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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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夹写“醉金刚”一回,是书中之大净场字],聊醒看官倦眼耳。然亦书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写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侠”字,则大有深意存焉。庚戚蒙】
 【“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伏何事,和狱神庙是一地两处吗?令人猜想,且往后看。]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复不少。惜不便一一注明耳。壬午孟夏。靖壬午1762年前数三十年,乃壬子1732年,是曹家被查抄,进京四年之后。畸笏用一“来”字,在暗示这之后曹家又被抄过。]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榮[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她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背后一掌,击醒梦中人。伏黛玉最后“一个人在这里”自杀,薄命和香菱相怜。]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庚侧:此“傻”字加于香菱,则有多少丰神跳于纸上,其娇憨之态可想而知。】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哪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姑娘的,找她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一丝不漏。】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是[回]家去坐着”之言,是恐石上冷意。】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她们有甚正事谈讲?【为学诗伏线。】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庚眉:是书最好看如此等处,系画家山水树头邱壑俱备,末用浓淡墨点苔法也。丁亥夏,畸笏叟。庚戚夹:棋不论盘,书不论章,皆是娇憨女儿神理,写得不即不离,似有若无,妙极!】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竟不再找宝钗,而同黛玉回,忘了哪里是她的家呢。同是灵秀女儿本色。]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哪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桃.列]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带着(扎.列)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闻那(粉.列)香油气,不住用手摩娑,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舚.梦]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庚侧:胭脂是这样吃法。看官阿[可]经过否?】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宝玉吃胭脂,淫到极致了。又非贾琏之淫,所以是意淫,有别于贾琏,是只敢和丫头们的。]
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不向宝玉说话,又叫袭人,鸳鸯亦是幻情洞天也。】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此五字内有深意深心。】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一丝不漏。】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芸哥此处一现,后文不见突然。】宝玉看时,只见这人(俊)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到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哪一房的,【大族人众,毕真,有是理。】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北边。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到比先越发出條[息.列]了,【何尝是十二三岁小孩语。】到像我的儿子。”[见贾芸长得好,仗着大一辈,竟敢认做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燥!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贾芸道:“十八岁。”[大五岁。]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巧.列],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子’。虽然岁数大,山高高[遮]不过[住.列]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虽是随机而应,伶俐人之语,余却伤心。】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何等自轻自溅?只因一个“穷琏笑道:“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是兄凑弟趣,可叹!】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何其堂皇正大之语。】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在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顽耍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为什么在宝玉去贾赦那边时会遇到贾芸,认了这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儿子呢?如此安排笔墨,原因就在于贾珍其实是贾赦的儿子,贾琏的哥哥。他早年强认了比自己年龄还小五岁的贾敬当爸爸。宝玉这样做,是在讥讽“浑人”。作者不便明说,却用宝玉去贾赦处时当着贾琏暗示。列位要质问了,“又是猜测!这是哪一年的事?证据呢?”诸位莫急,且往后看。]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一丝不乱。】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到站了起来,请过贾母的安,【一丝不乱。】宝玉方请安。【梦:好规矩。】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列),又命人倒茶来。【庚侧:好层次,好礼法,谁家故事?】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哪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哪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贾琮应是贾赦的姬妾生的儿子。]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摩]娑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千里伏线。】坐不多时,和贾兰便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回[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明显薄情之至。】贾环等答应着便出来回家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她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哪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哪里什么话,不过是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顽的东西给你带回去顽。”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去了辞别贾赦,同姊妹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值[歇]。不在话下。【庚戚夹:一段为五鬼魇魔法作引。脂砚。留宝玉,送环兰,是偏心。只是既偏心这个,又会偏心那个。如何想,如何变的?且往后看。]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前儿到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庚侧:反说体面话,惧内人累累如是。】给了贾芹了。她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已得了主意了。】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它作什么,【已被芸哥瞒过了。】我哪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汤[淌],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出一个主意来,便一迳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既云“不是人”,如何肯共事?想芸哥此来空了。梦:名义可思。】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回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庚戚夹:甥舅之谈如此,叹叹!】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庚侧:何如,何如?余言不谬。】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赊欠,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还赶出铺子去.列)。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说[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小.列)铺子里来买,【推脱之辞。】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辨[包、扁]儿去,这是一。二则你哪里有正紧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狠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的穿是穿吃.列)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到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体.梦)。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去[作、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是.梦]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我手里花了不成?[“去主意”三字不通,却藏暗示,是暗示舅舅们借办丧事,花去了家里“一亩地两间房”,乃乘火打劫之事也。]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的,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芸哥亦善谈,井井有理。】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气?问曹雪芹呢,二人有过一同求借,遭拒绝的经历。应和贾芸一样,是为了做什么事。]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个计)算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嬉和”二字画尽巴结。这里连着“嬉和嬉和”,酷肖。当舅舅的如此教育外甥,不知自己是否现成?只是这幅变脸,只照着对面人有权。可怜可叹,余竟为之一哭。】也弄个事儿管管。前(儿)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黑.列)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庚戚夹:妙极!写小人口角,羡慕之言加一倍,毕肖。却又是背面傅粉法。】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就有这样)的(好)事(儿)到他(手里.列)了?”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庚侧:有志气,有果断。】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虽写小人家涩细,一吹一唱酷肖之至,却是一气逼出,后文方不突然。《石头记》笔仗全在如此样者。】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粧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梦}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活画一对抠门。]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有知识有果断人,自是不同。梦:世情写透。】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迳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磞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自上看来,可是一口气否?】听那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磞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磞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写生之笔。】“原来是贾二爷,【如此称呼,可知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虽破分两[量]在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哪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本无心之谈也。】倪二道:“不妨不妨,【如闻。】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写得酷肖,总是渐次逼出,不见一丝勉强。】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瞧这口气,这种人对人,不是坏得了不得,就是好得不得了。]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原故。”【可是一顺而来?庚眉:这一节对《水浒》杨志卖大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砚。】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便骂不出好话来,【仗义人岂有不知礼者乎?何尝是破落户?冤杀金刚了。】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账,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知己知彼之话。】怕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知己知彼之话。】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四字是评难得、难得,非豪杰不可当。】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燥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到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汗[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给[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为的你到不理。【芸哥亦善谈,好口齿。】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光棍眼内揉不下砂子”是也。】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账给他,使他的利钱?【如今单是亲友言利?不但亲友,即闺阁中亦然;不但生意新发户,即大户旧族颇颇有之。】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爽快人,爽快话。】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不是话?天气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请回去。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她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甚么要紧的事,)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常起作[坐]处人,毕真。】来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仍应前。庚眉:读阅“醉金刚”一回,务吃刘铉丹家山楂丸一付,一笑。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书上不便历历注上芳讳,是余亦是心事也。壬午孟夏。】
且说贾芸偶然磞了这件事,心下也十分希罕,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心内犹豫不决。【芸哥实怕倪二,并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也。】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稍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哪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靖眉:果然。透露出贾芸作为,在败落中崛起。]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家够穷的,自小死了爹,看来没有兄弟姐妹。仍有小丫头子,出门没有小厮跟着,又低贾芹一等。]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街,在)香铺里买了冰[香.梦]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
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哪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撮着凤姐出来了。【当家人有是派。】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哪一个不喜奉承?】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俇俇?”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到时常记罣[挂.其]着婶婶,要来瞧瞧,又不能来。”[跟在一旁嬉和呢。]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她来,你就不说她想我了。”贾芸笑道:“姪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婶来,说婶婶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婶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个[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子了.梦]。”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过下无痕,天然而来文字。】贾芸道:“有个原故,【接得如何?】只因我有个(极好的)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蠲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哪一处[府.梦],【随口语,极妙!蒙侧:世法人情,随便招来,皆是奇妙文章。】连家眷一齐去,[这就有假,怎么连地方还不知道,就举家远迁的?而且是由北京往云南转户口?]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账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像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像得紧,何尝撒谎?庚眉:自往卜世仁处去已安排下的。芸哥可用。己卯冬夜。】若要转卖,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狠有钱的大家,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蒙侧:作者是何神圣,具此等大光明眼,无微不照?】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婶来。【为大千世界一哭!】往年间我还见婶婶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有)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有此一番必当孝顺,必当收下,必得备用之情景,行文好看杀人,立意奚落杀人!看至此,不知当哭当笑?】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庚侧:像个婶子口气,好看煞!】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好知好歹[知好知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庚戚夹:看官须知凤姐所喜者是奉承之言打动了心,不是见物而喜,若说是见物而喜,便不是阿凤矣。果然,贾芸是一路捧着锦匣跟着的,凤姐正眼不看,听到如此鸟叫,才停了下来。]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常.梦]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的事情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到:【庚侧:的是阿凤行事心机笔意。】“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凤姐心机,此等处多多。]随口说了两句没[闲、淡.梦]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故此.梦]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三间.列)书房里来。只见焙茗[茗烟.列]、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好名色。】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
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焙茗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替你哨探哨探去。”【五遁之外,名曰“哨探遁着便出去了。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憨[顽]去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
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到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至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二“好”字是遮饰半句[日]来不到语。】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红.梦]姑娘,【口气极像。】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一句,礼当。】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这句是情孽上生。蒙侧:五百年风流孽冤!大胆率真,姑娘做不来。]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贫民区。]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妙,向丫头通了名。]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神情是深知房中事的。】“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一连两个“他”字,怡红院中使得,否则有假矣。】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蒙侧:业已种下爱根,俟后无计可拔。】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列),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到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她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到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庚侧:滑贼。】二爷吃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那贾芸一迳回家。
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也作得不像撒谎,用心机人可怕是此等处。】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婶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蒙侧:这样话实是以非礼加之,而世人大都乐爱喜闻,吾深怪之。】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婶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梦)求婶婶?如今婶婶既知道了,我到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婶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庚侧:曹操语。舍我其谁气概。]早告诉我一声儿,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躭悮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呢.列),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早来[说.梦]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婶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又一折。心机,最后决定前必掂量。]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婶,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到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总不认受冰麝贿。】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说毕令人驾起香车一迳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也]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庚戚夹:至此便完种树工程。一者见得趱赶工程原非正文,不过虚描盛时光景,借此以出情文。二者又为避难法。若不如此了,必曰其树其价,怎么买,定几株,岂不烦絮矣?】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哪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庚侧:若是一个女孩子,可保不忘的。】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她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量)着叫不着她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顽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庚戚夹:妙!必用“一刻”二字方是宝玉的房中,见得时时原有人的,又有今一刻无人,所谓凑巧具一也。】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三字不可少。】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妙!文字细密,一丝不落,非批得出者。】宝玉见了她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是宝玉口气。】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有人.梦)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列}来倒。”【庚侧:神龙变化之文,人岂能测?】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哪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庚戚夹:六个“一面”,是神情,并不觉厌。如同一个连续的镜头。]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真真[鬒鬒、鸦鸦.梦]的(好)头发,挽着个纂[鬓下换賛],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甜贾芸目中所见不差。】宝玉看了,便笑问道:【神情写得出。】“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妙问。必如此问方是笼络前文。】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神情如画。】“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眼面前.列]的事一点儿不作,哪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庚侧:这是下情不能上达意语也。】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不伏气语,况非尔可完,故云“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去接。【好!有眼色。】秋纹、碧痕(正)对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列)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四字渐露大丫头素日怡红细事也。庚眉:怡红细事俱用带笔白描,是大章法也。丁亥夏,畸笏叟。】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清楚之至。】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她:“方才在屋里说[做.梦]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也.梦)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秋纹听了抖[兜]脸(便.列)啐了一口,骂道:“没脸(面.列)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难说小红无心白写。】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难说”二句全在此句来。】碧痕道:“明儿我说给她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她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了.梦)她在这屋里呢。”[丫头里竟也有如此森严的等级次序,真畸形。此种状况,压埋多少人才?]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幙呢,可别混跑。”秋纹便问:【用秋纹问,是暗透之法。】“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可是暗透法?】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儿外书房所见那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庚戚夹:又是个林。】小名红玉,【“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妙文。】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她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她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她便分在怡红院中,到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体.梦)的丫头,却因她原有三分容貌,【有三分容貌尚且不肯受屈,况黛玉等一干才貌者乎?】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向上攀高,【争夺者同来一看。】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灵牙利爪的,【庚侧:“难说”的原故在此。】哪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余前批不谬。】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语.梦],心内早灰了一半。【庚戚夹:争名夺利者齐来一哭。此种名利阶梯,为上还是为下?此类争夺,累人眼球,向上还是向下?]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的)盘算[思量.梦]。翻来掉[復]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哪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她。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庚侧:隆[睡.其]梦中当然一跑,这方是怡红之环。】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红楼梦》写梦章法总不雷同。此梦更写的新奇,不见后文,不知是梦。
红玉在怡红院为诸环所掩,亦可谓生不遇时,但看后四章供阿凤驱使可知。这“后四章”,应是八十回后危难之时了。]
(总评:
冷暖时,只自知,金刚卜氏浑闲事。眼中心,言中意,三生旧债原无底。任你贵比王侯,任你富似郭石,[战国巨商郭纵和西晋豪富石崇。]一时间,风流愿,不怕死!戚蒙三言七言六言轮番交替,如歌如喊。有艰险处境才有勇敢追求,石头应有精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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