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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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绛芸轩梦兆”是金针暗度法,夹写月钱是为袭人渐入金屋地步[步位]。梨香院是明写大家蓄戏不免之陋,可不慎哉,慎哉?己庚戚蒙《戚》《蒙》此批位置在回未,为“总评”。]
(第三十六回
   造物何尝作主张,任人禀受福修长?
     画蔷亦自非容易,解得臣忠子也良。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语梨花[悟香.稿]院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星相术。将生辰八字与星座的位置运行联系,以占验凶吉祸福。倘若遇到不吉利的事情,即星座不合,须祭星弭灾。从宝玉见贾雨村到挨打,迷信的人就会想起各种解释。所以此事倒不是贾母托词,而是经过了星相士的一番考查,做过了祭星仪式了。之前,绿荫湿心已指出宝玉属兔,而书中今年是1736丙辰龙年。《星座.生肖命理》有:“属兔人逢龙年,其年太阴星高照,东跑西行,时有晦卸之感;明哲保身,以退为进,年初择机行事,年终伺机而行,可有意外之小攻。本年求财亦不利,应格外小心,千万不可惹事生非;出门在外,人单力薄,勿管他人闲事,免得节外生枝。”此乃书中纪年和贾宝玉生辰的又一证,还有证据,往后且看。]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生肖星座》有,“兔(卯)大吉:羊(未)、猪(亥)、狗以,在星宿不利之年尚有吉月之八、十一、十二等月,可以出门。]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弔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益.戚、一.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逰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日.梦]甘心为诸丫环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弔[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儿[鬼.列扫荡八股文人几尽矣。]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敏、秀)之德!”【蒙侧:宝玉何等心思,作者何等意见,此文何等笔墨!】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焚书另有原故,说“除《四书》外”,正是点明了所焚“别的书”是《四书》的辅导书。值得特别注意的一本,是这年六月乾隆皇帝命方苞编选的八股时文集《钦定四书文》,见《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三三二.乾隆元年下》。曹雪芹写宝玉在这年焚书,亦是用此事有意透露书中纪年。《梦觉》此处为“因此讨厌延及古人。”无后十一字。]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
闲言少述。如今且说王凤姐自见金钏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她些东西,【为当途人一笑。】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她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道:“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她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只.列)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她们要弄[算.梦]这两银子的巧宗儿呢。”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到是你提醒了。我看这些人也太不识[知]足,钱也赚彀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个丫头搪塞着身子也就罢了,又还想这个。也罢了,她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这是她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难见高论!而其心思则不可问矣。任事者戒之。】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这日午间,薛姨妈母女两个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东西[西瓜.戚]呢,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彀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只是.列)这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王夫人听了又想一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她妹妹玉钏儿罢。她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她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也.梦)不为过于[余.戚、逾.梦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王夫人内心有愧,找补于金钏儿的妹妹,这算是什么事呢?若是她得知她女儿元春去年才被皇上害死了,为此覃恩追封她老公公曹宜以上三代资政大夫,不知会有何种感想?曹雪芹写王夫人多给银钏儿一两银子,正是讽刺此事了。其实心若有愧,不如今后理性些,别再干此类事,比给点儿找补好得多。若给了这点找补心理就平复了,后来类似依旧,那才是多余有愧,可怕的平复。所以后来王夫人对晴雯等的迫害,和皇上后回抄没杀人,正是彼此彼此。]王夫人(又.列)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月月.列)可都按数给她们?”凤姐见问的奇,忙道:“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到乐得给她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到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的。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她们呢。先时在外头关,哪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能事能言。】王夫人听说也就罢了。半日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她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她的。若不裁她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薛姨妈笑道:“只听凤丫头的嘴,到像倒了核桃车子(似.梦)的,只听她的账也清楚,理也公道。”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薛姨妈笑道:“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写尽慈母苦心。】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她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哪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己庚戚夹:“孩子”二字愈见亲热,故后文连呼二声“我的儿”。】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忽加“我的宝玉”四字,愈令人堕泪,加“我的”二字者是明显袭人是“彼的”。然彼的何如此好,我的何如此不好?又气又恨,宝玉罪有万重矣。作者有多少眼泪写此一句?观者又不知有多少眼泪也。若说宝玉罪有万重,难道曹雪芹不是功在千秋吗?慈母又气又恨又如何?爱子又毁子的母亲还少吗?宝玉即使再多眼泪,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可叹的是路又自大荒山无稽崖始,是走在二百年后才能走到尽头的沙漠中。当此一事无成,穷困潦倒之时,曹雪芹该是多么无可奈何,又是多么远见和绝决?]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彀得她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真好文字,此批得出者。】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她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到能听她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蒙侧:苦心!作子弟的读此等文章,能不坠泪?】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注意以上这些话,竟然是当着黛玉、宝钗、薛姨妈说的。所以贾家讨论些事情没有正式会议,往往得便组合,只背着当紧人。]
说毕半日,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她回事呢。见她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能事得意之人,如画。画出破落户模样来了。]笑道:“这里过门风到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的事.列、头里的事.稿)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尅毒[薄.列]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们),别作娘的春梦(了.列)!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的真活现。】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什么傲物儿.列]?[妙称,问在奴才辈里排第几?这几个执事媳妇倒霉,白陪进去替赵姨娘挨了一顿臭骂。]也配使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方散去。宝钗与黛玉等回至园中,宝钗因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逰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拂.戚音住,鹿的一种,尾可做拂尘。白犀,白犀牛角做的手柄。]宝钗笑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哪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到也不防唬了一跳。【闲情闲景,随便拈来,便是佳文佳话。】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夹的。”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小[窄小.戚、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又瞧她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妙形景。】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肯.列)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罢了[不怕]。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奈[耐.戚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仾[低.戚]的怪酸的。”【随便写来,有神有理,生出下文多少故事。】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那个.列)所在,因又见那(个.梦)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她代刺。[是袭人将活计放在床上走了,宝钗弯了腰去拿,便坐下了。女夫子如何能独做宝玉床头?所以宝钗在人前再正经,其实女儿情肠不少。现有袭人嘱托,又有姨妈内定,所以来体验一下婚后气氛。若说《女儿经》的条条,男女大忌,此时怕是想也没想到吧?宝玉虽只十四岁,却早就是过来人了;宝钗虽大两岁,却还是处女。]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她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倚[椅.戚、旁.梦]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她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她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口里不让人,怕她(言语之中)取笑,[妙,现在反是黛玉要嘲笑宝钗。宝钗的不检点,如此一举超过了黛玉。]便忙拉过她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她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她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她走了。【触眼偏生碍,多心偏是痴。万魔随事起,何日是完时?】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请问:此“怔了”是呓语之故,还是呓语之意不妥之故?猜猜。湿心猜是呓语之故。宝玉梦中应有四人,警幻仙姑从空中破云而来,告诉宝玉,他应该和黛玉有“木石姻缘”。宝玉正高兴,吵嚷中又赶上来和尚、道士,两人主张“金玉姻缘”,说石头应该富贵加富贵,才不枉到富贵乡中一趟。说你瞧瞧吧,你旁边坐着的是谁?那可是我们施的法术,让你提前梦醒。宝玉不理。两个说:“你不理我们可以,只看看她是谁。”宝玉看去,却是元春。元春说:“二位仙师所言不差,你应和宝钗有一段‘金玉姻缘’。”宝玉急了,所以梦中喊出,一语惊怔了宝钗。]忽见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磞见林大姑娘、史大姑娘,她们可有[曾.戚]进来?”宝钗道:“没见她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她们没告诉你什么话?”袭人笑道:“左不过是她们那些顽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今儿.列)她们说的可不是顽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幽幽一默,极淡处又是极趣处。这“左”话可不是宝钗以为的。黛玉会说:“袭人姐姐,你怎么把二爷一个人丢给了薛大姑娘了?人家薛大姑娘可是有名的女夫子,你想要毁人名节,来成全他人之美吗?”]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环来,一同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她这话,又叫她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不好意思的。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夜间人静时,不减长生殿风味。何等告法,何等听法?人生不遇此等景况,实辜负此一生。白居易《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经脂砚提醒,是又做着警幻所授之事时。]宝玉喜不自禁,又向她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淌,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己庚戚夹:“唬”字妙!尔果系明决男子,何得畏女子唬哉?袭人善“唬人”,可畏是心机。]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一.列)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竟想到宝玉成了强盗贼?其实再大的贼不过是改朝换代,自己做皇上。石头另有一心,是要让所有的“大东西”和“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一样,也有阴有阳。蒙侧:自古及今,大凡大英雄大豪杰,忠臣孝子,至其真极,不过一死,呜呼哀哉!果然。所以革命之初,最先觉悟的是秋谨这样的人物。]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她的嘴,说道:“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头.列]实话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说冐撞了,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瑩[浓.列、胭红],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不觉.列)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宝玉谈至浓快时[处.梦]见她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究.列)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弃[拼.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弃[拼.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庚眉:玉兄此论大觉痛快人心。绮园。】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气血.梦]之勇,踈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窝.戚、记、安.舒]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聒.戚]谈乱劝[谏.梦],只顾他邀忠烈之心[名],浊气一涌,即时弃死[拼命.戚、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蒙侧:此一段议论文武之死,真真确确的非凡常可能道者。正是。可惜百年之后中国一败再败时,仍然是“文死谏,武死战”,少有人研究如何“活”中国,胜列强。要知道任一朝中都有不圣不仁的皇上,怎么办?只有不要任何皇上才是根本办法。所以大可以不管他圣不圣、仁不仁,摇摇手中扇,让他那老是“阳”变变“阴”,就成了天地大义。此番天命论直与黑格尔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相通,其中暗藏着“凡现实的一切都是要被消灭的”革命的辩证法。]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彀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人生死都不由己,想成是自然一场浪漫造化,是大境界。“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乃此生足矣意,石头本色。]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睡.梦]了不理他。那宝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丢开了。
一日,宝玉因各处逰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宝玉因问:“龄官独在哪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她房里呢。”宝玉忙至她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炕,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另有风味。】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倍[陪]笑央她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躭[躲.戚]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若凭感觉娘娘还活着呐,若细想龄官为什么没唱?要知道省亲时娘娘曾喜欢龄官,给了赏赐,命她加唱。所以龄官并没有见到真娘娘,这个假娘娘并不认识龄官。难道龄官没有认出娘娘是假的?假娘娘是藏在帘子后面的。]宝玉见她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画“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非龄官不能如此作势,非宝玉不能如此忍耐。其文冷中浓,具意蕴而诚。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意。】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她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哪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头头的往里走(着)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啣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亮翅梧桐.列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果然在戏台上乱串,啣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她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军.梦)牢坑里,学这个牢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它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好个龄官,竟有如此觉悟。金钏儿若有离了“牢坑”之想,不会死了。觉悟是人的立身之本。]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神发.梦]誓。又道:“今儿我哪里的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它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此一番文章为画蔷而来,蔷之画为不谬矣。】说着果然将(那.列)雀儿放了,一顿把将[那.戚]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它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它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鲜.梦)血来,太太(打发人来找你,)叫(你请.列)大夫来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一对恩爱恋人。为龄官、贾蔷一赞。]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点明。】自己站不住,他[便.戚]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这样悟了才是真悟。】袭人昨夜不过是些烦[顽.戚]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哪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姑妈[姨娘]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磞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她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她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她。”[真会揽错。醒着的没错,梦中的错,真是奇闻。]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的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她。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她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她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她家人若回去告诉了她婶娘,待她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到催她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己庚戚夹:每逢此时就忘却严父,可知前云“为你们死也情愿”不假。】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她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细思,湘云处境实不如黛玉。]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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