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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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禅理偏成曲调,灯谜巧隐[引]谶言。
        其中冷暖自寻看,昼夜因循暗转。戚蒙)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庚戚夹:好!】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她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有心机人在此。】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就是了。”【此例引的极是,无怪贾政委以家务也。】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湿心后有证,薛宝钗乃1721年辛丑出生,属牛的。如今1735年,十四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笄,簪的一种,戴在头上表示女子到了出嫁年龄。《礼记.内则》:“女子十有五而笄。”关键字是“将”,这是提前一年提个醒,可以提亲了。]老太太说要替她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她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竟[径.其]去了,不在话下。【一段题纲写得如见如闻,且不失前篇惧内之旨。最奇者,黛玉乃贾母溺爱之人也,不闻为她作生辰,却云特意与宝钗,实非人想得着之文也。此书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余故云“不写而写”是也。庚眉: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丁亥夏,笏叟。畸笏突发奇论,此说何意?]
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因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她稳重和平,【四字评倒黛玉,是以特从贾母眼中写出。】正值她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为何才过第一个生辰?应是薛家省事。现在到了“将笄之年”,所以提了出来。欲嫁哪个?写出太君高兴,世家之常事耳。庚眉:前看凤姐问琏作生日数语甚泛泛,至此见贾母蠲资,方知作者写阿凤心机,无丝毫漏笔。己卯冬夜。】唤了凤姐来,交与她值[置]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庚侧:家常话,却是空中楼阁,陡然架起。】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西.梦},这意思还叫我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庚眉:小科诨解颐,却为借当伏线。壬午九月。】只是勒指[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于[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梆梆[木换口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着贾母笑了一回,【庚侧:正文在此一句。】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间,众人都在贾母前。定昏之余,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庚戚夹:看他写宝钗,比颦儿如何?宝钗为人攀龙附凤矣。比黛玉实用,不如黛玉飘逸洒脱。从做人的道理看,二人各占一道,各失一理。]贾母更加欢悦。次日便先送过衣服玩物礼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不须多记。
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另有大礼所用之戏台也,侯门风俗断不可少。】定了一班新出小戏,崑[昆.列]、弋两腔皆有。【是贾母好热闹之故。】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是家宴,非东阁盛设也,非世代公子,再想不及此。】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将黛玉亦算为自己人,奇甚。】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林黛玉,【又转至黛玉,文字亦不可少也。】便到她房中来寻,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听.梦]哪一出?我好点。”林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好听之极,令人绝倒。】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她们借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起她来,携手出去吃了饭。
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逰记》,【是顺贾母之心也。】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写得周到,想得奇趣,实是必真有之。】便点了一齣《刘二当衣》。[弋阳腔滑稽戏,出自明.沈采《刘二勒债》,写刘二官人没落后去当衣。庚靖眉: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聊聊[寥寥]矣,不怨夫?庚眉:前批“书[知]者聊聊[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悲乎!靖眉:前批“知者”,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这三个眉批出现在两个手抄本中,应能相互印证其真实。“此时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剩下的还有谁?只有畸笏了。虽无署名,从眉批和署年的习惯,可以确认它们非畸笏莫属。如此,脂砚、畸笏二人都成了现场人物,那么比曹雪芹年长的男人中,这家人里还有谁能出现在此种场合?只有贾琏。难道畸笏是贾琏?联想到凤姐托梦畸笏、畸笏称呼凤姐一“凤”字,批评作者写的可笑等等,果然大有可能。所以第三回甲戌眉批:“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应是畸笏最靠前的批语。
第一回甲戌眉批有:“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显然是脂砚的批语。如何一个在1767丁亥年已经“别去”的人,到了甲午1774年还能往书上批语呢?令人大惑。唯一的解释,畸笏所说“别去”,并非全是死了,而是芹溪死后脂砚改嫁了他人,离开了曹家。]
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戚夹:先让凤姐点者,是非待凤先而后玉也。盖亦素喜凤嘲笑得趣之故。今故命彼点,彼亦自知,并不推让,承命一点,便合其意。此篇是贾母取乐,非礼筵大典,故如此写。】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乐.列],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她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她们不成?她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不讳]还让她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点了一出。【不题何戏,妙!盖黛玉不喜看戏也。正是与后文“妙曲警芳心”留地步,正见此时不过草草随众而已,非心之所愿也。】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不讳]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是极!宝钗可谓博学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学问如此,宝钗是也。】你过来,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出热闹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慢[漫.其]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簑雨笠捲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这戏文与宝玉宝钗婚后经历何其相似相符?此阕出自《山门》传奇。近之唱者将“一任俺”改为“早辞却”,无理不通之甚。必从“一任俺”三字,则“随缘”二字方不脱落。】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摇头.梦]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元.杨梓《功臣宴敬德不伏老》中一折。写唐将尉迟敬德不满朝廷,装疯不愿挂帅的故事。趣极!今古利口莫过于优伶。此一诙谐,优伶亦不得如此急速得趣,可谓才人百技也。一段醋意可知。】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亦[益、越、一]发可怜见。【是贾母眼中{之内之想}。】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庚侧:明明不叫人说出。】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庚戚夹:宝钗如此。】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不敢[可湘云接着笑道:“到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口直心快,无有不可说之事。庚侧:事无不可对人言。庚眉:湘云、探春二卿,正“事无不可对人言”芳性。丁亥夏,畸笏叟。】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此是真恼,非颦儿之恼可比,然错怪宝玉矣。亦不可不恼。】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她,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她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她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别人,那怕她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使不得!”[妙,透露出湘云心思,她在她叔叔家是如同丫头一样做活的,每月的零花还不如这里一两的丫头。]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踏.列]!”【千古未闻之誓,恳切尽情。宝玉此刻之心为如何?庚侧:玉兄急了。前已分析,宝玉已经不愿变成飞灰,认为那是男人的结局。自己要和女孩儿一起化成轻烟。此刻脱口说出,正是心中所想。]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庚侧:回护石兄。】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此人为谁?】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不语.梦]。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再.梦]不能劝,【庚戚夹:宝玉在此时一劝必崩了,袭人见机甚妙。】那宝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
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歪一眼神气倒了俩美人。]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有)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庚侧:可谓“官断十条路”是也。】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庚戚夹:何便无言可辩?真令人不解。前文湘云方来,“正言弹妬意”一篇中,颦、玉角口后收至褂子一篇,余已注明“不解”矣。回思自心自身是玉、颦之心,则洞然可解,否则无可解也。身非宝玉,则有辩有答;若宝玉,则再不能辩不能答。何也?总在二人心上想来。[尽管有脂砚不可解论,若从二人心上想来,是有端倪的。见到别人欺负自己,宝玉岂能无动于衷?这是在怨宝玉不驳湘云,维护自己。]庚眉:此书如此等文章多多,不能救[枚]举,机括神思自从天分而有。其毛锥写人,口气传神摄魄处,怎不令人拍案称奇叫绝!丁亥夏。畸笏叟。】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顽,她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她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她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又妙,从黛玉自己看,自己正是个贫民的丫头。]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颦儿自知云儿恼,用心甚矣!】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颦儿却又听见,用心甚矣!】行动肯恼,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恼她。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这话何其斩钉截铁?宝玉一片热心,跑到了铁砧和铁锤中间。问的却极是,但未必心应。若能如此,将来泪尽夭亡已化乌有,世间亦无此一部《红楼梦》矣。庚眉:神工乎,鬼工乎?文思至此尽矣。丁亥夏,畸笏。】
宝玉见说,方才与湘云私谈她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她二人怕生隙恼,方在中(间.稿)调和,不想并未调(和.列)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与[正合着.稿]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蔬.梦]食而遨逰,汛[汎.列、泛.其]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按原注:“山木,漆树也。精脉自出,岂人所使之?故云‘自寇’,言自相戕贼也。”】源泉自盗”等语。【源泉味甘,然后人争取之,自寻干涸也。亦如山木,意皆寓人智能聪明多知之害也。前文无心云看《南华经》,不过袭人等恼时,无聊之甚,偶以释闷耳。殊不知用于今日。大解悟、大觉迷之功甚矣。市徒见此必云:前日看的是《外篇.胠箧》,如何今日又知若许篇?然则彼(时)只曾看《外篇》数语乎?想其理,自然默默看过几篇,适至《外篇》,故偶触其机,方续之也。若云只看了那几句便续,则宝玉彼时之心是有意续《庄子》,并非释闷时偶续之也。且更有见前所续,则曰续的不通,更可笑矣。试思宝玉虽愚,岂有安心立意与庄叟争衡哉?且宝玉有生以来,此身此心为诸女儿应酬不暇,眼前多少现有益之事尚无暇去作[做],岂忽然要分心于腐言糟粕之中哉?可知除闺阁之外,并无一事是宝玉立意作出来的。大则天地阴阳,小则功名荣枯,以及吟篇琢句,皆是随分触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若当作有心,(则)谬矣。只看大观园题咏之文,已算平生得意之句、得意之事矣;然亦总不见再吟一句,再题一事,据此可见矣。然后可知前夜是无心顺手拈了一本《庄子》在手,且酒兴醮醮,芳愁默默,顺手不计工拙草草一续也。若使顺手拈一本近时鼓词,或如《钟无艳赴会》,《其[齐]太子走国》等草野风邪之传,[钟无艳,古代著名丑女之一,齐国王后。“无事夏迎春,有事钟无艳”这句民间老话,即是夸赞她在战场上巾帼不让须眉的传奇故事。]必亦续之矣。观者试看此批,然后谓余不谬。所以可恨者,彼夜却不曾拈了《山门》一出传奇。若使《山门》在案,彼时拈着,又不知于《寄生草》后续出何等超凡入圣大觉大悟诸语录来。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宝玉是(多事所误)。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亦宗《庄》笔而来,盖余亦偏矣,可笑。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再笔。这些都是人精呢,都被末世大运主宰。这怪物才不管你聪明否、多事否、多情否、机心否、博知否、自爱否、好胜否。当然啦,因为他们都如此优秀,所以在应对时上演出各自精彩。且看后回。]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酧[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看他只这一笔,写得宝玉又如何用心于世道。言闺中红粉尚不能周全,何碌碌僭欲治世待人接物哉?视闺中自然女儿戏,视世道如虎狼矣,谁云不然?余云不然。宝玉岂只“视闺中自然女儿戏”,直是终身事业;若要妥协周全,亦需大学问呢。“视世道如虎狼”吗?却还没有如此觉悟呢,不过是不屑一顾罢了。]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颦儿云:“与你何干”,宝玉如此一回,则曰:“与我何干”可也。口虽未出,心已悟矣,但恐不常耳。若常存此念,无此一部书矣。看他下文如何转拆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只此一句又勾起波浪。去则去,来则来,又何气哉?总是断不了这根孽肠,忘不了这个祸害!既无而又有也。】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宝玉不理,【此是极心死处,将来如何?】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
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一说必崩[就恼]。】只得以它事来解释,因说[笑]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她还不还,管谁[与我.梦]什么相干?”【大奇大神之文。此“相干”之语仍是近文与颦儿之语之“相干”也。来[未]说,终存于心,却于宝钗身上发泄。素厚者唯颦、云,今为彼等尚存此心,况于素不契者,有不直言者乎?情理笔墨,无不尽矣。】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冷笑道:“她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先及宝钗,后及众人,皆一颦之祸流毒于众人。宝玉之心实仅有一颦乎?】袭人笑道:“她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她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梦)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拍案叫好!当此一发,西方诸佛亦来听此棒喝,参此语录。趣极。当此心境,无论袭人说什么,都有不相干,无牵挂的洪流来淹没它。]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还是心中不静不了,斩不断之故。】袭人见此光景,不肯再说。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此是忘机大悟,世人所谓疯癫是也。是自己的世界就要坍塌,毕生事业将要无着无落的大悲伤。]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乱纷纷你我他,掏出心来证明,竟不清不楚。]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不需要证明的时候,才是可以证明的时候。]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连谈到证明都不用了,才是人的立足境界。已悟已觉,是好偈矣。宝玉悟禅亦由情,读书亦由情,读《庄》亦由情,可笑。】
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自悟则自了,又何用人亦解哉?此正是犹未正觉大悟也。】因此一[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此处亦续《寄生草》。余前批云不曾见续,今却见之,是意外之幸也。盖前夜《庄子》是道悟,此日是禅悟,天花散漫之文也。】自己又念一遍,自觉(了.列)无挂碍,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前夜已悟,今夜又悟,二次翻身不出,故一世堕落无成也。不写出曲文何辞,却留与宝钗眼中写出,是交代过节也。】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又来了,才是黛玉。这又何必?总因慧刀不利,未斩毒龙之故也。大都如此,叹叹!】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袭人竟不识字。]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是个善知觉。何不趁此大家一解,齐证上乘,甘心堕落迷津哉?】便向袭人道:“作的是顽意儿,无甚关系。”【黛玉说“无关系”,将来必无关系。余正恐颦、玉从此一悟则无妙文可看矣。不想颦儿视之为漠然,更曰“无关系”,可知宝玉不能悟也,余心稍慰。盖宝玉一生行为,颦知最确,故余闻颦语则信而又信,不必定玉而后证之方信也。余云恐他二人一悟则无妙文可看,然欲为闻[开]我怀,为醒我目,却愿他二人永堕迷津,生出孽障,余心甚不公矣。世云“损人利己”者,余此愿是矣。试思之可发一笑。今自呈于此,亦可为后人一笑,以助茶前酒后之兴耳。而今后天地间岂不又添一趣谈乎?凡书皆以趣谈读去,其理自明,其趣自得矣。坦率。不过如此损人利己者,即便自领,结果却未必呢。此乃宝玉事业一小挫,因有一小悟;将来大挫时,自有大悟。]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却不仝[同]湘云分崩,有趣。所以宝玉是殷勤过度了。此度三十七,或高或低者,皆为过度也。]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曰):【出自宝钗目中,正是大关键处。】

无我原非你,从她不解伊。[脱自《庄子.齐物论》:“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要解庄子此句,又有:“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宝玉意为:天人自然合一,我你岂有二心?为何从了她,就不能理解你了?]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蜜[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思[想]真无趣!【看此一曲,试思作者当日发愿不作此书,却立意要作传奇,则又不知有如何词曲矣。可知脂砚参与了《石头记》的初创决策,起到了扭转方向的作用,改传奇为即事。]
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拍案叫绝!此方是大悟彻语录,非宝卿不能谈此也。】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念头.梦],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撅[扯、撕.列]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列],“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念.列]。”
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你有何贵?尔有何坚?”【拍案叫绝!大都[和]尚来答此机锋,想亦不能答也。非颦儿,第二人无此灵心慧性也。这次可不是突起的灵心慧性,而是黛玉平时细思,反复印证,此时不一定已有了答案的问题呢,脂砚又被作者瞒过了。绿荫湿心以为,宝玉之贵,在女儿;之坚,在情。]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拠[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拍案叫绝!此又深一层也,亦如谚云:“去年贫,只立锥;今年贫,锥也无”,其理一也。这才是觉悟。想过去有人喜欢给人戴反革命帽子,结果后来自己也成了反革命。如何乱纷纷“你证我证,心证意证”。就是眼下的舆论,也不过是“是无有证,斯可云证”;还到不了“无可云证,是立足境”之境界。如果认识到革命就是暴动,是武装斗争,它早在1949年就已结束了。还会有后来一个个的运动,乱纷纷那么多革命和反革命吗?根本不会。真是妙极:“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宏.梦]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庚眉:用得妥当之极!】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妙极。这才是衣钵传人,中华精神。想眼下怎么会多有?其实根源还在舍不得一物。何物?权利金钱、身外之物也。若各职能部门都想办法创收,如何管得住个人犯罪?职能也必废弛。若公务员只以职能设置,没有超出职能的权利,还需要“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吗?真是妙极:“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叹为观止。庚戚夹:出语录总写宝卿博学宏览,胜诸才人;颦儿却聪慧灵智,非学力所致。皆绝世绝伦之人也,宝玉宁不愧杀!】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妙。机锋只能机对。若说黛玉是深思而问,宝玉也应该熟虑而应。]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不错。三人来,只二人有禅功,可是最终和宝玉在一起的,却是眼下一声不出的湘云。这可是大为无声了,老庄法门原来在此!“无为有处有还无”,在此无声落地。]宝玉自己(以.梦)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她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她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轻轻抹去也。“心净难”三字不谬。[妙极,这才是大觉悟者,平常心态。所谓:物还在,“心静难”。]庚眉:前以《庄子》为引,故偶续之。又借颦儿诗一鄙驳,兼不写着落,以为瞒过看官矣。此回用若许曲折,仍用老庄引出一偈来,再续一《寄生草》,可为大觉大悟已[矣]。以之上承果位,以后无书可作矣。却又轻轻用黛玉一问机锋,又续偈言二句,并用宝钗讲五祖、六祖问答二实偈子,使宝玉无言可答,仍将一大善知识,始终跌不出警幻幻榜中,作下回若干回书。真有机心游龙不测之势,安得不叫绝?且历来小说中万写不到者。己卯冬夜。】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四人听说,忙出去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伪矣。用这样心态做人,多累多可怜?如此畸形,又是权力社会之鬼魅了。竟生于宝钗等女儿身上,是何等残酷?]宝玉、黛玉、湘云、探春【此处透出探春,正是草蛇灰线,后文方不突然。】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心机【写出猜谜人形景,看他偏于两次戒机后,写此机心机事,足见用意至深至远。】都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迎春、贾环也,交错有法。】小姐们作的也有猜着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此种鬼魅竟会传染的如此急速,超过了。可怕可怕。]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诗筒,身边所佩之物,以待偶成之句草录暂收之,共归至窗前不致有亡也。或茜牙成,或琢香屑,或以绫素为之不一。想来奇特,事从不知也。】一柄茶筅,音龕,列)破竹如帚,以净茶具之积也。(二物极微极雅。筅,音显。《列藏》脂批偏说音“龛”,乃暗示此谜“合龙”,此时即将更换皇上意。]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大家小姐。】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列藏》此“不”字少一点,写成了“才”字不出头,趣极。此等处值得留意,应是作者意?是对他这个兄弟的评价。]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是)什么,写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可发一笑,真环哥之谜。诸卿勿笑,难为了作者摹拟。】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亏他好才情,怎么想来?】太监记了,领茶而去。[贾环没趣又添堵,可谓倒霉透顶了。众人心态已是畸形,贾环若在此上再添仇怨,那将是何等祸根?他的谜面乃多角之头,谜底又有睡兽之意,伏笔其等待时机,角逐权力之心甚凶甚重。]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欢],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堂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地下婆娘丫环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庚侧:细致。】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庚戚夹:看他透出贾政极爱贾兰。】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
大家说笑取乐,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惟有]唯唯而已。【写宝玉如此。非世家曾经严父之训者,断写不出此一句。】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质.梦],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插[拑.梦]口禁言。【非世家经明训者,断不知此一句。写湘云如此。】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黛玉如此。与人多话则不肯,何得与宝玉话更多哉?】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瞧他写宝钗,真是又曾经严父慈母之明训,又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从礼合节,前三人之长并归于一身。前三人向[尚.其]有捏作之态,故唯宝钗一人作坦然自若,亦不见踰规踏[越]矩也。】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非世家公子断写不及此。想近时之家纵其儿女哭笑索饮,长者又亦[以]为乐,其(无)礼不法何如是耶!真规矩呀,要知道这可是家宴,不是阵前点兵。若想到贾政是个临朝的,如此做作就有解释了。这是把皇上对待朝臣那套,自觉不自觉地搬了家里对待孩子们。]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这一句又明补出贾母亦是世家明训之千金也,不然断想不及此。】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贾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贾政如此,余亦泪下。可怜,可笑。]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的是贾母之谜。从此谜此批,可猜贾母之谜:荔乃草头之下三个力,伏笔曹家被皇上分封三支,而她自己则是居于其上的寿猴。]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好极!的是贾老之谜,包藏贾府祖宗自身,“必”字隐“笔”字。妙极,妙极!】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庚侧:太君身份。】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若比贾府祖宗,可称得起是世代忠臣了。若说“的是贾老之谜”怎讲?那就是外面死硬,内里一肚子墨汁。]回头说:“快把贺彩送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甚喜,[胡涂老太君,所以过得挺自在。]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打一物。梦庚戚夹:此元春之谜。才得侥倖,奈寿不长,(深)可悲哉!此批要紧,正是元春写照,大年初一所生所用之物,妙机隐意暗藏多多。当“一声震得人方恐”时,是多么的声势显赫?“回首相看已化灰”,又是多么的支离破碎一地,一股硝烟升天?重要的是,那个点燃炮仗的人是谁呢?能让你显赫,能让你灭亡,除了皇上又能是谁?前面作者安排几个人谈禅,到这里作者又给了禅机。那是内禅,这是外禅;那是小,这是大。自己再悟,摆弄命运的是人家,这才是大无可奈何之处。才是作者心机笔力。
现在可以推测元春的死了。这年的九月三日,大太监在“凤藻宫”正座前宣读圣旨,贾元春正襟危跪聆听。他宣读的是一篇上千字的诰命长文,洋洋洒洒,历数了曹雪芹爷爷的爷爷曹振彦,爷爷的爸爸曹尔正,两个已故老人的各二位夫人的各种功德,“覃恩”予以“资政大夫”和“夫人”的追封。“三世声华”到曹雪芹和元春的爷爷,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此“覃恩”、“三世声华”乃承袭的是书中“国公”,史实是“大夫”的等级,到曹宜为止。见《红楼梦新证.537页》。
之后,是元春谢恩。太监宣布:“请娘娘正座升天。”
元春由两个太监扶起,向前走到凤藻宫正座前,回身坐下。一位宫女走到元春身后,双手小心地把凤冠摘下。另两个太监捧着一张先皇帝使用过的弓,来到元春身后。两个人双手各持弓的一端,向中间用力推进去,使弓弦松动。大太监伸手将弓弦挽了个环,套在了元春的脖子上。那个宫女再上前,将凤冠依然戴上元春的头上,赶紧回身退下。“跪──”,大太监一声令下,所有的人都跪下了。那两个用力的太监一同松了手,就地爬下。元春突然泪流满面,一声叹息只出了一半,另一半被蹦紧的弓弦堵在了胸中。]
贾政道:“这是炮竹吓[嗄、么.列、呢玉答道:“是。”[的确是炮竹的命运。此灯谜竟是她的绝命诗,元春就这么死了。曹宜是曹雪芹的爷爷,此乃第一个证据,还有证据,往后且看。]贾政又看道:
天运人功理不穹[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断.梦]不同。(打一用物。梦此迎春一生遭际,惜不得其夫何!】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粧点最堪宜。[不讳。再次露出探春离家远嫁是在清明节。]
遊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打一物。梦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致]流散也,悲哉伤哉!】
贾政道:“这是[好像.梦]风筝。”探春笑道: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列藏:此是惜春之作。[怎么会是惜春的心境呢,是作者抱负才对。]庚眉:此后破失,俟再补。此回《庚辰》本止于此处,《梦》本独无此谜。以下取自《戚》、《梦》二本。]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蔴。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益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用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贾政亦有觉察,再看他步至何处?]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戚庚辰:暂记宝钗制谜云:】
朝罢谁携两袖烟,[杜甫《和贾至大明宫》:“朝罢香烟携满袖”。妙,烟正是如袖空空。]琴边衾里总[两.梦]无缘。[琴边无知音,衾里非鸳鸯。]
晓筹不用鸡人报,[王维《和贾至大明宫》:“绛帻鸡人报晓筹”。李商隐《马嵬二首》:“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五夜无烦侍女添。[唐.李颀《运司勋卢员外》:“侍女新添五夜香”。外离了报晓鸡人,内无侍女丫环了。]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妙寓,点燃的香正是焦首,慢慢地向心底煎熬。何其苦命?]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如此苦熬,仍然有节操,正是宝钗写照。庚靖:此回未(补.其)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打一物。【梦:此黛玉一生愁绪之意。《梦》本此脂批将此诗算在黛玉名下。错,后有证明,往后且看。]
贾政道:“这个莫非是香?”宝玉代言道:政又看道: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孟子.万章》:“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打一物。[出处同上。舜弟名象,多次谋害舜,舜仍然对象好。万章问孟子,孟子答:因为象忧愁,舜也忧愁;象欢喜,舜也欢喜。用于谜,首见明.李开先《诗禅本续者借用于宝玉之谜,谜底后又有谜底。临窗南面而坐的是镜子,北边向镜而照的是人,可是这人再照,无论多么好看,仍然是个男的。深层谜底是镜中花。梦:此宝玉之镜花水月。】
贾政道:“好,好!大约是镜子。”宝玉笑回道:政道:“是谁做的?”贾母道:“这个大约宝玉做的?”贾政就不言语。往下再看道是: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物。【梦:此宝钗金玉成空。】梦从“风雨阴晴任变迁”后的“打一物”始至此,出自《梦觉》本。并从此处结尾为:“贾政看到此谜,明知是竹夫人,今值元宵,语句不吉,便佯作不知,不往下看了。于是夜阑,杯盘狼藉,席散各寝。后事下回分解。”竹夫人,一种夏天抱着纳凉用的竹笼子。其实谜底后还有谜底。
在猜测此谜谜底之前,还有一个谜,就是它是谁写的?《梦》本脂批说是宝钗的,是因为它把上面的更香谜给了黛玉;而比《梦》本早的《庚》、《蒙》、《戚》三本里,更香谜是宝钗的。绿荫认为:更香谜是宝钗的,因为它完全符合宝钗婚后的孤独情景。而这个应是黛玉之谜,表面谜底是竹夫人,深层谜底是水中月。弯月映在水中,如眼,自然无珠空腹;荷花出水,自然和它为伴。落叶扰动了水面,月影离散;冬天结了冰,月在冰上无影,荷在泥里冬眠。宝黛二人在送了旧手帕后定了情,从精神状态上成了恩爱夫妻,可惜最后被迫离别。可谓句句相符。
第五回有“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之句,《梦》本脂批又有“此宝玉之镜花水月”,可证这谜,谜底好象是竹夫人,其实是水中月;是黛玉的,而不是宝钗的。《庄子.人世间》有:“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是曹雪芹创造黛玉、宝钗二人二谜的渊源?这两个谜大抵不是曹雪芹写的,但是它们至少透露出曹雪芹原有的部分创造用意,可能是曹雪芹记录下来,准备再创造的素材,仍然是不错的。应是在作者死后多年由脂砚翻了出来的故纸堆?为何又弄错了是谁写的,亦未可知。]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到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诗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之,只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道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顽耍,即对贾政云:“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番来复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做的不恰当,如同开了笼的猴子一般。宝钗便道:“还像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自里间忙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从上面“贾政看完,心内自忖”到下面的“且听下回分解”取自《戚》本,原接在“风雨阴晴任变迁”后。因而没有宝玉、黛玉二谜,故有此话。可是宝、黛二人岂可无谜?所以《梦》本上面的补文功劳不小。证实《梦》本来历不凡,乃保存着大量曹雪芹底稿,领会作者大致原意的脂砚在多年后的补笔。]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姐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命将食物撤去,赏散与众人,随起身道:“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且听下回分解。戚)
【总评:
作者具菩提心,捉笔现身设法,每于言外警人再三再四。而读者但以小说古词目之,则大罪过。其先以《庄子》为引,及偈曲句作醒悟之语,以警觉世人。犹恐不入,再以灯谜伸词致意,自解自叹,以不成寐为言,其用心之切之诚。读者忍不留心而慢忽之耶?戚蒙看此脂批,只有此书乃家族自传,面临文字狱之威胁,而大有难言之隐才能解释得通。所以,如今若仍将是书“但以小说古词目之”,不说“大罪过”,亦属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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