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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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三十八的三倍是一百一十四,故此《红楼梦》应有一百一十或者一百零八回。]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庚辰多么不同的两个人,如何人却一身?幻笔如此,到了极致了。是人物的双重性格使然,还是婚后女儿沾染了男人气味,变成了鱼眼睛?竟能有此一人,既有黛玉之超逸,又有宝钗之庄重;既令宝玉爱之如近溪水幽谷,又使宝玉背之如离彻骨冰峰。此谜实难解,看其人后回,末尾方知。]
(第四十二回
谁说诗书解悮人?豪华相尚失天真。
     见得古人原立意,不正心身总莫论。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音.梦]
话说她姊妹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出,都无别话。
且说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儿,说:“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虽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后没别的报答,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此话如何得体?下下全都赞到。如今开会闭幕,竟是学的刘姥姥。]凤姐儿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刘姥姥听了忙叹道:“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不惯十分劳乏的。”凤姐儿道:“从来没像昨儿高兴,往常也进园子俇去,不过到一二处坐坐就(回)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都.列)俇俇,一个园子到走了多半个。大姐儿因为找我去,太太递了一块糕给她,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刘姥姥道:“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小人儿家原不该去。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那.梦)个坟圈子里不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她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她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妙谈,自己的孩子坟圈里无事,人家的却园子里撞客。如何贫富贵贱相反?]一语提醒了凤姐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传为东晋道士许真君作,由星象占卜吉凶,择日禳解的书。]着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若大观园在凤姐院东南,必夹在两府中间。前有薛家在东北之说,如何宝钗回家,要经过潇湘馆呢?可见矛盾难解。那么作者为什么一定要将大观园写在两府中间呢?]凤姐儿笑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命人请两分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庚夹:岂真送了就安稳哉?盖妇人之心意皆如此,即不送岂有一夜不睡之理?作者正描愚人之见耳。】
凤姐儿笑道:“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的多。我这大姐儿时常肯病,也不知是个什么原故。”刘姥姥道“这也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多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曲;再她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倒)少疼她些就好了。”凤姐儿道:“这也有理。我想起来,她还没个名字,你就给她起个名字,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她。”【一篇愚妇无理之谈,实是世间必有之事。】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她几时生的[日]?”凤姐儿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她是巧哥儿。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相传地狱门七月初一起开,鬼魂外出觅食,至三十日回,故七月又称鬼月,逢七的倍数日又是阴魂投胎之日。]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她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蒙侧:作谶语以射后文。】
凤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忙道谢,又笑道:“只保佑她应了你的话就好了。”【靖眉:“应了这话就好”,批书人焉能不心伤?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辛卯冬日。梦:伏后文。此狱庙相逢之日,应是姥姥见凤姐了。注意辛卯年已经是丁亥年之后四年,畸笏果然又看到了后文?所以其人得传也。]说着,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这空儿(闲着),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了,她明儿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不讳姥姥忙说:“不敢多破费了。已经遭扰了几日,又拿着走,越发心里不安起来。”【蒙侧:写世俗常态,逼真。】凤姐儿道:“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家)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只见平儿走来说:“姥姥过这边瞧瞧。”
刘姥姥忙赶[跟]了平儿到那边屋里,只见堆着半炕东西。平儿一一的拿与她瞧着,说道:“这是昨日你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作里子。这是两个茧绸,作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子各样内造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昨日[前儿]装瓜果子来的,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秔[京]米,熬粥是难得的;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果子和各样干果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给)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银子),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说着又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那)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狠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平儿说一样[句.梦],刘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声佛了,又见平儿也送她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忙念佛道:“姑娘说哪里话?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我便有银子也没处去买这样的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儿笑道:“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乾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罔费了心。”刘姥姥千恩万谢答应了。平儿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的。”
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过来又千恩万谢的辞了凤姐儿,过贾母这一边睡了一夜,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辞。因贾母欠安,众人都过来请安,出去传请大夫。一时婆子回大夫来了,老妈妈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罢。”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来,放下一个小枕头,便命人请。
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傍堦,跟着贾珍到了堦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環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傍;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插金.梦]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也含笑问:“供奉好?”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道:“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晚生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上。老嬷嬷端着一张小杌,连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胗了半日,又胗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贾母笑说:“劳动了,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
贾珍、贾琏等忙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出到外书房中。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凉,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待吃,也就罢了。”说着吃过茶,写了方子刚要告辞,只见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姐儿太医听说忙起身,就怀中左手挽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胗了一胗(脉),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说姐儿又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是了。”说毕作辞而去。[果然是位太医,小病小治。为什么如此忙着告辞,是怕贾家人打听元春消息吧?后回应是向这些人打听到元春死信的。]
贾珍等拿了药方来回,明贾母原故,将药方放在桌上出去,不在话下。这里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儿、宝钗姊妹等见大夫出去,方从橱后出来。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
刘姥姥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贾母说:“闲了再来。”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刘[你]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姥姥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写富贵常态,一笔作三五笔用,妙文。】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里穿罢,别见笑。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子里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顽罢。”说着便抽(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她瞧,又笑道:“荷包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刘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如此说,便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鸳鸯见她信以为真,仍与她装上,笑道:“哄你顽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逼真。看鸳鸯又另有一样心思,有试探姥姥为人之意。]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钟子来,递与刘姥姥:“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姥姥道:“这是哪里说起。我哪一世修了来的,今儿这样。”说着便接了过来。[瞧宝玉给的又不同,面不见不说,而且任何多余话没有。可是一个成窑钟子,贵重超过众人所给之和。]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刘姥姥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两件来与她包好。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去。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她:“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出去。”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儿那边一并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搬了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院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严整。】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到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哪里来的。”【何等爱惜。奇极,难道你先知先觉?]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把]《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交给[教导]我,再不说了。”【真能受教,尊重之态,娇憨之情,令人爱煞。】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梦]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宝钗见她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梦)。因拉她坐下吃茶,【若无下文,自己何由而知?笔下一丝不露痕迹中补足,存小姐身分,颦儿不得反问。】款款的告诉她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勾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靖眉:“也算”二字太谦。】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懒.列]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要[喜、爱.梦]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元曲的确思想解放,超过了历代,有很高的成就。是胡风兴,儒家正统受冲击的结果。蒙侧:藏书家当留意。】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这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靖眉:男人分内究是何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者能有几人?蒙侧:作者一片苦心,代佛说法,代圣讲道,看书者不可轻忽。】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妙,连听见亦不曾,真是绝迹了。]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悮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读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是“读了书倒更坏了”,还是当了官变坏了?想想贾雨村就明白了。]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是只看正经书好,还是杂学旁收?想想贾政和宝玉就知道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蒙侧:结得妙。黛玉天性飘逸,并不是理性豁达,所以暗服宝钗。然而飘逸天性又是不会因此改变的。]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着呢。”宝钗道:“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

李纨见了她两个(先)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她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她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林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她一句话。她是哪一门子的姥姥,直叫她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惟]有颦儿这促玏[狭]嘴,[玏,瑊玏,像玉的美石。《庚辰》中此“玏”的“王”写成上出头。看了《其人》后回,或者可以知此处作者隐意,乃弹劾到比王还出头的那个主子。]她用春秋的法子,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她想的到也快。”【触目惊心,请自思量。要紧。黛玉灵机,因有此比。脂砚知道后文,因有此批。蝗虫因头前有“王”字,乃是昆虫皇帝;此处此批暗示当今如蝗虫,后回在大观园祸害了女儿们。]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她两个以下。”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她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她一个月她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此处补前回,园子盖了一年,加上内装修是两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她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她可不画去,怎么就有了呢?)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庚夹:看他刘姥姥笑后复一笑,亦想不到之文也。听宝卿之评,亦千古定论。】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她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黛玉忙拉她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能)不能?”[真有灵性,惯会声东击西。]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哪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黛玉既不羡慕皇亲贵戚,又无同情心于贫民百姓,是生性了。如何人生路狭窄,上天路通达如此的?]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奇,乃“捧心西子”态,有发自内心,拼死说出意,重申上之重大伏笔也。]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蒙侧:愈出愈奇令人联想到《皇舆全图》,又藏讽刺。]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的.列)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后,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她全身伏着背子大笑,她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觔[劲、筍.梦],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何等妙文,故意唐突。】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粧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此一描写何等神秘?宝玉处处关照黛玉,惟恐她的形象有损,只一个眼神,黛玉即能领会,二人已是精神夫妻状态,余前批不谬。]仍就[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都你,反招(了)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她这刁话。她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收结转折,处处情趣。】
林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她一年的假罢。”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副[幅]丘壑的,才能[如何.列]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踈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及[既、只、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用界笔,直尺画线。]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堦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章笑话[画.列]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踈密,有高低。衣摺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瘸.其]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何等高论?出于宝钗,则她也是“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我看来竟难的狠。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她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她。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她画,那就更悮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画理文理相通。]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也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宋]山水,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渍.列),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近[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礬[矾]了,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爖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治一弄[分.列]儿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笔就完了。”宝钗道:“你不该[怎不]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宝钗说道:“头号排[挑]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硃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鱼子金二百张,)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它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趺[跌]着,又顽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彀使了。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直[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宝钗道:“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妙谈,又是宝钗博学,黛玉灵心。]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你哪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乍[炸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由此长篇列举,看出宝钗会画,或者其家中原有人会画。]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她糊涂了,把她的嫁粧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她的嘴?你问问她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她的脸。黛玉笑道[着]忙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道[训]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她罢。”宝钗原是和她顽,忽听她又拉扯前番说她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她厮闹,放起她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她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笼一笼[拢一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替她)笼上去。宝玉在傍看着只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她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她替她抿去。[美人怜爱,如画。看黛玉活泼开朗了许多,换了个人一般,此乃和宝钗交了心后的解脱了。她愿向宝钗靠拢呢,不原沉溺于《牡丹》、《西厢》里不能自拔。宝钗是真心关爱黛玉,所以不会不顾死活,冒充黛玉去嫁宝玉。此书主旨,并非钗、黛争嫁宝玉。又一点。作者可称无漏子。】正自胡思,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了单子。
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着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剂药踈散一踈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摹写富贵,至于家人女子无不粧点;论诗书,讲画法,皆尽其妙;而其中隐语,惊人教人,不一而足。作者之用心,诚佛菩萨之用心也,读者不可因其浅近而渺忽之。戚蒙所以绿荫“当今如蝗虫”之批不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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