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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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了与不了在心头,迷却原来难自由。
     如有如无谁解得?相生相灭第传流。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话说王夫人因见贾母那日在大观园不过着了些风寒,不是什么大病,请医生吃了两剂药也就好了,(便放了心,因)命凤姐来,吩咐她预备给贾政带送的东西。正商议着,只见贾母打发人来请,王夫人忙引着凤姐儿过来。王夫人又请问:“这会子可又觉大安些?”贾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们送来野鸡崽子汤,我尝了一尝到有味儿,又吃了两块肉,心里狠受用。”王夫人笑道:“这是凤丫头孝敬老太太的,算她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她。”贾母点头笑道:“难为她想着。若是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儿。那汤虽好,就只不对稀饭。”凤姐听了连忙答应,命人去厨房传话。[吃粥配咸肉,南方人的口味。]
这里贾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发人请你来,不为别的,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上两年我原早想替她做生日,偏到跟前(又.梦)有大事,就混过去了。今年人又齐全,料着又没事,咱们大家好生乐一日。”【庚夹:贾母犹云“好生乐一日”,可见逐日虽乐,皆还不称心也。所以世人不论贫富,各有愁肠,终不能时时遂心如意。此是至理,非不足语也。】王夫人笑道:“我也想着呢。既是老太太高兴,何不就商议定了?”贾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谁作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生狼的似的。[贾母妙语,形容大家各揣心思,送与不送,像是给狼过生日。《戚序》作“也觉狠生分似的”,《列藏》作“也觉生狠似的”,《梦觉》作“也觉太生分似的”,都不及《庚辰》生动。]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笑。”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是怎么样行。”贾母笑道:“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原来请分子是小家的事,近见多少人家红白事一出且筹算分子之多寡,不知何说?作者和脂砚多次写出当时世态,比过去越发看重金钱而失了礼义。不知何说?如今知道这是资产阶级及其理念渐渐上来了。比较贵族特权,这种金钱至上原则在当时乃是进步。]多少尽着这钱去办,你道好顽不好顽?”【看他写与宝钗作生日后,又偏写与凤姐作生日。阿凤何人也,岂不为彼之华诞大用一回笔墨哉?只是亏他如何想来?特写于宝钗之后,较姊妹胜而有余;于贾母之前,较诸父母相去不远。一部书中,若一个一个只管写过生日,复成何文哉?故起用宝钗,盛用阿凤,终用贾母,各有妙文,各有妙景。余者诸人或一笔不写,或偶因一语带过,或丰或简,其情当理合,不表可知。岂必谆谆死笔,按数而写众人之生日哉?迥不犯宝钗。蒙侧:世家之长上,多犯此等办寿也要请人毛病。】王夫人笑道:“这个狠好,但不知怎么凑法?”贾母听说,益发高兴起来,忙遣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又叫请姑娘们等并宝玉,那府里珍儿媳妇并赖大家的等有头脸管事的媳妇也都叫了来。
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传的传,没顿饭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宝钗姊妹等五六个人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前,地下满满的站了一地。贾母忙命拿几个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高年有体面的妈妈坐了。贾府风俗,年高服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尤氏、凤姐儿等只管地下站着。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妈妈告个罪[坐.梦],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贾母笑着把方才一夕话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谁不凑这趣儿?再也有和凤姐儿好,有情愿这样的;(也)有畏惧凤姐儿的,巴不得来奉承的,况且都是拿的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贾母先道:“我出二十两。”薛姨妈笑道:“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了。”邢夫人、王夫人(笑)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尤氏、李纨也笑道:“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贾母忙和李纨道:“你寡妇失业的,哪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必如是方妙。】凤姐忙笑道:“老太太别高兴,且算一算账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六[二]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过后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分[倍.梦]子来暗里补上,我还做梦呢。”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依你怎么样呢?”【又写阿凤一详[评],更妙。若一笔直下有何趣哉?】凤姐笑道:“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饶[也.梦]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一分我替她出了罢。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东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听了都说“狠是”。贾母方允了。凤姐儿又笑道:“我还有一句话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到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贾母听了忙笑道:“到(底.梦)是我的凤丫头向着我,这说的狠是。要不是你,我叫她们又哄了去了。”凤姐笑道:“老祖宗只把她姐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贾母忙说:“这狠公道,就是这样。”赖大的母亲忙站起来笑说道:“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到不向着婆婆、姑娘,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个外侄女儿了。”说的贾母与众人都大笑起来了。【写阿凤全副精神,虽一戏,亦人想不到之文。】赖大之母因又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果[分]位虽低,钱却比她们多。【惊魂夺魄只此一句。所以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谓“痴子弟正照风自[月]鉴”,若单看了家常老婆舌头,岂非痴子弟乎?管家奴才的钱比主子多,为什么呢?因为主子的钱是他们管着,主子的财也是他们操持着发的。主子们都在忙什么?正在“痴子弟正照风月鉴”呢,必是只照正面!贾母此话,说出了做主子的必有的嫌嫉之心。此心可并非只贾家对赖家有,皇上对贾家亦有呢,这才是“惊心夺魄”处。贾母不过是让赖家多掏银子,皇上可是能要了贾家的命。那么这些皇上的奴才又在如何?正在“痴子弟正照风月鉴”呢!]你们和她们一例才使得。”众妈妈听了连忙答应。贾母又道:“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头叫:“鸳鸯,来,你们也凑几个人,商议凑了来。”鸳鸯答应着,去不多时带了平儿、袭人、彩霞等,还有几个小丫環来,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贾母因问平儿:“你难道不替你主子作生日,还入在(这.列)里头?”平儿笑道:“我那个私自另外有了,这是官[公.梦]中的,也该出一分。”贾母笑道:“这才是好孩子。”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她(们)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她们是理[礼],不然,她们只管[当]小看了她们了。”【纯写阿凤,以衬后文。】贾母听了忙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她们!只怕她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说着早有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贾母喜道:“拿笔砚来算明,共计多少?”尤氏因悄骂凤姐道:“我把你,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音葫,一种苦味的葫芦。]子作什么?”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账。她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是两个的苦根源了,都跟祥林嫂一样,有点钱就给尼姑、道婆们上了供。]不如拘来咱们乐。”【纯写阿凤,以衬后文,二人形景如见,语言如闻,真描画的到。】
说着早已合算了,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余。贾母道:“一日戏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请客,酒席又不多,两三日的用度都彀了头等。戏不用钱,省在这头,上……?”贾母道:“凤丫头说哪一班好,就传哪一班。”凤姐儿道:“咱们家的班子都听熟了,到是花几个钱叫一班来听听罢。”贾母道:“这件事我交给珍哥媳妇了,越性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受用一日才算。”【所以特受用了,才有琏卿之变。乐极生悲,自然之理。】尤氏答应着,又说了一回话,都知贾母乏了,才渐渐的都散出来。
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便往凤姐房里来,商议怎么办生日的话。凤姐儿道:“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你这阿物儿,也特[忒]行了大运了。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去,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要我来操心,你怎么谢我?”凤姐笑道:“你别拉燥[臊、扯燥],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么?你怕操心,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她兴的这样儿![冲平儿说的。]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二人又说了一回方散。
次日,将银子送到宁国府来,尤氏方才起来梳洗,因问:“是谁送过来的?”丫環们回说:“是林大娘。”尤氏便命:“叫了她来。”丫環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尤氏命她脚踏上坐了,一面忙着梳洗,一面问她:“这一包银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说:“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凑了先送过来;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还没有呢。”正说着,丫環们回说:“那府里(大.梦)太太和姨太太打发人送分子来了。”尤氏笑骂道:“小蹄子们,专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话。昨儿不过老太太一时高兴,故意的要学那小家子凑分子,你们就记得了,(到了)你们嘴里当正经的说。【蒙侧:世家风调。】还不快接了进来好生待茶,再打发她们去。”丫環答应着忙接了(银子)进来,一共两封,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尤氏问:“还少谁的?”林之孝(家的)道:“还少老太太、(二.梦)太太、姑娘们的和底下姑娘们的。”尤氏道:“还有你们[什么.列]大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过去,这银子都从二奶奶手里发,【伏线。】一共都有了。”
说着尤氏已梳洗了,命人伺候车辆。一时来至荣府,先来见凤姐。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正要送去。[等着来拿。]尤氏问:“都齐了?”凤姐儿笑道:【逗起。庚夹:“笑”字就有神情。】“都有了,快拿了去罢,丢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到要当面点一点。”说着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点明题目。】尤氏笑道:“我说你弄、捣、闹]鬼呢,怎没你大嫂子的?”“没有!”凤姐儿笑道,“那么些还不勾使?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勾了我再给你。”【庚夹:可见阿凤处处心机。】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儿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笑道:“你一般的也怕[股儿不出?也罢.梦]。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蒙侧:处处是世情作趣,处处是随笔埋伏。】说着把平儿的一分拿了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勾了我替你添上。”平儿会意,因说道:“奶奶先使着,若剩下了再赏我一样。”尤氏笑道:“只许你那主子作弊,就不许我作情儿?”【请看。】平儿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哪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何等亲密无忌?若她们的丈夫是一对亲兄弟,这关系就好解了。往后且看。庚夹靖眉: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尤氏亦能干事矣,惜不能劝夫治字[家],惜哉痛哉!】
一面说着,一面又往贾母处来。先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话,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的喜欢,二人计议妥当。尤氏临走时,也把鸳鸯二两银子还她,【蒙侧:请看世情,可笑可笑。】说:“这还使不了呢。”说着一经[迳]出来,又至王夫人跟前(说了一回话。因王夫人进了佛堂,把彩云的一分也还了她。见凤姐不在跟前),一时把周、赵二人的也还了。她两个还不敢收,【庚夹:阿凤声势亦甚矣。蒙侧:另是一番作用。】尤氏道:“你们可怜见的,哪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二人听说,千恩万谢的方收了。【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靖眉:“人各有当”方是只[至]情。尤氏行事,何等宽厚?正和凤姐相反。可惜失之于软,结果宁府造孽开端。于是尤氏一迳出来,坐车回家,不在话下。

且说)转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男女先[瞎]儿全有,【蒙侧:剩笔,且影射能事不独阿凤。】都打点取乐顽耍。李纨又向众姊妹道:“今儿是正紧社日,可别忘了。【庚夹:看书者已忘,批书者亦已忘了,作者竟未忘;忽写此事,真忙中愈忙,紧处愈紧也。】宝玉也不来,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开了。”【此独宝玉乎?亦骂世人。余亦(以.其)为宝玉忘了,不然何不来耶?】说着便命:“丫環,去瞧作什么呢,快请了来。”丫環去了半日,回说:“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奇文。】众人听了都诧异说:“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糊涂,不知说话。”因又命翠云去,一时翠墨回来,[如何去时云,回来墨?皆因那边没理,弄得白丫头也变黑了。]说:“可不真出了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奇文。信有之乎?花团锦簇之日,偏如此写法。作者深心,偏于生日写死。]探春道:“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她。”刚说着只见袭人走来,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生日,老太太都这等高兴,两府上下众人来凑热闹,他倒走了。【蒙侧:因行文不肯平,下一反笔,则文语并奇,好看煞人。】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起,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回来的。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李纨等道:“若果如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说着大家又商议:“咱们只管作待[诗],等回[他]来罚他。”刚说着,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请,便都往前头来了。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去接。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私[心.梦]事,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着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茗烟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后门等着。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湾腰,顺着街就趱[换赞为真趱、颠]下去了。茗烟也只得跨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哪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哪里去的?”茗烟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顽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奇,自己不知往哪里去,只要冷清,伏笔一。]说着越性[率性、发.梦]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湾子出了城门。茗烟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跟着。[由“芳园筑向帝城西”,和可以听到钟鼓楼的钟鼓声,都说明贾府在城北偏西。贾府,也即曹家应在后海一带,这海子应是大观园的水源,或者部分竟是大观园的水面。宝玉这是出的得胜门。]
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茗烟道:“香到有,不知是哪一样?”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茗烟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为难。茗烟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作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内.梦)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宝玉,便回首衣襟上挂出一个荷包来[手从衣襟下掏出一个荷包来],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素[点沉速.梦],[沉速,沉香和速香。此处暗示迅速沉入水中,伏笔二。]心内欢喜,“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茗烟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哪里有,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不讳]宝玉道:“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庚夹:奇奇怪怪不知为何,看他下文怎样?】茗烟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水仙,伏笔三。]说着就加鞭前行,一面回道[头]向茗烟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咱们这一去,到那里和她借香炉使使,她自然是肯的。”茗烟道:“别说她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里和她借,她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应[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近闻刚丙庙,[《北京旅行指南.48》:刚丙庙在颐和园东宫门南。刚丙,刚炳,是明朝的司礼太监。]又有三教庵,[《北京实用指南.8》:原址在西单牌楼中京畿道。]以如来为尊,太上为次,先师为末,真杀有余辜!所谓此书救世之溺不假。竟集合如来、太上、先师于一隅,欲网天下愚银于一囊。]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它一用。”
说着早已来至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庵里如何有老道?]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即宓妃,伏羲的女儿,渡洛水淹死而成洛神。伏笔四。妙极!用《洛神赋》赞洛神,本地风光,愈觉新奇。】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她借香炉,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道:“一概不用(,单用个香炉)。”说道[着.列]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园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茗烟道:“那井台儿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妙极之文。宝玉心中拣定是井台上了,故意使茗烟说出,使彼不犯疑猜矣。宝玉亦有欺人之才,盖不用耳。为什么用井台?伏笔五。]
茗烟站过一傍。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奇文。云只施半礼,终不知为何事也。拱手鞠躬,弯腰一半?被拜人生前地位低下,伏笔六。]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精、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待[代.梦]祝:你若芳魂有盛[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忽**茗烟一篇流言,粗看则小儿戏语,亦甚无味;细玩则大有深意。试思宝玉之为人,岂不应有一极伶俐乖巧小童哉?此一祝亦如《西厢记》中双文降香,第三柱则不语,红娘则代祝数语,直将双文心事道破。此处若写宝玉一祝,则成何文字?若不祝,直成一哑迷,如何散场?故写茗烟一戏,直戏入宝玉心中。又发出前文,又可收后文,又写茗烟素日之乖觉可人,且衬出宝玉直似一个守礼代嫁的女儿一般,其素日脂香粉气不待写而全现出矣。今看此回,直欲将宝玉当作一个极清俊羞怯的女儿看,茗烟则极乖觉可人之丫環也。靖眉:这方是作者真意。伏宝玉后回做了“女儿”。]
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掌不住笑了,【方一笑,盖原可发笑,且说得合心,愈见可笑也。】因踢他道:“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也知人笑,更奇。】茗烟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着,因道:“我已经和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她随便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咱们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出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到礼了,若不吃些东西断使不得。”宝玉道:“戏酒既不吃,这随便素的吃些何妨?”茗烟道:“这便才是。还有一说,咱们来了,还[必]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便晚了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礼也进[尽]了,不过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也并不是二爷有意,原不过陪着父母进[尽]孝道。二爷若单为了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二爷想我这话如何?”[先试再劝,茗烟亦有谋略。]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我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亦知这个大,妙极!】我才来了,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日不进城。这已完了心愿,赶着进城,大家放心,岂不两进[尽、全.梦]其道。”【这是大通的意见,世人不及的去处。两尽其道?只怕其道相背,大通不通。]茗烟道:“这更好了。”说着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宝玉胡乱吃了些,茗烟也吃了。
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茗烟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的,手里提紧着。”【看他偏不写凤姐那样热闹,却写这般清冷,真世人意料不到这一篇文字也。】一面说着,早已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袭人等都不在房里,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道}说:“阿弥陀佛可来了!把花姑娘急疯了。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宝玉听说忙将素服脱了,自去寻了华服换上,问:“在什么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说:“在新盖的大花厅上。”[又新盖了大花厅,是为了元春再来用的?都被懵着呢。]
宝玉听说,一径往花厅上来,耳内早已隐隐闻得歌管之声。刚至穿堂那边,[此厅在府里,不在大观园。]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总是千奇百怪的文字。】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是平常言语,却是无限文章,无限情理。看至后文,再细思此言,则可知矣。】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哪里去了?”[此话一出,才使人明白,那么多伏笔乃伏的金钏儿。此是作者给个示范,来帮助解读后回呢。]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二人于此日同时怀念起金钏儿,今日应是她的大日子了。她是今年端午,五月五日死的,所以今儿应是她的生日。玉钏儿能够记着姐姐生日,她二人是双胞胎?无限情理。】宝玉忙进厅里,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此“凰”字被作者故意写成左皇右鸟,何也?]一般。宝玉忙赶着与凤姐儿行礼。贾母、王夫人都说他“不知道好歹,怎么也不说声就私自跑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等老爷回家来,必告诉他打你。”说着又骂“跟的小厮们都偏听他的话,说哪里去就去,也不回一声儿。”一面又问他“到底哪去了,可吃了什么,可唬着了?”【奇文,毕肖。】宝玉只回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的那样,不好搬[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贾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们,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宝玉答应着。因又要“打跟的小子们!”众人又忙说情,又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虑了,他已经回来,大家该放心乐一回了。”贾母先不放心,自然发狠,今儿来了,喜且有余,哪里还恨,也就不提了;还怕他不受用,或者别处没吃饱,路上着了惊怕,反百般的哄他。袭人早过来伏侍,大家仍旧看戏。当日演的是《荆钗记》,[元.柯丹丘作,写宋代人王十朋以荆钗为聘礼,与钱玉莲结姻。富豪孙汝权谋玉莲,玉莲被迫投江,为福建安抚钱载和所救,收为义女。五年后,王十朋任吉安太守,在江边道观祭妻,适与玉莲相逢,以荆钗为凭,夫妻团圆。]贾母、薛姨妈等都看的心酸落泪,也有叹的,也有骂的。[可惜,都忘了那个一样投水死了的身边人。人心可爱处,看戏都有同情心;人心可怕处,忘了自己干的什么事。此回目用金对土,金何轻也,土何沉重!]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总评:
攒金办寿家常乐,素服焚香无限情。
【写办事不独熙凤,写多情不漏亡人;情之所钟必让若辈,此所谓情情者也。】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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