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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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群艳大观中,柳弱系轻[絮春]风。
惜花与度曲,笑看利名空。戚蒙)
话说贾元春自那日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各处选拔精工名匠,(在.蒙)大观园磨玉[摹石、石]镌字,贾珍率领贾蓉、贾萍等监工。因贾蔷又管理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并行头等事,不大得便,因此贾珍又将贾菖、贾菱唤来监工。一日汤蜡钉硃,动起手来。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个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思)想发道[到]各庙去分[居]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列),便坐轿子来求凤姐。凤姐因见她(素日)不大拿班作势的,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庚侧:一派心机。】便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倘或散了花,若再用时可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说声用,走去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到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即时唤贾琏来。
当下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不知何事,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风姐听了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蒙侧:活跳。】腮上似笑不笑的矁着贾琏道:“你当真的[还.梦]是顽话?”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从大族排行称呼。]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这芸儿需要如此介绍给凤姐,可见族里人多不识。发人一笑。】要个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可笑竟不知这事怎么来的。谁夺谁的?没心眼人大多如此,事到跟前还迷糊。]凤姐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等这件事出来,我管保叫芸儿管这件工程。”贾琏道:“果(然)这样也罢了。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庚侧:写凤姐风月之文如此,总不脱漏。蒙侧:粗蠢,情景可笑。后将有大观园中一段奇情韵,不得不先为此等丑语一造,以作未火先烟之象。】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好章法!】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竟用这个做交换条件,今晚上一定理直气壮了。]
贾琏已经笑着去了,[春风得意一马蹄。]到了前面见了贾政,果然是小和尚一事。贾琏便依了凤姐主意,说道:“如今看来,芹儿到大大的出息了,这件事竟交与他去管办。横竖照在里头的规例,每月叫芹儿支领就是了。”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事,听贾琏如此说,便如此依了。贾琏回到房中告诉凤姐儿,凤姐即命人去告诉了,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两个感谢不尽。风姐又作情央贾琏先支三个月的,叫他写(了)领子[字],贾琏批票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工[供]给来,白花花二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一块,撂与掌平[秤.列]的人,叫他们“吃了茶罢。”于是命小厮拿回家,[有小厮跟着,只没车,是次于那个璜大奶奶半级。]与母亲商议。登时雇了大脚驴,自己骑上,又雇了几辆车至荣国府角门(前),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已[一]迳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如今早[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她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韵人行韵事。】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蒙侧:何等精细!】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庚眉: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再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己卯冬夜。】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列)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忠去后,[前回来的是夏守忠,这个单字忠,并非一人?上次吓人厉害,这回同样姓夏,竟一点没吓着,为什么?因为上回给可卿送葬,贾府人心有鬼。]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别人听了还自由[犹]可,惟宝玉听了这谕喜的无可不可。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弄那个,忽见丫環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庚侧:多大力量写此句。余亦惊骇,况宝玉乎!回思十二三时亦曾有是病来。想时不再至,不禁泪下。[这惊骇只畸笏才可能有的,脂砚女儿家没这感觉。]蒙侧:大家风范。】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曲了你。【蒙侧:写尽祖母溺爱,作后文之本!】况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进去住,他吩咐你几句,不过不教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应了。
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了三寸,偵[左换双人挨、蹉、蹭]到这边来。【庚眉:偵[左换双人],撑,去声。】可巧(贾政正)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件.列],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環都在廊簷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儿)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庚侧:有是事,有是人。从此批,金钏实有其人了。]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活像活现。】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进门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身进去[挨入]。[既负责打起帘子,为什么不打好了,而令宝玉躬身?心眼真坏。]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惟有探春和惜春、贾环站了起来。[小给大站,规矩。]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八字活画。“消气散”用的好。】看看贾环人物委锁,举止荒踈,忽又想起贾珠来,【批至此,几乎失声哭出。脂砚此哭,是因为她也是个守寡人。]又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蒙侧:为天下年老者父母一哭!这回哭得明白。]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逰,渐次踈懒,如今叫禁管,【庚眉:写宝玉可入园,用“禁管”二字得体理之至。壬午九月。二字有来历,是当时皇上对付皇兄、皇子手段,乃皇家监狱。贾政正经,连这也上行下效。]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如不守分安常,[奇怪,竟用此告戒宝玉。要知道宝玉没有变过,一直如此。这是暗示在皇家的“禁管”,是因为“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宝玉连连的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蒙侧:活现!】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
王夫人摸娑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宝玉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的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只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晚上想着打发我吃。”【庚侧:大家细细听去,活似小儿口气。】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得.列)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陆游《村居书喜》:“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为何改“骤”为“昼”,大有原故,因为后三十回上场的皇上叫“永昼”。往后便知,且往后看。]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几乎改去好名。】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一声:“作业[孽]的畜生,还不出去!”【好收什[拾]。蒙侧:严父慈母,其事异,其行则一。】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宝玉答应了,慢慢的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
刚至穿堂门前,【庚戚夹: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又是贾瑞冻了一夜的地方。]一丝不乱。】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蒙侧:何等牵连!】一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庚侧:等坏了,愁坏了。所以有“堆下笑来问”话。】“叫你作什么?”宝玉告诉她:[挨了老爷骂,只因为有一个丫头名叫袭人。]“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去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林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她:“你住哪一处好?”林黛玉正心里盘算这事,【颦儿亦有盘算事,拣择清幽处耳,未知择邻否?一笑。】忽见宝玉问她,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的更觉幽静。”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择邻出于玉兄,所谓真知己。蒙侧:作后文无限章本。】
两人正计较,就有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前人有将一年中的每一天用干支来排序,从而测算吉凶的习俗。曹雪芹自创了干支记日法,其法见后。照其法,二月二十二日乃乙卯日。而书中今年乃1735雍正十三年乙卯,乃宝玉本命年。所以此“二月二十二日子好”,乃是由宝玉的岁属,属兔的在兔年兔日大吉,易迁移而定。此乃书中纪年之证二。还有证据,往后且看。]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的。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薛宝钗住了蘅芜院,[沁芳河和紫菱洲北岸,东傍大观楼。]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在紫菱洲中。]探春住了秋掩[爽、秋掩书]斋,[潇湘馆东偏北。]惜春住了蓼风轩,[秋爽斋北邻。]李氏住了稻香村,[蓼风轩西邻。]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环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庚戚夹:八字写得满园之内处处有人,无一处不到。】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庚侧:末必。】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之[至]描鸾刺凤,【有之。】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到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到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春夜即事云:[“即事”,眼前事物。为什么四首诗全都是夜?因为白天光顾玩了。]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声.梦]听未真。[“蟆更”,六更时似蛙声的梆声。此地距北京钟鼓楼近。]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由枕上轻寒知窗外有雨,由眼前的丫头梦到谁?可怕,因为只有死人才会出现在梦中。]
盈盈烛泪因谁泣?默默花愁为我嗔。[因谁泣?自然是上句梦中人。]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还是懒点儿的好,大家都不起床,让袭人着急去吧。]
夏夜即事云: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李商隐《银河吹笙》:“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此“幽梦”出处可知,梦中那个佳人永远睡了,她的鹦鹉还在为她要茶喝。暗示贾元春在此夏死于非命。]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用“宫镜”、“御香”暗示事出皇宫。]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内.梦]柳风凉。[“琥珀”,暗示元春,因为她属虎。“杯倾”,悲情。“荷露滑”,何等露骨。“玻璃槛”,看不见的铁门槛。“纳”,打开了通向冰凉的土馒头。]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粧。[出事后连水中亭都动荡起来;而亲人们竟都不知此事,人便永别了朱楼晚妆。]
秋夜即事云:
绛芸轩里绝喧[不讳]哗,桂魄流光浸茜纱。[李商隐《对雪》:“侵夜可能争桂魄,忍寒应欲试梅妆”。李商隐《柳》:“为有桥边拂面香,何曾自敢占流光。后庭玉树承恩泽,不信年华有断肠”。绛芸轩冷清无人,桂香变成了鬼来了。开始描写抄家后的情形。]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老寿星如今睡到了布满苔藓的石头房子里;开门的景致,是井台、桐树和落汤鸡一样的乌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唐.修睦《简寂观》:“正同高士坐烟霞,思著闲忙又是嗟。碧岫观中人似鹤,红尘路上事如麻。石肥滞雨添苍藓,松老涵风落翠花。莫道此间无我分,遗民长在惠持家”。用金凤典当了被子的丫头回来了,门槛那儿等她的人头上没了翠花金凤钗。这一户“遗民”,除了典当,不会持家过日子。]
静夜不眠因洒[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有酒且醉,可是酉少一横,洒没了,只好用劣柴烟熏煮茶来解渴。此没落后生活写照。]
冬夜即事云: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写作“梅魂竹梦”的《石头记》已到了三更,旁边妻子孩子也睡不成觉。]
松影一庭惟见寉[鹤],梨花满地不闻莺。[妙句。鹤飞去了鸟,寉还是鹤吗?暗示老太太在一个冬天死了。“梨花满地”,死人多多也;“不闻莺”,没有新闻发布!]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更好,乃后回书之大纲。女儿因诗而身死体冷,公子无勇气临危解救。]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却喜身边有知音,将我的书稿争着传阅。庚眉:四诗作尽安福万[尊]荣之贵介公子也。壬午孟夏。畸笏亦被石头瞒过。以上绿批是此四诗深层。从表面看去,它们充满了堆砌词澡的贵族宫廷气息,谁喜欢写这样的诗?浅层含意有这算什么,连十二三岁小孩子都会的意思。这可是准备被这位书中此时才登基,到现在还在当着皇上的人看到的。深层隐语,却又跟这位败亡曹家的皇上开了个狡猾玩笑。此“即事”二字,作为《红楼梦》的种类之划分,非常恰当。]
因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列)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得[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亦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
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列)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嘻笑无心,哪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庚戚夹:不进园去,真不知何心事。这么好的园子,竟也有呆烦的时候。所以“禁管”的皇子皇兄多有神经自杀的。即事诗后又是一年了。如今书中乃1736乾隆元年丙辰春,石头果然十三岁了。]
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顽(的不)耐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想毕便走去到书房[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即赵合德,赵飞燕的妹妹,汉成帝刘骜死于和她的床上。]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庚侧:书房伴读累累如是,余至今痛恨。】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又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抖[兜]着走呢。”宝玉哪里舍的不拿进去,【蒙侧:自古恶奴坏事。】踟蹰再三,单把那文理纲[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庚侧:好一阵凑趣风。】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梦)。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庚戚夹:情不情。】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这个池子是用暗道引入外河水源进入的地方,所以又称沁芳泉。]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行[花.列、纱.梦]囊,手内拿着花帚。【庚侧:一幅采芝图,非葬花图也。庚眉:此图欲画之心久矣,誓不过[遇]仙笔不写,恐袭[亵]我颦卿故也。己卯冬。[画上也好,电视剧里也罢,都代替不来书中描述的美呢。各有千秋,这儿可是源泉。]庚眉:丁亥春间,偶识一浙省(新)发。其白描美人真神品物,甚合余意。奈彼因宦缘所缠无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几南行矣。余至今耿耿,怅然之至。恨与阿颦结一笔墨缘之难若此!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蒙侧:真是韵人韵事!梦:写出扫花仙女。由此两条眉批,可以想象曹家的生活现状。有闲钱请得起著名画家来给黛玉作画,那生活水平应在小康上下吧?可知他们后来的状况并非很糟。]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如见如闻。】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糟.其]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塚,【好名色!新奇!葬花亭里埋花人。】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宁使香魂随土化。】岂不干净?”【庚戚夹:写黛玉又胜宝玉十倍痴情。这心思何等周到,何等细致?脂砚好批:“宁使香魂随土化”,正是天人合一了,胜过宝玉十倍,怎不令人敬佩?所以引为知己。]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庚侧:顾了这头,忘却那头。】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好文章]!你看了(这个.列),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过.列)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者[香.列]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词。[此一顿饭工夫黛玉在聚精看书,宝玉呢?在会神看人。过去看黛玉可没这么放肆过呢,略多了,人家会拿帕子盖了脸。看这两个呆子。]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王实甫《西厢记.雁儿落》:“我则道这玉天仙离了碧霄,原来是可意中来请醮。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她倾国倾城貌。”看官说宝玉忘情有之,若认作有心取笑,则看不得《石头记》。梦:借用的妙。】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桃.梦]腮带怒,薄面含嗔,[这变脸可不是封建意识,而是女儿自古就有的遗传。谁敢如此放肆,直把自己比家男人,把人家比成自己女人?所以宝玉是忘情忘到了自己胆有多大。]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述[还学、说.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唬杀!急杀!不是吓唬。]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吊[落.梦]在池子里,叫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虽是混话一串,却成了最新最奇的妙文。梦:此誓新鲜。宝玉的杂学,用到这种时候有讲究,就在于他学的都是有用的,用的都是这种好时候。]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看官想用何等话令黛玉一笑收科?脂砚问得好,可是你自己为什么不另外想一个?所以绿荫湿心也不想。]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儿不秀’,是[一.梦]个‘银样蜡枪头’。”【梦:更借得好。】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这话离题,所以此处删了些对话,看其文果然,此句话前还有,黛玉道:“你能看,我就能看。我不告你了,你还告我吗?再说你上哪儿告我去?小心先打了你的!”宝玉问道:“这么快,你就看完了?”蒙侧:儿女情态,毫无淫念,韵雅之至!】
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哪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庚戚夹:一语度下。】
这里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有原故。】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见.列)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庚侧:入正文方不牵强。】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见[因.列]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庚戚夹:妙法,必云“不大喜看”。】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却一喜便总不忘,方见契得紧。】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庚眉: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恰极当极!己卯冬。这是大环境,大转换,大趋势。警之恰极,但是黛玉能领悟吗?]林黛玉听了到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院隐怨。南朝.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事难并。”]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庚侧:非不及钗,系不曾于杂用意也。】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将进门便是知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躭悮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到.稿]这两句上,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唐.崔涂《春夕》:“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南唐后主李煜《浪淘沙.怀旧》:“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暮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情[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趣[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黛玉心事几时有?自从落泪听流年。花魂归去有香冢,风流飘逸奈何天。]正没个开交,忽觉背上击了一下,及回头看时,原来是……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粧晨绣夜心无矣[意.列],对月临风恨有之。
【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诗词,总是争[急]于令颦儿种病根也。看其一路不跡不离,曲曲折折写来,令观者亦技(痒)难持,况瘦怯怯之弱女乎!】
【总评:
诗童才女,添大观园之颜色;埋花听曲,写灵慧之幽闲。妬妇主谋,愚夫听命,恶仆殷勤,淫词胎邪。开楞严之密语,阐法戒之真宗,以撞心之言,与石头讲道,悲夫!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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