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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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美人用别号亦新奇花样,且韵且雅,呼去觉满口生香。起社出自探春意,作者已伏下回“兴利除弊”之文也。
此回才放笔写诗、写词、作扎,看他诗复诗、词复词、扎又扎,总不相放[犯]。
湘云诗客也,前回写之,其今才起社,后用不寂[即.戚]不离闲人数语数折仍归社中,何巧活之笔如此?己庚戚蒙此批《戚》、《蒙》本中在第三十八回回前。] 
(第三十七回
海棠名诗社,林史傲秋闺。
     纵有才八斗,不如富贵儿。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卅[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院.戚]夜[长.梦]拟菊花题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正式的名称叫“提督学政”。每省一名,掌管旧式教育、科举考试。加一“又”字,说明贾政任此官职不只一次了。这应是贾政名政的来历了。这次上任,一定是带上了那本《钦定四书文》。]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诸事,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
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旷[矌、俇]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往贾母、王夫人处混了一混,仍旧进圆来了。梦)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与他。宝玉回[因.戚]道:“可是我忘了,才说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来。”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一点儿。”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道:
娣探[妹探春.戚]谨奉
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採薪之患。[《孟子.公孙丑下》:“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期。”朱熹注:“言病不能采薪。”后来作为生病的婉词。]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跡见赐,何瘝痌[音关通、意病痛。多作“痌瘝在抱”,意把他人的病痛放在心上。]惠爱之深耶[哉]!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者.戚)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娣[妹.戚]虽不才,窃同叨棲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讌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即白莲社,东晋慧远创立,此处指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东晋谢安隐居的浙江绍兴东山,常与聚会。]之推[雅.戚]会,让余脂粉。若蒙掉雪[啅左口换纟云.戚、造雪.梦、棹雪.舒掉雪,摇动浆在水中翻出雪浪。晋朝王徽之夜乘小船去访戴逵,到了门口却回船而去。说:“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到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一面说,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走来,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只等着,叫我送来的。”宝玉打开看时,写道是:
不肖男芸恭请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己庚戚夹:直欲喷饭,真好新鲜文字。】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皆千古未有之奇文,初读令人不解,思之则喷饭。】便留下赏玩。[妙极。留下了花就是认了儿子。]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可见他种花树的差事已完,现在又来打别的主意,所以又赶着叫起父亲来。前回绿荫提到,贾芸要当宝玉的儿子,是讽刺贾珍认了比他小五岁的贾敬为父亲。此时宝玉十三岁,作者在暗示贾敬也是在十三岁时有了如此大自己五岁的儿子的。那是哪一年?如此非常怪事,自然应该发生在非常时刻。此事,应发生在曹頫过继承嗣江宁织造的那一年,即1715康熙五十四年,是曹家为确保此职,又平衡各曹门利益的安排。由此,加之宁府即江宁织造府的延续,可知曹頫是贾敬的原型,出生于1702年。他1715年时十三岁,与1718年康熙称他无知小孩合。干儿子贾珍应出生于1697年,1715年十八岁,大他五岁。后面绿荫还有参照,且往后看。]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蒙戚梦夹:一笑。梦夹:接连二启,字句因人而施,诚作者之妙。】
宝玉看了笑道:“独他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便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爸爸算当上了,儿子却不管不问,贾芸白忙活了。只因父亲大人从来就是无事忙,你的那些正经事,才想不到大人心里去呢。]一面说,一面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己庚戚夹:却因芸之一字工夫,已将诸艳请来,省却多少闲文。不然必云如何请如何来,则必至有[齐.戚]犯宝玉,终成重复之文矣。】
众人见他追[进.戚]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说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必得如此方是妙文。若也如宝玉说兴头说[话.其],则不是黛玉矣。】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自[尽.戚]管说出来,大家平章。【这是“正经大事”已妙,且曰“平章”更妙!的是宝玉口角。】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妙!宝钗自有主见,真不诬也。】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看她又是一篇文字,分叙单传之法也。】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看他写黛玉,真可人也。】李纨道:“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则[到.列起诗社,先起别号。】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最妙!一个花样。】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确.戚],且又瘰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到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她去炖了脯子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叶覆鹿’。她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列子.周穆王》:“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之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别忙中使巧话来骂人,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妥.戚)当的美号了。”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作‘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方不言语。[真妙。黛玉低头不语,是喜欢这个名字了呢。妙极趣极!所谓“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看因一谑便勾出一笑[美.戚]号来,何等妙文哉!另一花样。】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惜春、迎春都问是什么。【妙文!迎春、惜春固不能答言,然不便撕[置]之不序[叙.戚],故插她二人问。试思近日诸豪宴集,雄语伟辩之时,座上或有一二愚夫不敢接谈,然偏好问,亦真可厌之事也。此批透露出脂砚和作者有出席这种豪宴的机会了,可见他们并没有败落到底。]李纨道:“我是封她为‘蘅芜君’了,不知你们(以为.梦)如何?”探春笑道:“这个封号极好。”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必有是问。】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的狠。”【真恰当,形容得尽。】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王]’就好。”【妙极!又点前文。通部中从头至末,前文已过者,恐去之冷落,使人忘怀,得便一点。未来者恐来之突然,或先伏一线。皆行文之妙诀也。】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它作什么。”【赧言如闻,不知大时又有何营生?应该是七八岁时,将一个花园假山的洞窟占领,全身只穿戴上花草,命丫头们来参拜。]探春道:“你的号多的狠,又起什么?我们爱叫你什么,你就答应着就是了。”【更妙!若只管挨次一个一个乱起,则成何文字?另一花样。】宝钗道:“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又是批评,得空就入,又都非常恰当。如何一忙一闲竟统一于一人?所以他是该忙不忙,该闲不闲。如今绿荫湿心竟也获此批评聆于耳畔,真是巧极了,一笑。]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到是随你们混叫去罢。”[尊贵如宝玉却连个别号都没人给,又有多么不尊贵?其实是的。要知道这儿可是清静女儿雅事。宝玉是个混儿,所以随便大家混叫。]李纨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号?”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作什么?”【假斯文、守钱虏来看这句。】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宝钗道:“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了。”[伏笔惜春之去即“完了”之时。]
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说了大家合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不有了。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李纨道:“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作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客[容.列]我作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于[若.戚]是要推我作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彀,必要再请两位副社掌[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人不作,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作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是极。”探春等也知此意,见她二人悦服,也不好强,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也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来管起我来了。”宝玉道:“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李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宝钗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探春道:“若只管会的多,又没趣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才好。”宝钗点头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彀了。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的,或情愿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来,亦可使得,岂不活泼有趣。”众人都道:“这个主意更[便.戚、最.梦]好。”
探春道:“只是原系我起的意,我须得先作个东道主人,方不负我这兴。”李纨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如何?”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道:“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公道。”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她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到是好花。你们何不就咏起它来?”[木本海棠开花在三月,草本海棠花开在秋天。真正好题。妙在未起诗社先得了题目。】迎春道:“都还未赏,先倒作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寓.列]情耳。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真诗人语。】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韵。”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诗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立着,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押头一个韵定要这‘门着,又要了韵牌匣子过[命拿诗牌]来,抽出[翠墨便拿]“十三元”一屉(放在桌上.梦),又命那小丫头随手拿四块。那丫头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李纨喜欢机遇,探春即刻行动,迎春愿意拈阄。]宝玉道:“这‘盆’‘门’两个字不大好作呢!”
侍书一样预备下四份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弄.列)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环们嘲笑。【看他单写黛玉。】迎春又令丫环炷了一支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烬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罚。【好香!专能撰此新奇字样。】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謄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完快.戚]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么?”黛玉也不理。宝玉道:“我可顾不得你了,好歹也写出来罢。”[“香完快了”妙,妙在急得话也颠倒结巴了。竟然蠢笨的顾着聪明的。看宝玉有多忙?]说着也走在案前写了。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己庚夹:理岂不公。讨好,想收卖裁判。]你就评阅优劣,我们都服的。”众人都道:“自然。”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写道是:
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为韵.戚)
斜阳寒草带重门,[带,拉动,此门是才打开又合上?由“斜阳寒草”而动,寓末世夕阳严寒临危草芥。]苔翠盈[轻.梦]铺雨后盆。[雨后,所以是天水浇花。]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好对,自比之句。]
芳心一点娇无力,[宋.柳永《荔枝香》:“甚处寻芳赏翠,归去晚。缓步罗袜生尘,来绕琼筵看。金缕霞衣轻褪,似觉春游倦,遥认众里盈盈好身段。拟回首,又伫立,帘帏畔。素脸红眉,时揭盖头微见。笑整金翘,一点芳心在娇眼。王孙空恁肠断。”巧的是宝玉才给探春送过荔枝。从此出处,可知探春是嫁给了“素脸红眉”的欧洲人。]倩影三更月有痕。[李商隐《杏花》:“援少风多力,墙高月有痕。”]
莫谓缟仙[缟,白绢;缟仙,即白衣仙子。]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李商隐《汴上送李郢之苏州》:“人高诗苦滞夷门,万里梁王有旧园。烟幌自应怜白纻,月楼谁伴咏黄昏。”伏笔她在万里外的夷门思念“旧园”。这便是前“蕉下客”“做了鹿脯”的寓意了。]
(大家看了,称赏一回,戚)次看宝钗的是:
珍重芳姿昼掩门,天祥《感兴》:“万里云山断客魂,浮云心事向谁言。月侵乡梦夜推枕,风送牢愁昼掩门。”宝钗之门连白天也是关着的。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自携手瓮灌[濯]苔盆。[一幅美人浇花图。注意是自己在浇花,用心机培养。]
胭脂[应指月光。]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将花瓣比阶次,延砌而魂上,攀上意。看她清洁自厉,终不肯作一轻浮语。】
淡极始知花更艳,【好极!高情巨眼能几人哉!正一鸟不鸣山更幽也。】愁多焉得玉无痕。【看她讽刺林、宝二人着手。对比得妙,自己是淡处艳夺,黛玉是愁多消魂。]
欲偿白帝凭清洁,[传说中西方天帝少皋属金,称白帝,是主管秋事的神。看她收到自己身上来,是何等身份。】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的[底.梦]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道是:
秋容浅淡暎[映]重门,[是开的,而且开着多重。]七节攒成雪满盆。[没想到浇花,是开着自来的。]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好对,有暗比钗、黛意。]
晓风不散愁千点,【这句直是自己一生心事。竟称“自己”,是作者自批?宋.叶梦得《千秋岁.次韵兵曹席孟惠廨黄梅》:“晓烟溪畔,曾记东风面,……情一缕,愁千点,烦君搜妙语,为我催清宴。须细看,纷纷乱蕊空凡艳。”]宿雨还添泪一痕。【妙在终不忘黛玉。】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远]笛送[伴.梦]黄昏。[李商隐《夜冷》:“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西亭翠被馀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宝玉再细心作,只怕还有好的。只是一心挂着黛玉,故手妥[笔.其]不警也。】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才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戚)李纨等看她写道是:
半卷湘帘半掩门,[此门半开半关,为谁而开,遇谁而关?有选择意。且不说花,且说看花的人,起的突然别致。】碾冰为土玉为盆。[碾冰为土,乃以血泪育花;玉为盆,以身心包容。妙极!料定她自与别人不同。】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妙极好对。不妙处是梨音离,梅意霉。宋.陈维崧《祝英台近.善权寺相传为祝英台旧宅,寺后一台,云其读书处也。壁间旧有谷令君一词,春日与云臣远公披藓读之,共和其韵》:“傍东风,寻旧事,愁脸满红筯。任是年深,也有系人处。可怜黄土苔封,绿罗裙坏,只一缕春魂抛与。为他虑,还虑化蝶归来,应同鹤能语。赢得无聊,呆把断垣觑。那堪古寺莺啼,乱山花落,惆怅煞台空人去。”]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道是:
月窟仙人缝缟袂,[李白《上云乐》:“金天之西,白日所没。康老胡雏,生彼月窟。巉岩容仪,戍削风骨。”]秋闺怨女试[拭.戚]啼痕。[有离怨形色。虚敲傍比,真逸才也。且不脱落自己。】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色.梦她终结道自己,一人是一人口气。逸才仙品固让颦儿,温雅沉着终是宝钗。今日之作,宝玉自应居末。黛玉的黄昏娇羞默默,宝钗的独自不语婷婷。所以宝钗透露出自信,而黛玉则潜心深思。]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芜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这评的最公。”【话内细思,则似有不服先评之意。】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的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李纨道:“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这其间你们有高兴的,只管另择日子补开,那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只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这两日,是必往我那里去。”宝玉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个海棠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说毕大家又商议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当下别人无话。【一路总不大写薛、林兴头,可见她二人并不着意于此。不写薛、林正是大手笔,独她二人长于诗,必使她二人为之则板腐矣。全是错综法。】

且说袭人【忽然写到袭人,真令人不解。看他如何终此诗社之文。】因见宝玉看了字贴儿,便慌慌张张的同翠墨去了,也不知是何事。后来又见后门上婆子送了两盆海棠花来。袭人问是哪里来的,婆子便将宝玉前一番缘故说了。袭人听说,便命她们摆好,让她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内,秤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与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来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吃罢。”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不收方领了。[袭人开端怡红院从恶俗之风。]袭人又道:“后门上外头可有该班的小子们?”婆子忙应道:“天天有四个,原预备里面差使的。姑娘有什么差使,我们吩咐去。”袭人笑道:“我有什么差使。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留意“小”字。所以史家是老二承嗣,只兄弟两个。]可巧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后门小子们雇辆车来。回来你们就往这里拿钱,不用叫他们又往前头混磞去。”婆子答应着去了。
袭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东西与史湘云送去,【线头却牵出,观者犹不理会。不知是何碟何物,令人犯思夺[索见槅子上碟槽空着。【妙极细极!因此处系依古董式样抠成槽子,故无此件此槽遂空。若忘却前文,此句不能解矣。】因回头见晴雯、秋纹、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黹,袭人问道:“这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哪去了?”众人见问,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的,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傢伙多(呢.戚),巴巴的拿这个去。”晴雯道:“我何常[尝]不也这样说。他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自然好看,原该如此。可恨今之有一二好花者不肯象景而用。】我送去,三姑娘也见了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你再瞧,那隔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秋纹笑道:“提起瓶来,我又想起笑话。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见园里桂花(开了,列)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的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顽,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戚)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这样,喜的无可无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柔。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给哪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样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秋纹一路说来,如同不间断的长镜头,处处清楚明白,真好口齿。]晴雯笑道:“呸!没见识[世.戚]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她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挑明了,竟然是给这屋里的人的。也难得,太太竟亲自领着人翻箱子。]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她,剩的才给我,我能[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子.列)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天真,生动如见。]哪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吧[巴.列]儿了。”[妙极了,丫头们偏有如此精彩的外号,正是换个角度概括了袭人。袭人性早熟,最先品尝了禁果,所以西洋。花点子既是姓又因好说个一二三点子多。哈巴儿更是上赶着巴结主子的狗模样。如此,袭人应是属狗的,生于1718戊戌年,今年十八岁。]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纹笑道:“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看他忽然夹写女儿喁喁一段,总不脱落正事。所谓此书一回是两段,两段中却有无限事体,或有一语透至一回者,或有反补上回者,错综穿插,从不一气直起直泻至终为了。】麝月道:“那瓶儿也该得空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一夥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不如早些收来正经。”晴雯听说便掷下针黹道:“这话到是,等我取去。”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儿去,是巧踪[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麝月笑道:“通[统.梦]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哪里今儿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虽然磞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粧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秋纹也同她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来。
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的一个老宋妈妈来,【“宋”,送也。随事生文,妙!】向她说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如今打发你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那宋嬷嬷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顺去的。”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豆.戚红菱,菱角的一种。鸡头,即芡实,睡莲科水生草本,又称鸡头米。袭人送此两物,有祝贺湘云订婚之意。因其谐音是:红绫即将盖上头。妙!】两样鲜果;又(揭.梦)那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寓意可思。]又说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送来与姑娘尝尝。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顽罢。【妙!隐这一件公案。余想袭人必要玛瑙碟子盛去,何必娇奢轻发如是耶?固[因]有此一案,则无怪矣。湘云在家实难,袭人送鲜果配玛瑙,是和宝玉商量了借机接济。]这绢包儿里头是姑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能[哝.列]着用罢。替我们请安,替二爷问好就是了。”宋嬷嬷道:“宝二爷不知还有甚说的,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又别说忘了。”袭人因问秋纹:“方才可见在三姑娘那里?”秋纹道:“他们都在那里商议起什么诗社呢,又都作诗。想来没话,你只去罢。”宋嬷嬷听了,便拿了东西出去,另外穿带了。袭人又嘱咐她:“从后门出去,有小子和车等着呢。”宋妈去后,不在话下。
(一时.列)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内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与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她。我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她去。这诗社里若少了她还有什么意思?”袭人劝道:“什么要紧,不过顽意儿。她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儿。告诉她,她要来又由不得她;不来她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她不受用。”宝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她去。”正说着,宋妈妈已经回来,回复道生受,与袭人道乏。又说:“问二爷作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姑娘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她去,急的了不得。”宝玉听了立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贾母因说:“今日又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宝玉只得罢了,回来闷闷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后史湘云才来了,宝玉方放了心。(一.梦)见面时,就把始末原由告诉她,又要与她诗看。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她(诗)看,先说与她韵。她后来,先罚她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她一个东道再说。”史湘云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所以《西游记》里晚来的挑担子。]众人见她这般[样.梦]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她,遂忙告诉她韵。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可见起[越]是好文字,不管怎样就有了。越用工夫,越讲究笔墨,终成涂雅[鸦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更奇!想前四律已将形容尽矣,一首犹恐重犯,不知二首又从何处着笔。】好歹我却不知,不过应命而已。”说着递与众人。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哪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的面说一面看时,只见那两首诗写道: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是都门,为神仙开,有帝王气概。落想便新奇,不落彼四套。】种得蓝田玉一盆。[神仙来种的花,自无如何浇水之虑。所以湘云是无为而为,自然天成。好!“盆”字押得更稳,总不落彼三[之]套。】
自是霜娥偏爱冷,[李商隐《霜月》:“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为何改“素娥”为“霜娥”?用“偏爱”?霜,双也,即出处中之青女、素娥二人。偏爱,错爱也。冷,二令也。此句意为:自然而然的,竟有二人错爱上了一人。这人又有令二人之力。又不脱自己将来形景。“将来”要紧,所以是言自己后回故事。]非关倩女亦[已.梦]离魂。[元.郑光祖杂剧《倩女离魂》,是唐代人倩娘为和王宙相爱,离魂和王出走,五年后回家,又与在家昏迷的身躯合而为一的故事。伏后回宝玉离魂故事,且看后回。]
秋阴捧出何方雪?【拍案叫绝!压倒群芳在此一句。】雨渍添来隔宿痕。[绝在前句,奇在“隔宿”,其意何在?且看后回。]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悲愁一扫,神态天然而自得。真好!】
(皆道:“好诗,好诗。”又往下看,写道:戚)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更好!二宜不讳。前句直是屈原的打扮,后句二宜,能富能贫。]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题.列]秋易断魂。[前句叹宝钗、后句惜黛玉。]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后回情,有冲破障碍意,“晶帘隔破”与“隔宿”同看。是书隐意多多,后回更有难言之隐,所以难以示人。]
幽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月.梦]色[已.戚陈与义《道山宿直》:“离离树子鹊惊飞,独倚枯筇无限时。千丈虚廊貯明月,十分奇事更新诗。人间路绝窗扉语,天上云空阁影移。遥想王戎烛下算,百年辛苦一生痴。”“幽情”也只能“欲向”嫦娥这样的神仙诉,亦透露出后回情事之难言。所引“虚廊”出处,是作者心情与陈与义“十分奇事更新诗”、“人间路绝窗扉语”、“百年辛苦一生痴”等句共鸣,欲言难言。且看后回。二首真可压卷。诗是好诗,文是奇奇怪怪之文,总令人想不到,忽有二首来压卷。[为什么湘云有二首压卷?分析以上隐幽,因为她压卷有真假二玉!且看后回。]靖眉:观湘云作海棠诗,如见其娇憨之态。是乃实有其事,非作书者杜撰也。如此肯定,简直是说自己就是湘云,幽情就是实事了。]
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史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众人道:“这更妙了。”因又将昨日的(诗.列)与她评论了一回。
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去安歇。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宝钗听她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却于此刻方写宝钗。】因向她说道:“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讳]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吊.列]钱,你还不勾盘缠呢。[竟比“一两的丫头”还少。]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婶(们.列)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不勾。难道为这个家去要去不成?还是往[和.戚]这里要呢?”一夕[席.梦]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湘云行事先动起来,至于能否办,如何理,竟没有去想。所以她是个行动派,先干起来再说。在无定算的事件里往往比反复考虑的人先行动,这是她后回有奇特经历的原因了,比顾虑重重的人好得多。]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一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好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屋.梦]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她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她想的周到。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宝钗正和湘云相反,凡事总想周到了才办,这自然不错,可是将来急变时哪里有处处周到的事情?]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样说倒是多心待我了。凭他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了?我若不把姐姐当作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宝钗听说,便笑[叫]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後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儿已请下人了。”【必得如此叮咛,阿呆兄方记得。】那婆子出去说明,回来无话。
这里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哪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遇[过.戚]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点到了诗的魂魄上。]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到是于身心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如今心里想着,昨日作了海棠诗,我如今要作个菊花诗,如何?”宝钗道:“菊花到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就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关]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狠做.梦],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好一番议论。不过先拟了题目,还不是完全以人为主。若由人的灵感思绪出发,先写出诗来再配上题目,才是完全以人为主了。]湘云笑道:“这却狠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虚字才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宝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可使得?”宝钗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作过,若题目多,这个也爽[夹.戚、搭.梦、算.舒]的上。我又有了一个。”湘云道:“快说出来。”宝钗道:“《问菊》如何?”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如何?”宝钗也赞有趣,因说道:“越性拟出十个来,写上再来。”说着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时凑了十个。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越[索.列、爽.梦]性凑成十二个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个了.戚)。又说道:“既这样,越性编出它个次序先后来。”湘云道:“如此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宝钗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尔.梦)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画.梦)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问如.列、菊如何.梦]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感.梦]。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与曹雪芹同时代的文人永恩的《诚正堂稿》,有《菊花八咏》诗。其次序是:《访菊》、《对菊》、《种菊》、《簪菊》、《问菊》、《梦菊》、《供菊》、《残菊》。曹雪芹的十二首和永恩的八首明显相关,谁的在前?别本都是:“前人也没作过”,只《梦》本作:“前人也没狠做”;所以,可能永恩的八首在前,曹雪芹的十二首在后。]湘云依言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奈邦[那些.戚、此而.梦]难人。”[作诗不喜欢限韵,做人却多有制度?宝钗如何同阿Q的想头不彻底。这种地方她赶不上宝玉,宝玉是个痴想到彻底的人,所以她最终网络不住石头。]湘云道:“这话狠是,这样大家问.梦]的诗还进一层。但只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宝钗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誊好,都要七言律诗,明日贴在墙上。他们看了,谁作哪一个就作哪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后赶着又作,罚他就完了。”湘云道:“这到也罢了。”二人商议妥贴,方才息灯安寝。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薛家女子何贞侠,总因富贵不须夸。
      发言行事何其嘉,居心用意不狂奢。
      世人若肯平心度,便解云钗两不暇。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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