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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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情因相爱反相伤,何事人多不揣量。
        黛玉徘徊还自苦,莲羹甘受使儿狂。戚蒙)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剋[刻.戚]薄她,因记挂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迳去了。[薛家在哪里?第十八回有“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薛家应该在两府的东北,大观园的东南。现在宝钗由蘅芜苑回家经过潇湘馆,从方向上看,不对了呢,因为潇湘馆在大观园的南边偏西。细思其理,原来沁芳溪只潇湘馆后有一蜂腰板桥。稻香村前无桥,只水中两块石头踏步,既可行船,又可大步跨过。试才时众男人从此过自然无碍,宝钗一个小脚少女就难了,因此她现在绕了个远。]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红怡.庚]院内坐[看.戚]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红怡]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她不来瞧(瞧.梦)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她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红怡]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環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宝钗、薛姨妈等也进入去了。[宝钗过了蜂腰板桥,应该拐向东走,从潇湘馆的后面经过。所以林黛玉并非是站在潇湘馆门前,而是在后边一高些的山坡上。]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紫鹃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蒙侧:闺中相怜之情,令人羡慕之至。脂砚人到中年了。《蒙》本应是作者近四十,脂砚三十九时的版本。何以如此肯定?后有证据。]天气热,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鹃回潇湘馆来。
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鹦哥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到吓了一跳,因说道:“作[该.梦]死的,又搧了我一头灰。”那鹦哥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哭成的字句,到今日听了竟作一场笑话。妙批,的确如此,不能不笑。妙在前番黛玉念时,令一人哭倒。此番鹦哥一念,引来两人都笑。正是“跳出樊笼,一场笑话。”]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它怎么记了。”黛玉便命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窗.列],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它念。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薛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自梳头呢。[自梳头,非贵族。]一见她来了,便说道:“你大清早起跑来作什么?”宝钗道:“我瞧瞧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她母亲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她一哭,自己掌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又劝她:“我的儿,你别委曲了,你等我处分那孽障。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哪一个来!”薛蟠在外(边)听见,[妙,不写之写,是姨妈后面的话故意提高了嗓门,令孽障听见。]连忙跑了过[进.戚]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一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因鬼怪附身而说胡话,称撞客。]着了,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宝钗原是掩面哭的,听如此说,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声.列相声。从字意看,相声最早是由口技发展到说笑话逗乐的一门艺术。]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两个,是要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你就心净了。”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话从哪里说起来的,这样我连立足之地都没了。妹妹从来不是这样多心说歪话的人。”薛姨妈忙又接着道:“你只会听见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话,就应该的不成?当真是你发昏了!”薛蟠道:“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同他们一处吃酒闲俇[晃.梦],如何?”宝钗笑道:“这不明白过来了!”【亲生兄妹形景逼真贴切。】薛姨妈道:“你要有这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妙。薛蟠表字文龙,应属龙。蟠是虫番,连在一齐是“虫番龙”。注意是竖写,所以薛蟠若往下走,是虫翻龙。若想往上攀,就成了龙翻虫。]薛蟠道:“我若再和他们一处俇,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谈[说.列],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又是一样哭法,不过是情之所至。】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勾起伤心来。宝钗勉强笑道:“你闹勾了,这会子又招着妈哭起来了。”薛蟠听说,忙收了泪笑道:“我何曾招妈哭来!罢罢罢,丢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吃。”宝钗道:“我也不吃茶,等妈洗了手我们就道[过.戚、进]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它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连那些衣服我还没穿遍了,又做什么?”【一写骨肉悔过之情,一写本等贞静之女。薛蟠这夜也没睡好,看他想着炸金,必为的是配玉;做衣裳,自然是嫁姐姐。]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瞧宝玉,到了怡红[红怡]院中,[以上三处将此处错作“红怡院”,是作者特意提醒:要紧,反看风月鉴中此回此处故事!]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環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多.梦]在这里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见宝玉淌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着“好些”,又说:“只管惊动姨娘、姐姐,我禁不起。”薛姨娘忙扶他睡下,又问他:“想什么?只管告诉我。”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的。”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的。”宝玉笑道:“也到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放.梦]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凤姐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贾母便一叠连声的“叫人做去!”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付汤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上来了,不知.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付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了.列)这个也不认得这是做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哪里晓得,这是旧年(预)备膳(的.列),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它了。[由此,可知这是江宁织造府为迎接皇上南巡“备膳”,想出来的花样。]那一回呈样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呈样”,呈祥也,应是元春省亲,在那次“最后的晚餐”上品尝的。宝玉应是梦里想起,现在由“管金银器皿的”收了,都暗示元春已死。]说着接了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凤姐儿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托赖连我也上个俊[进.梦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情的大家笑了。凤姐也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的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的账上来领银子。”妇人答应着去了。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姐姐.列]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听说便答道:“(我的儿,列)我如今老了,哪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她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是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会献好儿自己就是“你姨娘”的婆婆,公公可是早就不在了,还有谁是公婆?由此,可知王夫人另有公婆,都还健在的,所以老太太才会这么说。是谁?要知道此时曹宣、曹寅早就死了,三兄弟中只曹宜还在。因此,王夫人的公公是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所以曹宜的儿子,应该是曹雪芹的生父。此乃曹雪芹出身的第二证据,后头还有,接着分析。]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她。”宝玉笑道:“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话的好。”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到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一样看待。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梦)四个女孩儿算起,都[全]不如宝丫头。”[哪四个?恐怕不是原应叹息,而是应代叹息。因为宝钗是不能跟元春比的。老太太当着亲家面夸宝钗,难道要弃黛玉而改选宝钗做媳妇?]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老太太是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到不是假话。”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赞林黛玉的,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又把丫头们嘱咐了一回,方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因[犹.梦]问汤好了不曾,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这算什么本事,也值得向亲家夸耀,老太太糊涂了。]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沤她的。时常她弄了东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凤姐儿笑道:“姑妈到别这样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虽是玩笑话,让人想起了鲁迅的《狂人日记》。凤姐有眼力,看出世道的本质方说得出。所以绿荫亦可以由此书的字里行间,颠倒了看出“吃人”二字。是贾史薛王四族意欲决定如何摆宴也!]一句话没说了,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的笑起来。
宝玉在房里也掌不住笑了。袭人笑道:“真真的二这张嘴怕死人!”[再补一句,果然真真怕死人!眼下听不出,只当笑话,等到身在樊笼里,就是一片凄惨。]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她身旁坐了。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她说,烦她(们.戚、的)莺儿来打上那几根络子。”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面.梦)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她打几根绦[络.戚]子,可得闲儿?”宝钗听见,回头道:“怎么不得闲儿,一会叫她来就是了。”[络子,手工织物,即网兜。]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宝钗说明了,大家方明白。贾母又说道:“好孩子,(你)叫她来替你兄弟作[打.梦]几根。你要无人使唤,我那里闲着的丫头多呢,你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使唤。”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她来作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她天天也是闲着淘气。”大家说着往前迈步正走,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见了她们走来都迎上来了。
少顷出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腿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命丫头忙先去铺没[舍、设]坐位。那时赵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与众婆娘、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娘分宾主坐了。薛宝钗、史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捧了茶奉与贾母,李宫裁奉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她们小妯娌伏侍,你在那里坐了好说话儿。”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在这里放,添了东西来。”凤姐儿答应出去,便命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婆娘忙往外传了,丫头们忙都赶过来。王夫人便命:“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奈烦,不吃饭;林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竟然一天十顿饭?得一个多小时一顿。]众人也不着意(她.梦)了。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筯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妈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娘道:“我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了四双: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薛宝钗、史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家庭之间,亦复如此。】

少顷荷叶汤来,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边,便命玉钏与宝玉送去。凤姐道:“她一个人拿不去。”可巧莺儿和喜儿都来了。宝钗知道她们已吃了饭,便向莺儿道:“宝兄弟正叫你去打绦[络.戚]子,你们两个一同去罢。”莺儿答应,同着玉钏儿出来。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怎么端了去?”玉钏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着便命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物放在一个捧盒里,命她端了跟着,【大家气派。】她两个却空[吃.梦]着手走。[虽然丫头尊贵,到底都是奴才,如此行事,婆子如何不恨?]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内,玉钏儿方接了过来,同莺儿进入宝玉房中。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顽笑呢,见她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两个来的怎么磞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了下来。玉钏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下,【两人不一样写,真是各进其文于后。】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宝卿之婢,自应与众不同。】莺儿还不敢坐。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到十分欢喜。忽见了玉钏儿,便想到她姐姐金钏儿身上,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能事者。】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筯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戚)亲身子好?”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给我送来的?”【何等涵度。】玉钏儿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宝玉见她还是这样哭丧,便知她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模[摸.戚、哄、磨]转她,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金钏儿如若有知,当何等感激?】因儿便[而使]尽方法将人却[都.戚]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那玉钏儿先虽不欲[喜、悦],只管见宝玉一些性气没有,凭她怎么丧谤,他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气看到此处,也着实不过意。】宝玉便笑求她,“好姐姐,你把那汤拿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不会[曾.梦]喂人东西,等她们来了再吃。”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吃了,你好赶早儿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饭的。我只管耽悮时候,你岂不饿坏了。你要懒待动,我少不了……,我忍了疼下去取来。”说着便要下床来,拃[扎.梦]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玉钏儿见他这般,忍不住起身说道:“淌[躺.梦]下罢!哪世里造了业的[来的业],这会子现世现报。叫我哪一个眼睛看的上!”[原来是哪一个眼睛都看不上。现在是考虑考虑,让哪一个眼睛看上呢?偏于此间写此不情之态,以表白多情之苦。】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坐[生.戚]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又[要.梦]捱骂了。”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这样话!”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玉钏儿道:“阿弥陀佛!这还不好吃,什么好吃?”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真就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儿听说方解过意来,原是宝玉哄她吃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好吃,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此疼因玉钏儿端汤而不疼,此汤因玉钏儿一尝而有味。]宝玉只管央求陪笑要吃,【写尽多情人无限委屈柔肠。】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打发吃饭。
丫头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附势]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故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习最厌勇男蠢妇的,今日却如何又命这两个婆子进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听.梦)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目.戚]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她每[们.戚]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大抵诸色非情不生,非情不合。情之表见于爱,爱众则心无定象;心不定,则诸幻丛生,诸魔蜂起,则汲汲乎流于无情。此宝玉之多情而不情之案,凡我同人其留意。己庚戚夹:痴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悮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争[怎]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本.梦)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生是极无知识的,闻得宝玉要见,道[进.戚]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那玉钏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撞落,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唬了一跳,忙笑了,“这是怎么说!”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哪里了,疼不疼?”【多情人每于苦恼时不自觉,反说彼家苦恼。爱之至,惜之深之故也。】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你.列),只管问我。”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浅薄道理,也是一理。可惜多数人都是如此看法。]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己庚戚混文夹:谈(论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之下.梦),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起)东西(来.梦),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遭榻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蒙侧: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中深意味,岂能持告君?妙,数语形容尽矣,生动如现眼前。情境只一样,游人眼中却多种,若只凭感觉,此二位蠢妇矣。可叹如今张口闭口“感觉”如何。此一段妙文可与上回袭人说:“若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同看。凡人活世上,谁人不被人说不?何况荒唐如宝玉。危言者唬人,为了什么呢?]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己庚戚夹:宝玉之为人,非此一论亦描写不尽;宝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试问作者是丑宝玉乎,是赞宝玉乎?试问观者是喜宝玉乎,是恶宝玉乎?试问此二妇及其一家之意,是喜宝玉乎?是恶宝玉乎?可笑蠢妇此来落在薛家之后多远,薛家又落后黛玉多远?]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戚),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宝玉笑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烦你来不为别的,也[却为]替我打几根络子。”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个罢。”【蒙侧:富家子弟每多有如是语,只不自觉耳。】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姐姐,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袭人笑道:“哪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两个罢。”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宝玉道:“汗巾子就好。”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的?”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姣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姣艳。”[此宝玉的理想色,乃黛玉本色。]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莺儿道:“什么花样呢?”宝玉道:“共有几样花样?”莺儿道:“一炷香、[暗喻一味愚忠。]朝天凳、[比喻向凳子那样四肢着地向皇上叩头。]象眼塊、方胜、连环、梅花、柳叶[絮.戚]。”[像眨眼一般快,方才兴盛,又连环倒霉,如柳絮飞散。“柳絮”原作“柳叶”,绿荫痴心,想此“叶”应该是“絮”。看《戚序》和《其人》之本竟果然是“絮”。此岂非心有痴犀一絮通哉?]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莺儿道:“那是攒心梅花。”[暗示探春钻心倒霉。]宝玉道:“就是那样好。”一面说一面(叫)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罢。”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人情物理,一丝不乱。】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话又打哪里说起?正经快吃了来罢。”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她:“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到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唐.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果然是个来醒梦的黄莺儿,竟然是鸟儿为人织网。可惜宝玉仍在梦中,否则就该“打起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就.梦)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嫁.梦],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哪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是有心,是无心?】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姣憨[腔.梦]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禁又.戚]提起宝钗来。便问她道:“好处在哪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她去。”【闺房闲话,着实幽韵。】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所以宝钗的好处是:每恰到好处时,自然就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她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到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石头也在梦中呢,若身在网中可不是妙事。]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太.梦]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
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替[给]我送了两碗菜来。”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为[多,列]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道:“不是,是指名给我送来,还不叫我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宝钗笑道:“给你的你就吃去,这有什么猜疑的。”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到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宝钗之慧性灵心。】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将菜与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的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与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刑从此处始,《庚辰》多处将“邢”写做“刑”,伏其后回受刑而死!]夫人(那边.戚)遣了两个丫环送了两样果子来与他吃,问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动,叫哥儿明儿过来散散心,太太着实记挂着呢。”宝玉忙道:“若走得了,必请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她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拿来的那果子拿一半送与林姑娘去。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当时有早婚的习俗。二十八回暗写宝玉十三岁生日,有凤姐欲操持为宝黛完婚。二十九回清虚观中,又有道士欲为二宝说合。此回则以贾母赞宝钗,袭人端菜,石头入络,连傅试、薛蟠、邢夫人都闻风而动,来暗示二宝婚事几成。而黛玉此来虽迟,却是暗示因她之故而突止。]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此回是以情说法,警醒世人。黛玉因情凝思默度,忘其有身,忘其有病;而宝玉千屈万折,因情忘其尊卑,忘其痛苦,并忘其性情。爱河之深无底,何可泛滥?一溺其中,非死不止。且泛爱者不专,新旧叠增,岂能尽了?其多情之心不能不流于无情之地。究其立意,倏忽千里而自不觉。诚可悲夫!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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