就有代陪不是,换衣裳、熨衣裳、洗脸。]平儿素习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来与她换,便赶忙的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宝玉一傍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凤姐姐赌气子[了]似的。况且又是她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后续项目接上来了,还有一番理由。]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粧台前,将一个宣[不讳]窑磁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捧[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她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撲]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是[似、比.梦]别的粉青重涩滞。[好处立刻就见到了,就是今天也是高档的纯天然面霜。]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一.梦]张,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剩的)就彀打结[颊]腮了。”[详细的生产过程,独特的使用方法,明说不是市卖,那么哪来的?和面霜一起,都是宝玉研制,怡红生产的。前回有宝玉去,向黛玉告别,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晚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可见它的研制有年头了。]平儿依言粧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开)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与她簪在鬓上。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她,方忙忙的去了。[最后项目,宝玉亲为戴花。平儿经此一番打扮,可以去相亲了;到了李纨那儿必有惊叹。注意,宝玉为她戴的是一枝并蒂秋蕙,伏后回故事。忽使平儿在绛芸轩中梳妆,非世人想不到,宝玉亦想不到者也。作者费尽心机了。写宝玉最善闺阁中事,诸如脂粉等类,不写成别致文章,则宝玉不成宝玉矣。然要写,又不便特为此费一番笔墨,故思及借人发端。然借人又无人,若袭人辈则逐日皆如此,又何必拣一日细写?似觉无味。若宝钗等又系姊妹,更不便来细搜袭人之妆奁,况也是自幼知道的了。因左想右想,须得一个又甚亲又甚疎、又可唐突又不可唐突、又和袭人等极亲又和袭人等不大常处、又得袭人辈之美又不得袭人辈之修饰一人来,方可发端。故思及平儿一人方如此,故放手细写绛芸闺中之什物也。如此机会真是难得,处处恰好,所以脂砚大发感慨。]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也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原来为此!宝玉之私祭,玉钏之潜哀,俱针对矣。然于此刻补明又一法也。真千变万化之文,万法具备,毫无脱漏,真好书也。果然如此。能知道和记住金钏儿的生日,可见宝玉和金钏儿的交情不一般。]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似(比.列)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平儿若知宝玉有这样的“几点痛泪”于她,不知又有多少感慨?人跟人真没法比,家里何等尽心受委曲,在这里何等舒心惬意?]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她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拿脸盆中洗了晾上。[宝玉在悄悄地服务,真好情怀,是助女儿为乐,毫无自私自利之心。]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一回闲话,掌灯后方散。平儿就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凤姐儿只跟着贾母(睡.梦)。贾琏晚间归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来。邢夫人记挂着昨日贾琏醉了,忙一早过来,叫了贾琏过贾母这边来。贾琏只得忍愧前来,在贾母面前跪下。贾母问:“他怎么了?”贾琏忙陪笑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她的命,这会子怎么样?”贾琏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辩,只认不是。[他还一肚子的委屈?怪事不怪,是跟别的贾府爷们比坏不足。]贾母又道:“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你还不足!或[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为这起淫妇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你还亏是大家子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明白话,跟前番劝解凤姐的糊涂话截然不同。这才是正理,那些话是无可奈何之理。]若你眼睛里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拉了她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粧,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想着:“不如赔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讨老太太的喜欢了。”想毕便笑道:“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她了。”贾母笑道:“胡说!我知道她最有礼的,再不会冲撞人。她日后得罪了你,我自然也作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贾琏听说,爬起来便与凤姐儿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昨天凤姐哭着叫二爷,今儿贾琏叫二奶奶,同理。]满屋里的人都笑了。[今儿这满屋里不知都有谁?姑娘们不知在否?]贾母笑道:“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说着,又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凤姐儿和贾琏两个安慰平儿。贾琏见了平儿越发图[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道:“姑娘昨儿受了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了一个揖,引的贾母笑了,凤姐儿也笑了。[所以平儿虽两头受气,却又是个成功的。]贾母又命凤姐儿来安慰她,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儿磕头,说:“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儿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为听了旁人语[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她如此,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平儿道:“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愿[怨]不得奶奶生气。”说着也滴下泪来了。【妇人女子之情毕有[肖],但世之大英雄羽翼偶摧尚按剑生悲,况阿凤与平儿哉?所谓“此书真是哭成的”。】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个再提此事,即刻来回我,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
三人从新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头。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去。至房中,凤姐儿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样[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淫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来过这日子?”说着又哭了。【辖治丈夫此是首计,懦夫来看此句。】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妙!不敢自说没不是,只论多少,懦夫来看。脂砚此两批,竟然站在贾琏的立场上了,真怪。连着两个“懦夫来看”,更奇。谁是懦夫,让谁来看?绿荫湿心猜测竟是曹雪芹,由此看出这对夫妻情趣,是曹雪芹很少让脂砚委曲过;脂砚反而期望曹雪芹硬气些。]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儿无言可对,平儿“嗤”的一声又笑了。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我也没法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到也有气性,只是又是情累一个,可怜!咒人死的,自己先死了。鲍二家的也有造化,警幻情榜上是“情累”。]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写阿凤如此。】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她娘家的亲戚要告呢。”凤姐儿笑道:【偏于此处写阿凤笑。坏哉阿凤!】“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私[司]呢!”林之孝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一阵.梦),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凤姐儿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移[以.梦]尸讹诈!”【写阿凤如此。】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她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来等着。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凤姐儿道:“不许给他钱。”贾琏一迳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将番役忤[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辨[办、飜.梦],亦不敢辨[办、了.梦],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账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大弊小弊,无一不到。】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为天下夫妻一哭。此种夫妻,难称夫妻。天下如此,难称天下。]不在话下。
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房中无人,便拉平儿笑道:“我昨儿灌伤了酒[丧醉]了,你必[别]愤怨,打了哪里?让我瞧瞧。”平儿道:“也没打重。”只听得说:“奶奶、姑娘都进来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总评:
富贵少年多好色,哪如宝玉会风流?[妙,好色非风流。]
        阎王夜叉谁曾说?死到临头身不由。戚蒙所以凤姐临死时,如同秦钟,是见到判官小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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