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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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调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女
 呆霸王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芦雪厂争联即景诗暖香坞创制春灯谜
《石头记》第四十一回至五十回
脂砚斋凡四阅评过 庚辰秋月定本
(第四十一回
任乎牛马从来乐,随分清高方可安。
     自古世情难意拟,淡妆浓抹有千般。立松轩。戚蒙立松轩是谁?此诗意境是在自嘲,表现了不得不从俗的现状和理念的反抗。从笔力看出,它出自曹雪芹。所以立松轩非另一人,而是曹雪芹为记念一事而用,如由矮屋搬进大些的书房?这事或者跟《蒙》、《戚》两本有关,他因此得了一笔酬?]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此回栊翠品茶,怡红遇劫。盖妙玉虽以清净无为自守,而怪洁之癖未免有过,老妪只污得一盃,见而勿用,岂似玉兄日享洪福,竟至无以复加而不自知?[妙在二人恰好相反相成,妙玉清净无为自守,宝玉热闹富贵不知。]故老妪眠其床,卧其席,酒屁熏其屋,却被袭人遮过,则仍用其床其席其屋。亦作者特为转眼不知身后事写来作戒,纨袴公子可不慎哉?妙玉自守的何其洁癖,所以老妪难犯。宝玉荒唐的无以复加,于是酒屁熏屋。]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四十一回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 
 [《戚》、《梦》:“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话说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于是吃过门杯,因又逗趣笑道:“实告诉说罢,我的手脚子粗笨,又喝了酒,仔细失手打了这磁杯。有木头的杯取个子来,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无碍。”众人听了又笑起来。凤姐儿听如此说,便忙笑道:“果真要木头的?我就取了来。可有一句先说下,这木头的可比不得磁的,它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刘姥姥听了心下敁敠道:“我方才不过是趣话取笑儿,谁知她果真竟有。我时常在村庄乡绅大家也赴过席,金杯银杯倒都也见过,从来没见有木头杯之说。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们使的木碗儿,不过诓我多喝两碗。别管她,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多喝点子也无妨[不怕]。”【庚夹:为登厕伏脉。】想毕便说:“取来再商量。”凤姐乃命:“丰儿,到前面里间屋,书架子上有十个竹根套杯取来。”丰儿听了答应,才然要去,鸳鸯笑道:“我知道你这十个杯还小。况且你才说是木头的,这会子又拿了竹根的来,到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拿来,灌她十下子。”凤姐儿笑道:“更好了。”鸳鸯果命人取来。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似个小盆子,第十个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因忙说道:“拿了那小的来就是了,怎么这怎[样.列]多?”凤姐儿笑道:“这个杯没有喝一个的理。我们家因没有这大量的,所以没人敢使它。姥姥既要,好容易寻了出来,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刘姥姥唬的忙道:“这个[可]不敢。好姑奶奶,饶了我罢。”【蒙侧:挟炎[挨逗]的苦恼】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知道她(有)年纪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说是说,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这头一杯罢。”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我还是小杯吃罢。把这大杯收着,我带了家去慢慢的吃罢。”说的众人又笑起来。鸳鸯无法,只得命人满斟了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着喝(干)。贾母、薛姨妈都道:“慢些,不要呛了。”薛姨妈又命凤姐儿佈了来[拣了菜、菜、个菜]。凤姐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搛[夹.梦]了喂你。”刘姥姥道:“我知道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你把茄鲞[音香]搛些喂她。”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意[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内。[活画,好看。]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籖左去十戈,右换刂剥.列、[儤左亻换钅].梦音剥,意切。]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菰[菇.列]、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戚》本“茄鲞”作“茄胙”,做法也不同,此前是:“只要净肉,切成头发细的丝儿,晒干了,拿一只肥母鸡,靠出老汤来,把这茄子丝上蒸笼蒸的鸡汤入了味,再拿出来晒干,如此九蒸九晒,必定晒脆了。”]盛在磁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到得十来只鸡来配它,怪道这个味儿!”一面说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还只管细玩那杯。凤姐笑道:“还是不足兴?再吃一杯罢!”刘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为爱这样范[儿],亏它怎么作了[来着]。”鸳鸯笑道:“酒吃完了,到底这杯子是什么木的?”刘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如何认得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困了枕着它睡,乏了靠着它坐,荒年间饿了还吃它,眼睛里天天见它,耳朵里天天听它,口儿里天天讲[说.梦]它,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让我认一认。”【充懂的来看。】一面说,一面细细端详了半日,道:“你们这样人家断没有那贱东西,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着了。我掂着这杯体重,断乎不是杨木,这一定是黄松的。”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姥姥被“茄鲞”岔忘了,鸳鸯才说了是黄杨。不过姥姥出口无心,“贱东西”骂的巧;众人哄堂,笑纳的妙。]
只见一个婆子走来,请问贾母说:“姑娘[女孩子]们都到了藕香榭,请示下,就演罢还是再等一会子?”贾母忙笑道:“可是倒忘[忙.梦]了她们,就叫她们演罢。”那个婆子答应去了。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移[怡]心旷。宝玉先禁[经.梦]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作者似曾在座。】复又斟上才要饮,只见王夫人也要饮,命人换煖酒(来),宝玉连忙将自己的杯捧了过来,送到王夫人口边;【庚夹:妙极!忽写宝玉如此,便是天地间母子之至情至性。献芹之民之意,令人酸鼻。】王夫人便就他手内吃了两口。一时煖酒来了,宝玉仍归旧坐。王夫人提了煖壶下席来,众人皆都出了席,薛姨妈也立起来;贾母忙命李、凤二人接过壶来,“让你姑[姨.蒙]妈坐了大家才便。”王夫人见如此说,方将壶递与凤姐,自己归坐。[有情礼,其乐融融。]贾母笑道:“大家吃上两杯,今日着实有趣。”说着擎杯让薛姨妈,又向湘云、宝钗道:“你姐妹两个也吃一杯。你(林)妹妹虽不大会吃,也别饶她。”说着自己已干了。湘云、宝钗、黛玉也都干[吃.梦]了。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好.梦)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道:“当日圣[舜]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蒙侧:随笔写来,趣极。】众姐妹都笑了。[刘姥姥当席起舞,跳的自然是乡间民舞了,性情中人,直率可爱。若比牛,能苦,能乐,能享,能舞,活过七十五,黛玉如何能比?还不自省!看其人后回,黛玉未活过十五岁。叹叹!]
须臾乐止,薛姨妈出席笑道:“大家的酒想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罢。”贾母也正要散散,于是大家出席,都随着贾母逰玩。贾母因要带着刘姥姥散闷,遂携了刘姥姥至山前树下盘桓了半晌,又说与她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这是什么花(,这是什么鸟.列)。刘姥姥一一的领会,又向贾母道:“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它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众人不解,因问什么雀儿变俊了,会讲话?刘姥姥道:“那廊下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是鹦哥儿,我是认得的;那笼子里黑老鸹子怎么又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鹩哥,出自云南森林,到了北方笼养,不繁殖。]众人听了,(又)都笑将起来。
一时只见丫環们来请用点心。贾母道:“吃了两杯酒,到也不饿。也罢,就拿了这里来大家随便吃些罢。”丫環便去抬了两张几来,又端了两个小捧盒。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是两样蒸食,)一样是藕粉桂(花.梦)糖糕,一样是松穰鹅油卷;那盒内(是两样炸的,)一样是(只有)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儿?”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这油[会子]腻腻的,谁吃这个?”(又看)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也不喜欢,因让薛姨妈吃。薛姨妈只拣了一块糕,贾母拣了一个卷子,只尝了一尝,剩的半个递与丫環了。刘姥姥因见那小面果子都玲珑剔透,(各式各样,)便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道:“我们那[乡]里最巧的姐儿们,(拿剪子)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给她们做花样子去倒好。”【世上竟有这样人?】众人都笑了。贾母道:“家去我送你一坛子,你先趁热吃这个罢。”别人不过拣各人爱吃的一两点就罢了;刘姥姥原不曾吃过这些东西,且都作的小巧,不题[显.列]盘堆的她和板儿每样吃了些,就去了半盘子。[一老一少两人,比过了贾、史、王、薛四族。]剩的,凤姐又命攒了两盘并一个攒盒,与文官等吃去。
忽见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她顽了一会[回]。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庚夹: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蒙侧:伏线千里。】丫環哄她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妙,这是女孩向男孩求爱了,只有小儿保留着人类早期天性。]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她才罢。[交换了定情之物了。]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毬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柚子即今香团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柚子即香橼。用佛手“指点迷津”,是提醒第五回的“弓上挂着香橼”。在此大观楼下,想元春命薄,已死一年多矣。]蒙侧:画工。】
当下贾母等吃过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妙玉忙接了进去。(众人.梦)至院中,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她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来。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宝玉留神看她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明成化年间景德镇出品的瓷器,其成就是斗彩,以五彩为上品。]小盖钟,捧与贾母。【靖眉:尚记丁巳春日谢园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丁巳是1737乾隆二年,丁丑是1757乾隆二十二年。畸笏给了个前后纪年都明白的批语;还给了计年算法:后减前。书中此时是丁巳的前一年,丙辰1736年乾隆元年,曹雪芹十三岁。明年丁巳十四岁时,“谢园送茶”何事?应关乎曹雪芹和一位谢姓姑娘的婚事,因为送茶是相亲时的礼节。]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安徽六安县名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产于洞庭湖君山的白毛尖茶。]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她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她二人在耳房内,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亲近,来了非此一次了。]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了)一壶茶(来)。宝玉便走了进来,笑道:“偏你[我]们吃梯己茶三]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飺茶吃[作什么],这里并没你(吃)的。”[妙,女儿相处之处,宝玉偏又凑和。《庚辰》宝玉的话有埋怨意,《戚本》是赖皮,更趣。“又”字说明,三人来此吃茶非此一次了。]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妙玉偏辟[僻.其]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哀哉!】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她嫌脏不要了。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左分右瓜瓟斝”[葫芦自幼时,套在青铜酒器斝里长成其形所制。拟音“半抛家”,伏宝钗被宝玉抛弃家中受苦。]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晋人,巨富。]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秘府,宫廷藏珍处。]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杏屃[贝换羊犀、点犀.梦乔下皿”。[杏黄色犀牛角制的碗类器皿。此是取其音,拟“幸西乔”,意为当宝钗受苦时,黛玉已幸运地乔迁到太虚幻幻境去了。]妙玉斟了一上乔下皿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仍”,非一次了。“绿玉斗”,拟意虑意逗,妙玉用心于石头了。]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她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必有此想,不是不平,自觉是充数的浊物,应用俗器。]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八)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的湘妃)竹根的一个大上台下皿[海、盏.梦“九曲十八环”,形容曲折回复;“蟠虬整雕竹根”,意思是那才是完整的。又透露出作者原准备写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你.梦)遭塌。【庚夹:茶下“遭塌”二字,成窑杯已不屑再要,妙玉真清洁高雅,然亦怪谲孤僻甚矣。实有此等人物,但罕耳。】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清、淳]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她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靖眉:玉兄独至岂真无茶吃?作书人又弄狡猾,只瞒不过老朽。然不知落笔时作者如何想。丁亥夏。作者深心,不如裙钗。]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她二人便是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玄墓山,在江苏吴县,多梅。古怪的寺名,地下蟠曲隐藏意。]收的梅花上的雪,[梅伏霉,雪即血。]共得了那一鬼胎[脸]青[釉色深青如鬼脸。墓中出鬼,伏大不妙。黛玉问水,竟问出了鬼。]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蒙侧:妙手层层迭起,竟能以他人所画之天王作纵神矣。】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黛玉[宝钗]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轻[过]茶,便约着宝钗[黛玉、宝玉.梦]走了出来。【靖眉:黛是解事人。】
宝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撩.梦]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她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善心纯正。此杯名贵,值不少钱呢。]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成窑原比官窑名贵,只因村姥姥用了一次便被弃,是皇家脾气:宠幸过一次的,死也不许出宫。蒙侧:更奇!世上我也见过此等人。】你要给她,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宝玉笑道:“自然如此,你哪里和她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也脏了。【人若亡[忘]形,最喜此等言语。】只交与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么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偏于无可写处深入一层。】宝玉道:“这是自然的。”说着,便袖着[了]那杯(出来),递与贾母房中小丫头拿着,说:“明日刘姥姥家去给她带去罢。”交代明白,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无礼,竟谢绝再来?]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因觉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妈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来歇息。凤姐忙命人将小竹椅抬来,贾母坐上,两个婆子抬起,凤姐、李纨和众丫環、婆子围随去了,不在话下。这里薛姨妈也就辞(别)出(园去了.梦)。王夫人打发文官等出去,将攒盒散与众丫環们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着,随便歪在方才贾母坐的榻上,命一个小丫头放下帘子来,又命她搥着腿,吩咐她:“老太太那里有信,你就叫我。”说着也歪着睡着了。
宝玉、湘云等看着丫環们将攒盒搁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着树的,也有傍着水的,倒也十分热闹。一时又见鸳鸯来了,要带着刘姥姥各处去俇,【又另是一番气象。】众人也都赶着取笑。一时来至“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道:“嗳呀!这里还有个大庙呢。”说着便爬下磕头,众人笑湾了腰。刘姥姥道:“笑什么?这牌楼上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妙,又暗示元春已是死人,别墅也该改庙了。]众人笑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庙?”刘姥姥便抬头指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众人笑的拍手打脚[掌],还要拿她取笑(时),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忙的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中何在“玉皇宝殿”门口刚磕了头就要拉屎的?曹雪芹式幽默:偶像崇拜无论如何,是排在拉屎这件大事后头的。]众人又是笑,又忙喝她:“这里使不得!”忙命一个婆子带了东北(角去了。那婆子指与地方,便乐得走开去歇息。
那刘姥姥因喝了些酒,她脾气不与黄酒相宜,[不讳]且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发渴多喝几碗茶,不免通泻起来,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厕来,酒被风禁,且年迈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觉得眼花头眩,辨不出路径。四顾一望,皆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亭榭],都不知哪一处是往哪里[一路]去的了,[醉颠倒的,妙极!]只得认[顺]着一条石子路慢慢的走来。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着门。再找了半日,忽见一带竹篱,刘姥姥心中自村[忖]道:“这里也有扁豆架子?”一面想,一面顺着花障走了来,得了一个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忽有一带水池,只有七八尺宽,石头砌岸,里面碧浏清水(流)往那边去了,[姥姥一路走到怡红院的后园东北门,应经过了牌坊桥、凹晶馆、栊翠庵。此月洞门乃试才时众人出怡红院处,所以沁芳溪穿怡红院而过。借刘姥姥醉中,写境中景。边摆有一块白石横架在上面[两岸.列],刘姥姥便度石过去,顺着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湾子,只见有一房门。于是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迎[含]笑迎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磞头磞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她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磞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幅画儿。(手也未拉的成,头上倒磞了一个疙瘩。列)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一转身方得了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跴[踏]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哪(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她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意,忙问道:“(亲家母,)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哪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她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她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想]毕伸手一摸[抹.梦],(但觉冰凉,列)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这)镜子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刘姥姥又惊又喜,迈步出[进.其]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她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热[熟]在床上。
且说众人等她不见,板儿没了他姥姥,急的哭了。众人都笑道:“别是吊在茅厕(坑)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两个婆子去找,回来说没有,众人各处搜寻不见。袭人敠其道路:“(定)是她醉了,迷了路,顺着这一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若进了花障子到后房门进去,虽然磞头,还有小丫头们知道;若不进{去}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绕出去还好,若绕不出去,可彀她绕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从袭人此想,似乎此地离怡红院不远;可是这里是园子的正北,怡红院在西南,两地不近。应由“一条石子路”而来?那是一路到怡红院的。]一面想(着),一面回来,进了怡红院便叫人,谁知那几个房子里小丫头已偷空顽去了。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槅子就听的鼾齁如雷。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
袭人这一惊不小,慌(的)忙赶上来将她没死活的推醒。那刘姥姥惊醒,睁眼,见了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该死了,我.列)失错了,并没弄脏了床帐。”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担[掸]。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她摇手,不叫她说话。忙将(当地大)鼎内贮了三四把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须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随我出来。”【这方是袭人的平素。笔至此不得不屈,再增支派则累矣。】刘姥姥答应着赶[跟.列]了袭人出至小丫头子们房中。命她坐了,向她说道:“你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耳[儿姥姥答应“知道。”【总是恰好便住。】又与她两碗茶吃,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哪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一样。”袭人微微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室。”那刘姥姥吓的不敢作声。[姥姥前将潇湘馆看作公子书房,此将怡红院认作小姐绣房,如何颠倒?是作者暗笔,言后回二玉颠倒了角色,大难中非男救女,而是相反。]袭人带她从前面出去,见了众人,只说她在草地下睡热[着]了,带了她来的。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如此罢了真妙,书中人物全被瞒住。诸位至此应比书中人物明白,此上乃借姥姥醉眼看“镜中花”也。]
一时贾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摆晚饭。贾母因觉懒懒的,也不吃饭,便坐了竹椅小敞轿回至房中歇息,命凤姐儿等去吃饭。她姊妹方复进园来。要知端的──
【总评:
刘姥姥之憨从利,妙玉尼之怪图名,宝玉之奇,黛玉之妖,亦自敛[饮]跡。是何等画工,能将他人之天王,作我卫护之神祗?文技至此,可谓至矣。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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