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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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两条素帕,一片真心,三首新诗,万行珠泪。袭卿高见动夫人,薛家兄妹空争气。自古道:“情是苦根苗。”慧性灵心的,回头须早。戚蒙】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此[些]事,问它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得.梦]狠,你瞧瞧打坏了哪里?”袭人听说,便轻轻伸手进去将中衣[贴身衣服。]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没说别的丫头,应该都在身旁,帮忙托着宝玉身体。]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阔[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般的这么[这般的.戚]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環们说:“宝姑娘来了。”[有神理,丫鬟们正在看到宝玉,姑娘可看不得。所以一齐通报。]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一幅美人送药图。如同冷香丸一样,是薛家自制?蒙侧:请问是关心,不是关心?】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些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同袭人语。】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左口右厭掩.戚、咽.梦]住,自悔说的话急速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行云流水语,微露半含时。亦因心有所属。]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近[竟.列]大有深意,忽见她又[左口右厭]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已.梦)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捱了几下打,她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她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得遇知己者,多生此等痴思痴喜。】既是她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她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茗烟.列]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别混裁[猜.梦]度(,不可)。”宝钗听说,便知道宝玉是怕她多心,用话相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这个形像,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人下古今英雄同一感慨。宝玉为了女儿们,舍身忘死,算得天下古今英雄?]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外头大事虽不吃里头亏,却另有别样亏吃。]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姿[恣.戚]心纵欲,毫无防犯[范.戚]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第九回《舒序》本结尾处的异文,与此句同一原故,都是没删尽的另一故事。]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梦}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挑.梦]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心头口头,不觉透漏。】你何尝见过我那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她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放恣.戚]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颜.稿]。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堂黄[皇]正大,一半是去(自.戚)己疑心,更觉比先畅快了。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保.舒)就好了。【何等关心。】”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到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的确真心。要想什么吃的顽的,你悄悄的往我那里取去,列)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要紧。的确要紧,可惜袭人没有领会。]说着一面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栉沐。宝玉默默的倘在床上,无奈豚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又热如火炙,[偏能写出别样感觉,招供了,正是曹雪芹挨过此打。]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三两个丫环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半死之人,相互托梦?]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事、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她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哪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粧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记[认.戚、信.列]真。”【有这样一段语,方不没灭颦儿之痛哭眼肿。英雄失足,每每至死不改,皆犹此耳。】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句)。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心血淋漓,酿成此数字。】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就.庚]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一自[况已是.戚]活来了。”气斩动。】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她来。”林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她取笑开心呢。”【不避嫌疑,不惜声名,破格牵连,诚为可叹,着实可怜。】宝玉听说赶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后院而去。
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龍[新.梦]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故意错此“龙”字,乃作者用暗示提醒,这是误我曹皇帝新登基元年。“郑好时”,正好此时也。“年纪”,纪年也。]听见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婶们来迟了一步,【袭卿善词令,会周旋。】二爷才睡着了。”说着一面带她们到那边房里坐了,倒茶与她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袭人答应了,送她们出去。
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个婆子来,口称:“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身任其责,不惮劳烦。】说毕同那婆子一迳出了园子,来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凉搨[榻摇着芭蕉[巴焦]扇子,[《己卯》用“凉搨”,有此人一出手塌了京中二府意。这扇子又可惜不是诸葛亮的鹅毛扇,而是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庚辰》二字无草头,又是暗示此扇不吉。]见她来了说:“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你又丢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戚]陪笑回道:“二爷才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伏侍二爷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分付[吩咐.戚],打发她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悮了。【能事,解事,能了事。】”王夫人道:“也没甚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袭人道:“宝姑娘送去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补足。】比先好些了。先疼的淌不稳,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了。”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喝,要吃酸梅汤。我想着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那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能事处。】只拿那糖醃的玫瑰卤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嗳哟,你不该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两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点子的,我怕他胡遭遢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就香的了不得呢。”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了也白遭遢。等不彀再要,再来取也是一样。”彩云听说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付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金.梦]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金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遭遢了。”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袭人道:“我到没听见这话,(只听说.列)为二爷霸占着戏子,[消息传的奇怪极了。宝玉不屑向人申诉,所以近前人听信了远消息。]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故。”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忙又[左口右厭]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笑道:“太太别生气,我就说了。”王夫人道:“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说来。”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做出什么事来呢。”[袭人这是怕宝玉生事,可是宝玉非是那两种不本分人:一如贾赦、贾雨村,野心攀爬,卷入皇权之争漩涡的。二如薛蟠、贾珍一流,欺男霸女,胡作非为的。袭人不解宝玉,因有此担心,可惜净瞎操心。宝钗才告诫了竟不听。现在她“大胆不知好歹”,把她的自以为是说给王夫人,尽管没有到老爷耳朵里,到了这里也就够了。埋伏下后回抄检大观园,乃至后三十回的隐患了。真是“后果不可预料”。]王夫人一闻此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能了事处。】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袭卿之心,所谓良人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能不痛哭流涕以成此语?《孟子.离娄下》:“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将[快.戚]五十岁的人,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此“再”字要紧,贾珠是因管的紧而死的?后有证明,贾珠死在雍正二年,与秦可卿死在同一年,当时在南京。上回李纨当场之痛哭可思。再俟求证,或可知贾珠之死亦与宝玉挨打有相似事故。]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他。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了。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变转之句,勉强之言,真体贴尽溺爱之心。】”说着由不得滚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哪一日,哪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打进一层。非有前项如许讲究,这一层即为唐突了。因危言危行而无葬身之地。]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合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想头一样]。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已[以.戚]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远忧近虑,言言字字,真是可人。】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编.梦]的连畜生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声[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还说“将来”,难道现在说出“不”字的少吗?也没见“名声品行”就怎么完了。可怕,用危言耸听吓唬王夫人。袭卿爱人以德,竟至如此。字字逼来,不觉令人敬听。看官自省,切不可阔略,戒之。脂砚差矣,绿荫可由字里行间领悟深意,你脂砚守在身边,如何和作者心思两样?]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未.戚]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这悬心是独对着灯,看着睡着了的宝玉所出。可惜灯有多大亮,能照多远?自己早就将生米做成了饭,却防着清清白白的别人,多么正经的灯下黑?竟还要竭力占满一屋子!]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下.梦]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名声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溺爱者偏会如此说。】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日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了你。”[王夫人的见识也就是凑来的一豆烛光而已。二人举灯逆行,将要亮谁黑谁?]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

回来正值宝玉睡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喜不自禁,即令调来尝试,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疑心.列),便设一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己庚戚夹:前文晴雯放肆,原有把柄所持也。】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去.列),看看她做什么呢。她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一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一)件东西,或是取(一.梦)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赸呢?”宝玉想了一想,[是装出来给晴雯看的,其实早就想好了。]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她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她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做什么.梦)?她又要恼了,说你打趣她。”宝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宝玉亦有心机呢,支开袭人,是去一隐患,又引诱晴雯,让她替自己说出“送件东西”。]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蒙侧:送的是手帕,晾的是手帕,妙文。】见她进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魆[漆.梦]黑,并未点灯。[妙。与袭人借助烛光的心思大不同,黛玉是在黑暗中思索。人在黑暗中往往能够想得更深更远。]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应]:“(是.梦)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教.梦)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定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见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以黛玉的灵心慧性,尚且要如此才悟,所以宝玉此举是反复思考了的。这是在巨大威胁下的大决心、大勇敢,大智慧。是何用意?]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妙,是借晴雯的盘算,有望读者思量了。]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列)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会.列]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列)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七情六欲将.列)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题]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鮹[绡.戚]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心.梦]![晋.张华《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传说鲛人织出的鲛鮹入水不湿,在书中比为江宁织造曹家。]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潜[潸.其],镇日无心镇日闲。[反复想的事,是闲心潜行的。]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它点点与斑斑。[思绪如同泪渍,“点点斑斑”模样。]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跡已模糊;[更妙,竟然想到用线来穿起泪珠儿。又怀疑斑竹之说不切。]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自比湘妃,伏笔大不妙。因为泪渍斑竹是和湘妃之死同时。]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怎奈两块帕子都写满了,方搁下笔,列)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戚)萌。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话下。[黛玉的病是肺病和抑郁症?今儿二玉当面说出了定情话,旧手帕更是定情之举,使黛玉的抑郁症获得解脱,而肺病则以发热之象随羞涩红晕突起?实是作者瞒人之笔,绿荫几乎上当,此红晕正是身体好转。]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她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不.梦)便空手回来,等至二更,宝钗方回来。[依《梦觉》本,为借书竟等到二更?荒唐极了,故《列藏》中此句被删除。细思其意,是批评袭人效忠主子到了过分荒唐的地步。]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听)焙茗[茗烟.列]说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大家都是一半猜度,列)一半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定.梦]是他,有口难分。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说了几句闲话,因问:“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么?”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东西],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薛蟠见说便怔了,忙问道:“我何尝闹什么(来着.列)?”薛姨妈道:“你还粧憨[腔.梦]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冯渊是怎么死的?]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她也赖你不成?”宝钗忙劝道:“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因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证,倒把小事儿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俇[晃.梦],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儿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若是你干的。不用说别人,我先就疑惑(你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见宝钗劝他不要俇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乱跳,赌身[神.梦]发誓的分辩。又骂众人:“谁这样赃[葬.梦]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这事前面没有透露。贾珍若冤枉,自然只有跟薛蟠这些人说。]今儿越发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我索.列]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真莽撞的好笑好玩。]慌的薛姨妈一把抓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薛蟠急的眼似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也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妈,你还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便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薛蟠道:“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顾前不顾后的形景。”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在.梦)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他并未和我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急的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没问出来,自己却说出来了。换汗巾时只薛蟠撞见,所以他确有嫌疑。至少是他把这话到处乱说,最后传到了那个长史官那里。]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恼.列)为一个宝玉闹的这样天翻地覆的。”宝钗道:“谁闹了?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政[正.戚],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她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戚)话了;也因正在气头儿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插写薛蟠,不过是要补足宝钗告袭人的前项之言。】薛蟠见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冐撞了,便堵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这里薛姨妈气的乱战,一面又劝宝钗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说话没道理,明儿我叫他给你陪不是。”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她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何尝没有此心?但姑娘的心底私情是怕人看出,更不许人说出的。]次日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她哪里去。薛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她无精打彩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自己眼肿为谁?偏是以此笑人。笑人世间人多犯此症。】不知宝钗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终。
第三十四回评:
【总评:
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方能成旷世希有之事业。宝玉意中诸多辐辏,[辐,车轮的辐条。辏,聚集到一齐的样子。如此比作者付于石头“意中诸多”的思想信念,恰极。]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凡人作臣作子,出入家庭廊庙,能推此心此志,何患忠孝之不全,事业之不立耶?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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